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開學尚有三星期,本來應該四出走走,當作是療傷,當作是轉換心情,當作是…當作是甚麼也不打緊了。不過我每天只顧窩在阿洛家裡,坐在房間的右牆角,甚麼也不做,就看著露台外的櫻花慢慢開花。

是的,阿洛也來日本讀書了,和我一樣都是當交換生。

「咪咁啦,飲杯。」他從雪櫃取出兩罐啤酒,把一罐放在我身邊。他不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只知道阿形跟了一個有婦之夫,和我頭頂變了蒙古大草原。他亦沒有多問甚麼,就靜靜的陪我飲悶酒,每日如是,亦盡量不再我面前提起,反倒是我不斷找到機會,有意無意的把事情拿出來開玩笑,把事情拿出來發晦氣,把事情拿出來,其實沒甚麼理由,明明很想把事放下,卻就偏偏,不明就裡的經常想起,好像腦裡只剩下這麼一件事。

「你知唔知啊,佢話唔鐘意我戴帽,然後佢就送咗頂綠帽比我啊!」

「凌友詩話自己十七歲離開台灣,所以叫女孩,依家十七歲做雞都有啦!」



「知唔知點解要做教授,因為可以十六歲食到三十五歲啊,真係大小通殺,莊!家!贏!曬!個莊贏曬啊!」

「睇開啲啦,可能嚟到識到第二個女仔呢。」阿洛倒說得很豁達,當然有一部份理由是,他自己已經有女友。每晚聽著他和阿嫂的電話通訊,但見旁人談情何引誘,就像心如刀割般。

嗯,曾經也像他一樣。

「你仲記唔記得你個陣話想追阿形。」我把啤酒一飲而盡,站起來打開雪櫃,取出另一罐啤酒。阿洛的雪櫃大概只用來放酒的。

「記得啊,做咩?」



「附送綠帽,再問多你一次,係咪要。不過比個山大成日上報嘅教授派帽,係咪應該要感到榮幸。」

阿洛多只是搖搖頭,苦笑的看著我,一副不知道要說甚麼的樣子。就像是這種事發生得太荒謬,荒謬得不像現實,但現實,就偏偏是這樣的荒謬,就像輪盤可以連開廿多次零。

即是全歸莊家。


可能對我最有感覺的變化,是睡得少了,卻倒也不是失眠。擁抱著昨天,也可以入眠,但總不會睡得長,最多睡幾個小時就會醒來。可能是雪櫃的聲音太響,也可能是阿洛的鼻鼾太響,醒來後就再睡不著。

走出露台看,看那無盡的黑夜,長滿了思念的黑夜。東京三月的晚上經常涼風陣陣,可以讓風捎去對妳的思念嗎?



要放下的。我不斷對自己告知,但為何對妳的感覺,從來都不曾改變。也不是不曾改變,起碼在妳出生一百天時,我可沒想過今天對妳的感覺會如此狂烈,吧。

如懷念也是有她限期,明日我便記不起。但怎麼有這麼多的明天,我依然被釘在記憶牆上。

我取出打好的書稿,重新再翻讀一次,重新翻讀這份痛苦回憶和羞愧的匯集。明明自己才是失去最多的人,事到如今,我才想起,自己卻連半點的感覺也沒說過。

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來。因為太複雜了,因為太痛苦了,因為太令人無言了。還是文字已經訴說了一切,只是自己卻了然不知罷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明白了,還是想逃避自己的想法,只知道感覺失了蹤。

原來人類是如此的善忘,還是應該說,原來人類是如此的諷剌。

諷剌得我也想不到應該如何反駁,因為這太不合乎常理了。



凝望著慢慢變亮的天邊,東京五點多就日出了。 但她的消失我又何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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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諗過放上網。」阿洛讀著書稿,我抬頭向坐在床上的說。

