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漢娜

當人為了成就某事而將自己當成工具般使用。事情完成的時候,人的價值是否仍然存在?

2036年3月8日

這天的香港下著傾盆大雨,雨水積滿了觀塘工廠區內凹凸不平的道路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水窪。一個漂亮的女生帶著雀躍的眼神走過馬路。由於趕著走過閃爍的綠燈,一不小心腳便踩進了水窪中,帶著污泥的積水濺上了她的裙子。平常愛乾淨的她或許會感到不快。視乎情況更可能會立刻在附近的店子買一件替換的衣服。但現在的她卻絲毫不介意,只是想盡快去到目的地。女生輕快的氣場與工廠區的陰沉氣氛格格不入。今早她收到一個期待已久的通知。一份理想工作的取錄通知。這使她從心底裡湧出一份久違的滿足感。即使踏進水窪,也覺得自己是《singing in the rain》中的女主角
現在,她正前往自己喜歡的私房菜館慶祝成功入職。

(⋯⋯我真係得左啦。)





女生名叫林漢娜,二十六歲曾是一個很外向的女生。但自從父母被捲入戇鳩仔事件中而死,她的世界便崩塌下來。那次以後,香港不時出現有關越鳩者的傳聞。警方為了處理這類案件。開設了特別部門–對鳩調查局。而今天就是漢娜收到當局的取錄信件。她被取錄成為一個見習的越鳩調查員。

(爸爸⋯⋯媽媽,好快我就可以將啲怪物殺哂⋯⋯)

將越鳩者趕盡殺絕是漢娜的理想。亦是為了弔祭父母。加入調查局是接近理想的最快捷徑,然而成為調查員並非易事,不論體能及學科成績都需要相當高的要求。單是視力水平便要跟消防看齊。體能要求比消防還要高一點而且男女平等。能進入調查局的無疑都是文武雙全的逸才。而林漢娜在付出很大的努力,經過三次落選的洗禮後終於做到了。她終可告別長時間刻苦的鍛練及挑燈夜習的生活。這刻的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大大的慶祝。同時感謝父母在天之靈,庇佑她能捱過這段日子。

「味道唔同咗⋯⋯」

漢娜對著滿枱的飯菜喃喃自語。桌上的飯菜都是從前家庭聚會中必點的東西。她細細品味著每一道菜,就像拍攝飲食節目時主持裝模作樣品嚐的表情。然而並沒有誇張地叫出「好好味呀﹗雞有雞味。」之類的對白。漢娜覺得有點不對勁的感覺。到底是什麼不同了?老闆的款待仍然依舊熱情,飯菜也如記憶中一樣精緻小巧,香氣亦是一模一樣令人垂涎欲滴。要說味道的話,其實也跟記憶中相差無幾。但飯菜卻沒有印象中那麼好吃。





「⋯⋯好苦。」

若不是店子的問題,那就是吃的人的問題了。漢娜回憶起每一次慶祝也會與家人一起來到這裡。重遊舊地記憶猶新,漢娜的胸口慢慢鬱悶起來。她很快便結了帳,在她離開工廠大廈的時候雨便停了。

(周圍行下啦﹗加油呀漢娜﹗或者今日會有意外收獲都唔定。)

為了舒解鬱結,漢娜一個人在附近四處閒逛。完全沒有想回家的念頭,那個家太空洞了。除了休息,漢娜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外。這樣會令她舒服一點,也就只是那麼的一點點。父母的死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創傷。她將雙親的死怪罪在自己身上,若不是自己硬要往騷動的現場走去,父母也不會因保護她而遇害。自此以後她遠離人群也不與好友聯絡。這就像是懲罰自己的任性。但漢娜父母的死純屬不幸。大家也是這樣告訴她的。

過了辦公時間的觀塘工廠區格外寧靜。在經過雨水的洗禮後,街道的空氣也變得乾淨。漢娜很喜歡走在這樣寂靜的街道上。工廠區有很多意義不明的塗鴉,在維修道路照明燈的照射下,工廠區就像一個街頭藝術館。曾幾何時漢娜很喜歡這一種街頭藝術。會跟朋友四處去尋找隱世的塗鴉「打卡」亦很喜愛熱鬧的都市,到底是什麼時候會變得愛上安靜的街道?自從父母死後她便開始遠離人群,在不知不覺中更變到害怕人群。





