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自閉症好轉以來,第一次再到醫院看精神科,不再有誰的陪伴。大概也因為,只有自己知道有需要尋求協助。

本來只是因為擔心她而茶飯不思,結果卻成為茶飯不需。起初只是即使想吃,但再吃會作嘔,但慢慢卻變成連吃的沒需要。反正就是沒有食慾,連食海鮮飯時,還是逼著自己,不能浪費貴價食材,才勉強把碗中物全塞進口。

也沒怎樣為意,反正不吃就不吃,直到在酒店站上電子磅時,才知道情況有很大問題。體重不知不覺間,跌成過輕的BMI。

理所當然的是厭食症,被醫生指示嘗試多吃喜歡的,先找回食慾再說。

但我最喜歡吃的,大概這一生都沒有機會再吃到了。



雖然說已經把情緒病冶好,或說控制住,但對家裡有一樣東西,我一直耿耿於懷,只要看到就會覺得煩厭。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反正就是由心的不想見到小貓。好像一看到小貓,就會想起她對我的背叛,那幾個月的不快回憶就會油然而生。

每次一看到小貓出現在自己房間出現,就會對牠破口大罵,有時會直接把牠趕出房外,再狠狠的關上房門。本來小貓還會嘗試向我撒嬌,但久而久之,只要遠遠的看到我,就會落荒而逃,好像怕我會捉起牠來大罵似的。

母親把一切也看在眼裡,曾問我是不是不想養,要不就送人好了。我也知道不是小貓的錯,但只要一想起小貓是因誰而出現,就會無名火起。

世事真諷刺,明明是避免我躁鬱而出現的,最後卻不斷再引起我的躁鬱。

父母也沒有多評論阿形的事,他們從之前的電話對談中知道了大概,當然他們亦不想評論,可能是不想刺激我的情緒。當然,他們從阿形小時候就看著她成長,或多或少,都把她當作半個女兒來看待,可能他們心裡也不會好受。起碼平時會責罵我說話粗俗,但當我有意無意的說出對山大的仇恨時,他們卻也只是靜靜的聽著。



阿洛不知怎樣也知道了事情,也曾發過短訊來慰問,好像他也默認了我曾經和阿形就是一對的。

「咁你依加諗著點做?」

「遲吓再同你講啦。」

確實我也不想再多提及這件事。雖然心中有滿滿的怨恨和不快,但更多,還是對她的想念。

然後就會不時想起,失去的痛苦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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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後來我才發現,就算我不說,其實知道事情的人,大有所在。

三月要起程,在離開前想著盡自己最後的責任,一盡作為老師的責任。叫上辯論隊的幾個學生,為她們準備一次模擬口試,也當作是離開前,和她們見一見面。

當然這不是約她們的重點。

「點解你唔叫埋阿形嘅?」把她們的正事做完,和她們到附近商場吃午餐。

「我都無搵佢好耐啦。」我很淡然地回答,可能已經過了很久,再也沒甚麼感覺。

她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答案,不斷追問究竟發生甚麼事,好像認定出了大事似的。雖然她們也沒有猜錯。

想著作為對她們的一堂人生課,我把手機裡收著的錄音播了出來。滿以為她們會聽得目瞪口呆的,但結果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們不斷笑著聽,不時說著「呢啲就係啲狗男人先會講架」,「第時唔好上呢啲當啊」,好像對錄音背後意味著的事很不以為然。



「吓我哋全班都一早覺得佢同芙水京有啲嘢啦。」

「係啦,佢又成日話自己識芙水京,有時又拎個朵出嚟撻。」

「佢份通識囉,個個都知道係芙水京幫佢做啦,老師仲叫我哋學吓佢個份。」明明就有大半是我幫她做的。果然芙水京除了在人家寫好的文章下簽名,就只懂得性愛。

「有時芙水京中午會過嚟同佢食飯嘛,我哋班都估有啲唔對路啦,大老遠係沙田開車出嚟。」

「係啊係啊,好似成日都請佢食元氣壽司。」

「係喎個次星期六朝早考完通識,芙水京咪嚟接走佢囉。」

七嘴八舌的討論著,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插嘴。



「妳哋覺得有問題,又唔同佢講?」我忍不住打斷了她們,同她們一條我也覺得心寒的問題。

「咁我哋覺得姐,又無實際證據。而且佢變成咁,我哋都唔敢講啦。」她們的眼神告訴我,她們不是不想說,而是愛莫能助。

「變啲咩?」這才是我約她們的主要目的,就算碰不上她,也希望知道她的近況。

「佢以前好慳嘛,成日帶飯返學,就算出去食都會要我哋一齊慳錢。但依加口裡面就只係得錢,成日講埋啲牌子嘢。」

「係啊,佢最近成日同我講,好想要個咩天鵝個個頸鍊。」

「仲之識咗芙水京之後成個人就變曬啦,好似當正自己係個闊太咁,咁仲點講佢姐。」

「係啊!有次佢好似話過咩同芙水京食飯個陣撞到我哋校長,校長仲同芙水京打招呼嘛。」

「啊有啲印象啦,不過妳話點解校長會認唔到阿形呢?」



怎可能認不出,每天都對著自己的學生,多模糊的印象都總要有。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又會有幾多個。況且阿形已經中六,最多也只是三個月,畢業後就不再是學生,又不會影響校譽。