「放咗又點,唔通阿形就會識醒咩。佢老豆見埋個教授啊,講到見到就會拆得散啊,咪又係一樣。」可能是辯論練成的技能,阿洛讀文字的速度快得很,未幾就把十多萬字讀完。

「可能心諗個女攀上枝頭變鳳凰呢。」

「古有賣父求榮,今日就角色掉轉啊。」

「你知唔知我寫咗幾耐。」電視播著春季甲子園,我聚精會神的看,對著電視說。

「我點知。」



「兩個半月我花咁多時間寫,中途會無一秒諗過寫嚟為咩?」

「如果凡事可以有答案,我覺得你希望知道嘅,唔會係呢條問題先。」

「呢個世上凡事都有答案,只係你願唔願意去接受。我嘅係咁,阿形嘅都係咁,萬物始源嘅都係咁。如果我選擇去忽視自己內心,其實我同芙生無分別,一樣都係逃避問題。唔係,係更甚,我拎咗個解決方法,然後唔去執行。」阿洛把書稿疊好,放進文件夾中,遞給我。「老實講,換個角度,可能我其實都係一個人渣。」

「退一萬步,咪當作係一份文字創作。」

我接過書稿,塞進行李喼内。阿洛面上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

「老實講,我真係唔明點解你會做咁多錯誤嘅決定。」阿洛把身伸長,一手撐著床,另一手從桌上取過飲剩一半的啤酒。「不過講咁多都唔會改變到你決定啦。」

「我都唔知你咁執著做咩。成長等於需要放手,呢啲嘢咪當事過境遷,轉個身睇唔到咪算。」



「華麗轉身,頂帽就會無咗咩?」我苦笑著問。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苦笑,就是堆出一個表情,一個複雜的表情。

「萬般帶不走,唯有孽隨身。」阿洛搖搖頭,一切都寫在臉上的苦笑。

「打機啦,落嚟挑場FI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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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家的網速很慢,一般他正用電腦時,我就坐在一角,轉轉珠消磨時間,聽聽音樂,在旋律裡讓時間如飛。

聽那些會想起她的音樂。

但聽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像是憑一句一句改變了心境。

也應該是看開了,也可能是不再執著了,也可能是想通了。明明誰也有錯,但我偏偏就想得像,她還只是那個純真的阿形,那個會抱著功課來問我的阿形,那個會拿湯水給我的阿形。



就像一個怪獸家長般,只會替自己孩子辯護。

「她還只是個孩子啊。」

可真實卻是幫別人改功課的阿形,為別人煲壯陽湯的阿形。

這種反差任誰都要時間去適應,但適應和接受,卻又是兩碼子的事。就像我們已經適應誰大誰惡誰正確的社會,卻不代表我們接受這個畸型的環境。我們依然為會此抗爭,依然會希望去改變這個局面。

雖然明知一切就是徒勞無功。

音樂停下,並不是我暫停的,而是有人致電。

是她打來的。我把手機推開,靜候鈴聲播完。理智告訴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接這一通電話。

「你唔好再同我講任何嘢。」這可是妳說的。

但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一首《煎熬》在五分鐘內,卻只從心一跳播到快要把妳忘掉。

