當我在警察的陪同下來到醫院的時候,姑媽和姑父已經離開,醫院内仍然是燈火通明。
光得刺眼的光管映照著慘白的墻壁,透出了一股死氣。我輕笑了一聲,這一句,是表哥教我中文寫作時給我抄下的字句,說什麽批卷人就是喜歡這種陳腔濫調,寫下了就能拿高分。想不到,此情此景還真的如他所説的,透出了一股死氣。
我輕輕地打開了病房的門,看見了表哥正躺在病床上,目無表情地睜著眼,看著空無一物的墻壁。他的腿被吊住,然而,身上竟穿了一身束身衣。
我看向一同進來的姑娘,問:「束身衣?他還能動嗎?」
姑娘一臉爲難地說:「他醒來後,便開始胡言亂語,說什麽都不肯信自己在醫院,還試圖强行除下身上的醫療儀器,為了他的安全,我們才為他套上束身衣的。」、
被拉扯過的頭皮又開始疼了。
我點點頭,說:「我明白的。」
這時,表哥轉過頭看著我,身體還是不能動,但我也看見了他臉上的狂喜。
「敏敏!你來就好了,你永遠都是最醒目的小孩子,你告訴我,這裏是哪裏?」
表哥的樣子比印象中老了,成熟了,可是絕不是三十嵗男子應有的樣子,看上去,他幾乎都要到四十歲了,臉上有兩道好得七七八八的傷疤,剪了一頭簡單利落的短髮,眼睛小小的,皮膚黝黑。他此刻似乎異常地精神,畢竟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半了。




「成表哥,這裏是醫院。」                                                                                                   
「敏敏!」他突然斂起了笑容,厲聲喝了一聲,我一呆,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上了腦袋。
「你不能這麽做,敏敏!胡亂散播流言,可以害了一個人的一生!」表哥厲聲劈頭大罵。
當時我正在念中二,正是喜歡搞小圈子,證明自己朋友多的年紀。我向同學散播了一個死對頭的流言,其實也不全是謊言,只是一個加鹽加醋的故事罷了。
「哪有這麽嚴重?一個笑話而已,沒人會在意的。」
「笑話?你覺的污衊一個十四歲的女生做援交是笑話?」
「我可是親眼看見她和一個五十多嵗的禿頭阿叔手拖手逛街!那也不是她爸爸!」
「那是人家的叔叔!」
「哪有和自己叔叔這麽親熱的,可能還真是……」
「夠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表哥,那是一種相隔十幾年看著同一個畫面的詭異熟悉感。「敏敏,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小朋友,你向其他人説些無傷大雅的謊言都算了,連我都要騙嗎?」
「我沒有騙你,成表哥,這裏是醫院。」
「我知道這裏是醫院,我問你,這個空間是什麽?爲什麽跟我死前沒有分別?」
「死前?成表哥,你沒有死。」
「不可能,我從二十五樓跳下去的,沒可能未死。」
「你沒有死,這裏是醫院,你跳下去是摔斷了幾條骨,但因爲跳進了樹冠和帳篷頂上,沒有死去。」身旁的警察補充。
表哥卻一眼也沒有看向警察,只看向我。
「敏敏,我以爲你不會騙我的,你從來都只會向我說真話。」
「你說得很對,我很蠢,蠢得無藥可救,所以我跳樓了,一直以來最聰明的都是你,我以爲你在這裏也會對我一樣的,畢竟這兩邊的世界是那麽相似。」
「不過我知道的,你有苦衷不能說真話。沒關係。」




我皺起眉頭,對表哥說的話一點頭緒都沒有,但我驚恐地發現一旁的警察正用狐疑的目光看著我。
他是懷疑我作假口供了。
「我發誓我真的沒有……」正當我要為自己澄清的時候,表哥說:「警察是吧?我不起訴敏敏,你們走吧」                                                                            
「李先生,是你父母決定要起訴高敏小姐的,我們只是按章辦事,有什麽解釋可以到法庭上說。我們會在你精神比較好的時候,在醫生陪同下為你落口供。」
「哦,那你們走吧,我需要和敏敏談話。」表哥一臉雲淡風輕,看不透他正在想些什麽。
警察看向了我,幾乎不可見地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便道:「高小姐,我們會再聯絡你。」然後便離開了。
此時,表哥便微笑了,說:「你可以說真話了,還是還有人在看著?沒關係,你只要給我一點提示,我便能瞭解。我看得到你的眼神,我知道你是不同的。」
「成表哥,你真的什麽都忘了?你跳下樓,摔斷了骨,然後你被送到醫院……」
「我什麽都記得很清楚。」他移開了目光,「所以我知道我已經死了,你也不用解釋已經發生了的事。」
「那爲什麽……」
「爲什麽我會自殺?」他轉過頭,用不能再清明的目光看著我,「你不是知道得最清楚嗎?」
看著他的眼睛,我忽然什麽都說不出口了,就好像潛意識中我也覺得是自己勸說表哥自殺一樣,我開始懷疑,發瘋的人是不是我。
「你知道嗎,我找到了……找到了你以前寫給我的一封信,就在我的書桌上,還有一些舊照片。」
「我當時真的好迷茫,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我竟然在你給我的一封信裏面找到了答案,所以我就用最快的方法結束了一切。」
我退後了一步,一陣無形的恐慌從脚底竄上了心頭,信?我什麽時候給表哥寫的信?我們幾乎十年沒聯絡了,連whatsapp也沒一個,何來的信?這時候,我看著表哥的臉,打算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一點綫索,但他就像是常人一般,沒有任何瘋怔的證據,就像是,就像是事情本該就是這樣的。




「我并沒有給你寫過任何信。」
「我明白的,你不能說嘛。説起來,不知道我來到這邊後,是不是也要像前世一樣生老病死呢。」他緩緩地閉上眼,自顧自地睡去了,平靜得像個死人一樣,説起來也很諷刺,這個世界上最平靜的人,大概就是死人了。
現在是凌晨一點多,我已睡意全無,call 了一架的士直接往表哥家中奔去。表哥現在28嵗,未婚,也沒有女朋友,在一家公司内做維修工程師做了4年,還與姑父姑母一起住,因此實際上我現在正要去與姑父姑母見面。只是想了想那個場面,我的臉頰和頭皮便開始隱隱作痛。
今夜的夜色似乎特別濃黑。
「你竟然還有臉來?」姑母在開門的時候,臉上的錯愕與憤怒表露無遺。無他,換作是我看到「疑似」教唆自己兒子自殺的人,我也受不了一晚看見那張臉兩次。
「姑母,我想看看表哥口中所説的我寫給他的那封信。」
「你認是你寫的?我還以爲你是為了掩飾才這樣做的,想不到你自己就來認了!老公!老公!來呀,高敏承認了是她寫的信!」
「姑母,你誤會了,我就是想看看……」
姑母把門打開,仍未讓我進門,便看見了姑父怒氣冲冲地在房間裏走出來,拿著兩張紙,走到我的面前便把兩張紙扔到我臉上,說:「你這個混賬!」
那兩張紙只是影印本,但當它們緩緩飄下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完全不可置信的事情。
那的確是我的字跡,而且是用鉛筆寫出來歪歪斜斜的字,就是我初中以前那種顫抖著、歪歪扭扭的鉛筆字,而且那其中一句特別顯眼,狠狠地撞進了我的腦袋裏:
「成表哥,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
這到底是誰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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