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今汝見一女已被狗淫,怵惕惻隱之心又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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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重覆思量著,做著帕爺當日的話,轉眼間快到出發的日子。

她父親曾打過電話給我,但我通通都沒有接。一來是想裝作已經啟程,二來是有一番話,不想太早和他說。

曾經想過可以只帶一兩個月的行李,待她考完公開試,再托她帶行李來日本。但原來有些事情,只是自己美好的一廂情願,自己的一場白日夢。

如果這只是一場惡夢,那該有多好。但如今我還不時夢見妳的身影,想著妳的側臉,不捨妳的手溫。



從衣櫃取出衣物,忽然又想起到日本再買便好,又停下了動作。然後再從深處取出幾套衣服,輕輕地拍走上面的灰塵,放進行李篋裡。也把床上的枕頭帶走,睡慣了的枕頭,有著特殊的氣味,可能是她以前遺留下來的吧,於是又把床上唯一的公仔塞進行李篋。

儘量把家的感覺帶過去。

大不了到時候就留在日本不再帶走,讓它們一去不復返。就像曾經我以為是必然的幸福。

出埠的教授提早回來,趕在我離開前和我碰上一面。終於有一次我們是在公司和大學以外碰面,但談的話題卻依然是舊有的。

我把後來的情況告知了教授,當然也再三重申,我把責任攬在身上。教授也沒有多作表示,只是點點頭示意明白。

他把一盒茶葉送給我,說是給我的手信,但卻附著一支記憶棒。

「你有無用過個程式?」

「你話呢。」我把所有東西放進背囊。

「佢哋到最後都仲係有聯絡。」教授對著侍應,在空中把手指轉了一圈,示意結帳。

「唔重要啦。你俾我嘅所有嘢我都銷毀曬。」我笑著,大聲笑著說。「由第一刻開始,就算邊個去幫佢,去救佢,都係白費心機。人哋有權有勢有錢,要鎖一個女嘅拜倒係佢褲襠前,我哋邊有可能干預。」

我敢肯定,我的笑容,不會有人敢直視。笑得自己心裡發慌。因為不笑,我可能會哭出來,那就只好假裝豁達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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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可能是之前就下定決心要這樣做。

過關後,坐在機場候機室。對著落地玻璃,看著一望無際的跑道,我拿出電話,撥給她父親。

「喂?你唔係去咗日本啦咩。我仲諗緊點搵你。」

「係咩?不過我無咩興趣知你想搵我做咩。我打嚟只係想你反省,究竟呢件事上面,你要負幾大嘅責任。

阿形同我講,芙水京比到愛同關懷佢。我自問咁多年以來,我俾咗無數佢無數嘅愛同關懷。但佢依然要走上呢條歧途,依然選擇去接受呢一種,起碼超過二十年以上嘅愛同關懷。

我自問無辦法給予佢呢種層次嘅愛同關懷,但呢個正好係佢成長過程中最缺少嘅。

我諗我明點解,當日阿形話唔想芙水京個仔面對最壞嘅情況。

我嘗試去救你個女,你有無講過一句多謝?你個女大大頂綠帽送比我,你又有無代你個女同我講過一句對唔住?

養不教,父之過。但你去到最後,都只係顧住你嘅面子,當我工具去利用。

最大嘅責任,其實係你。」

「唔係啊,我都見過個教授…」

「就係見完佢哋都仲聯絡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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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電話移離,按下那紅色的按鍵。

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有種解脫的感覺。像是一切都從來與我無干般,像是這憾事,不配我擁有。

然後這沒大志的眼淚,這生理分泌,沒法再安置在臉上,靜靜的流下來。

從來要開始一段新的未知,都是抱著快樂的心情,但卻不是我所需的。

反正有多少新鮮的期待,我也沒可能再向妳分享。因為縱使有再會之時,恐怕已經一世紀。

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打開手機,幾通的未接電話。沒多作理會,我打開一份寫了快兩個月的文件,從頭重新讀起,讀起那應是記載美麗的篇幅,那尚未有標題的文章。

在那個明天來臨之前,在一切帶入陵墓之前,在再記不起之前,我把多年來的經歷都好好記了下來。讓自己即使流離到異國某地,仍能細看這超脫時空的紀念碑。讓我仍能自覺共你一起,生醉夢死。讓未來能夠再觀看,這潛伏萬年的野史記載。

飛機升上高空,我靠著窗,細看機翼下,那城市的相差交錯,看著景色逐漸被雲層遮蓋。

我從那個佈滿小貓圖案的筆袋,取出筆和紙。

我想到標題了。

這是誰,為情繫半生最愛的,嘆息感慨。





《三世書不會記載的事》--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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