我是真的用盡最大努力去把妳忘掉,叫思念不要吵。

「關咗佢啦。」斷斷續續的音樂聲,令阿洛都覺得煩,轉頭對我說。

「不如你幫我接啦。」話音剛落,鈴聲又響起來。我把手機遞給阿洛。

「唔接啊。仲接嚟做咩姐。」阿洛直接把我的手機關掉。

「我好想再聽到佢把聲。」倚著床邊,我幾乎是攤坐的。「哪怕只係一句都好。」

「夠啦,唔好再俾自己錯落去啦。」

「咩錯?」我倒想知道自己錯在哪處。

「一個人笠住咁大頂綠帽,俾人背叛,第一情感唔係嬲,而係諗要救人。又唔可以話你錯,但你真係好蠢。

或者你唔覺得自己俾人背叛可能你依然投放住太多情感,但換做係我,如果我見到咁嘅情況,我只會送佢一程。

勸佢一次都算,勸唔聽咪算囉。佢係你邊個?一個呃妳嘅人,一個同你無關係嘅人。你又做咩同佢屋企人講?人哋個女關你咩事,你唔好逐個援交妹都去告家宅啊。

條路自己揀,你已經做咗一次超出應做範圍嘅行動。既然第一次都冇用,你又憑咩認為第二次就會有用。

你覺得佢唔知自己做緊咩嘢?佢俾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做緊咩,只係唔願意承認,因為搵唔到下台階。而你就去將個台越疊越高,佢跳落嚟就只會跌死,咁佢當然寧願攬著個台,苟且偷生。

你最錯嘅地方,就係你太過重情,但世界上又有幾多個關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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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再打開手機時,終於它回復了本來屬於的寧靜。但卻多添了好幾則短訊。

「已經有人同我講咗你做緊啲乜,你所做嘅一切,永遠都係差一步。當初我離開咗佢,你迫到我同佢一齊番。到你擺我屋企人上枱,到宜家我同屋企人反曬面,差啲離家出走。你哋可以繼續做你哋認為啱嘅事,但我同你講,你搞着佢,即係搞着我,你唔好怪我以死相迫。唔好同我扮到有幾偉大,唔好以為我真係為錢,為物質,我為呢啲嘅話,我愛嘅絕對唔會係佢。

你係咪覺得你自己好啱?我對你唔住?你唔好以為你愛我就大曬,我愛你嘅時候你係邊?你點對我?呢個世界無人欠咗你,我當日為你做咗幾多?你嘅世界就只有你部電腦同電話,你大可以去做你嘅網絡打手。

你要搞佢,一係等我合埋對眼果日,我條命都可能唔長。如果你係我眼皮下搞佢,係你搞佢之前我走先。我連屋企都可以放棄,你唔好再挑戰我,我要做到既野無人阻止到我。」

是妳自己決定要回頭的,所以現在又怪我了。用腦想都知道的簡單常理,普世價值,只有妳不懂。卻依然義氣憤慨的痴人說夢。我從沒願意去怪妳,即使這個牛飲水的事實一直就放在眼前。

也許我真的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可我也很清楚自己是為了甚麼。當妳說得自己滿腔正道是,又怎麼不想想,為何通姦在其他國家是死刑罪。

我從沒覺得自己是正確的,但我可以肯定我做的,都是為著妳好。

「如果你當初用你今日寫故事嘅時間陪我,我地今日會咁?

你自己諗吓你咁樣可以做到啲咩,你傷害嘅只會係我,你自己好清楚。其實你唔係愛我,你只係輸唔起,你覺得你輸咗俾佢,我唔係一件物品,我有感情,你愈迫到我埋去,我愈唔會放手。愛一個人唔係你咁架,你真係好自私,你要全世界圍住你轉,你受到傷害就要人地受番一千倍。點解我係佢面前先可以做番自己,我要嘅人唔係教我獨立啊,係教我做番個小朋友啊。

以前我嗲你,你有無俾過半秒我?你嚟怪我唔守諾言,ok,我係無守。但你可唔可以留番啲餘地呢?我真係唔想將件事搞大,到時唔會再係我控制範圍。

講真,為啖氣,值咩?點解甘耐以黎我都留番一線俾大家,我唔係無愛過你,更加唔係冷血。但不如你黎幫我諗下,係咪除咗我死,你唔會收手?我就係唔會俾任何人傷害到佢,我寧願受傷害既係自己。

說話我就講到呢度,以後條路你要點行,你自己揀。你做緊既野唔係保護,而係謀殺。」

輸?從來沒有的,又何來輸。

不是一件物品,我可沒當過妳是,但他呢?把妳當作一個性工具,然後妳卻懵然不知。

或許我真的不懂甚麼是愛,亦解釋不了甚麼是愛。但妳讓我知道的,曾帶給我的,告訴我妳是世上最重要的人,亦是我一生中想保護的人。

曾經是。

就當作我真的是謀殺好了,反正我殺的不是我認識的阿形。

真正的阿形一早就自殺死了。

那個曾討厭人一腳踏兩船的,那個不明白為何可以兩個月就變心的,那個會認錯的,那個曾經如此完美的,在我眼中是這樣的阿形。

其實老早就自殺了。

一個和我不相關的家禽死了,不就成了別人餐桌上的食物罷了。

不過這次換做軟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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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還是要如常,學還是得上。也不知是不是生命有一種絕對,有一種冥冥中注定。當初選交流的大學時,還笑著想選一所出名多美貌的來幹甚麼,明明自己有阿形了。

但有些東西卻是三歲定八十。明明已經告訴自己,要變外向一點,不要再只和自己打交道。來到一個新地方就主動一點。

結果認識的每一個人,我都是被動的一方。甚麼迎新日,卻就是打不起勇氣去認識新的人。入學禮後是入社的活動,琳瑯滿目的的不同社部,我也不知道該選那一個,只依稀記得自己好像加入了動漫社,還有音樂的。

新同學頗算熱情,也有一些同學經常找我一起吃飯。也有一個音樂部的女生,經常借找我遊東京為由,約我四出走走。一個女生不會無來由的對你好,這可是妳教會我的。

可又怎樣,我卻不曾再有心力去接受。就像一個破洞的膠洞,無論再往內倒多少水,也是無補於是。既然所謂的承諾可以如此脆弱,誰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的背叛。
既然仍能為一切作出自圓其說的荒謬,那欠我一句對不起的事實卻又變得正常。

反正妳們的隨便錯手,早就毀了人一世。

來日本讀書後,反而變得常常流連在咖啡室。我從不愛喝咖啡,一來忍受不了那種苦澀,況且已經要用酒精為自己催眠,我可不想再攝取多餘的咖啡因。

不過在東京這種大都市,咖啡室要麼是用作打卡拍照的,要麼就是連鎖的。所以我更多時去星巴克坐,取出咖啡杯,裝作有買飲料,就坐在落地玻璃前,一坐就坐上好幾小時。有時那音樂部的女生會來找我吃晚餐,但更多時候,就坐到黃昏,看著街燈亮起。

可能是在大學附近,不時會有情侶結伴在此處,和我做著相同的事。可能唯一不同是,他們歡樂嬉戲時,我卻近乎面無表情。

有時我會想,看著這些情侶時會想,如果我們不曾相遇該有多好,可能就沒有這麼多後來的我們,可能也不用受這麼多無謂的苦。

曾經明明都很需要對方,渴求著對方,互想需要著對方。卻又屢屢裝作毫不在意,裝作一切還有很大段距離,然後時間總是忘記挽留,不經意的就放走最美時候,換來的真正的分離。

反正我也欠妳一句對不起,沒有好好回應妳的一切,但又重要嗎?到底這會是誰的錯,還只是因為我不放手?

原來從前誰也有錯,但在痛恨過後,我卻記得很清楚,當初的浪漫是怎麼經過。在妳最軟弱時,我對妳是百般的不離不棄,卻又換會來甚麼。那日我的確不曾離棄,但又可有譜成某段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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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解你次次都會只唱呢幾首歌?」既然是音樂部的女生,會一起唱卡啦ok也不就怎麼奇怪了。但幾乎每次我都會選這相同的幾首歌。

也沒有甚麼理由。或許因為我根本再想不出有甚麼歌想唱,就唱這幾個月來不斷重覆翻聽的歌單好了。總要有一首我的歌,大聲唱歌,人生的曲折才會更精采,時光裡失去的紀念冊才會有色彩。

莊周夢蝶,就當作發了一場夢,一場廿多年的夢。

太多太多的,不過是月球上的人所發的夢。

量多,量小,小愛,大愛,夢醒後,都只是人類太過渺小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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