一個女生在晚上的工廠區走動實在不是一個明智的行為。特別是在越鳩者出現後,敢在晚上的時間一個人遊走在工廠區也算是十分大膽。但對於漢娜而言,遇上越鳩者正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她隨身也會帶著一把軍用小刀。準備在遇上情況的時候便捅過去。她打從心底希望遇上。曾有一段時間她會根據網上的傳言一個人四處搜索越鳩者但始終一無所獲。倒是搭訕的人出奇地多。更有一次因為對方太纏人,漢娜忍不住亮出小刀才讓他知難而退。

「小姐你跌咗錢呀。」

漢娜在街頭中前行,一個不認識的陌生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並指著地上的一百元。不知什麼時候,在她走過的路上留下了一張一百元。

「唔係我跌。」漢娜心想又一個來搭訕的男人。

男人將一百元撿了起來,然後遞了過去。

「但我睇住喺你個手袋到跌出嚟。你要唔要睇睇個銀包先?如果唔係你嘅話我就交去差館啦。」

漢娜看著男人誠懇的樣子,心裡想或許是剛才找錢的時候放得不好而跌出來。檢查一下也無妨便打開了銀包⋯⋯就在這個時候,男人一把將銀包搶過來拔腿便跑。





「喂﹗搶野啊﹗」

漢娜追了過去,邊跑邊大叫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只有二人跑路時踐踏水窪的聲音在工廠區迴盪,男子對逃跑是有一定的自信,他不時回頭看是否甩開了漢娜。卻完全沒有拉開二人的距離。男人完全是選錯了搶劫的對像,漢娜因考試而訓練的體能一點也不輸給男人,漢娜加快了腳步一直將男人追至後巷。意想不到的是男人早已埋伏用隨手撿起的木板打了過去。

「八婆⋯⋯就咁俾我拎走咪算囉﹗」

男人將銀包的錢取走後,便將銀包拋在地上,從銀包中的夾層露出了一張有點褪色的家庭照。要說讓漢娜惡命追上去的也不是因為銀包裡的錢,而是與父母的合照。漢娜被打得金星直冒,血從傷口處傾瀉,半邊面都是血跡。她被男人掩著嘴壓倒在地。頭部更不停被他撞落地上。完全無力反抗。男人眼見漢娜攤在地上沒還手之力本想就此離去。但眼看衣衫不整的漢娜秀色可餐。當下便起了邪念脫下褲子打算向漢娜施暴。

「停⋯⋯停手⋯⋯」

男人用全身的力壓下來令漢娜無法爭掙脫,更開始撕開漢娜的衣服。突然,漢娜的下體傳來一陣刺痛。接著是一下一下的碰撞。她的腦袋受痛變得清醒過來。她非常害怕,拼了命想掙脫,但依然無法推開他,這個時候,漢娜出現了幻覺。

模糊的意識間,漢娜像回到發生事故的當天,第一頭出現的越鳩者–戇鳩仔。戇鳩仔在街頭上肆虐,現在的漢娜像第三者一樣看見從前嚇呆的自己。漢娜呼喚著三年前的自己叫她快走,三年前的漢娜回過頭來望著自己只是不停搖頭。這個時候戇鳩仔發現了現在的漢娜。她將漢娜的父母殺死,然後走了過來。不知什麼時候,漢娜的手上出現了一把小刀,向著殺死父母的怪物奮力一刺。戇鳩仔怪叫一聲便倒下來。接著倒下的戇鳩仔與性侵他的男人的身影重疊,漢娜回過神來便發現刀子已經刺進男人的肚子,男人的腸子從𠝹口中倒瀉出來。他在地上匍匐爬了幾下便氣絕。

「嗚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漢娜看著眼前的光景大聲哭喊出來,那是自從父母死後,爆發出最大情緒的一刻。她一直尖叫及哭喊,就像要將這些日子所受的一切痛苦毫無保留地從身體中撕吼出來。漢娜所能承受的痛苦早已遠遠超過她所能承受的界限。她就這樣而神經失常也並不出奇。在她身體中的安全機制此刻卻發揮了作用,就像熄電製一樣她的腦海出現啪的一聲後便暈過去。然而,在漢娜心裡一直累積的某種東西卻伺機侵占她的身心⋯⋯

在漢娜的意識間,戇鳩仔的身影不停出現,她拿著軍用小刀將一頭又一頭的戇鳩仔刺死。她大叫著要將越鳩者全部殺掉,右邊的眼睛因充血而變成紅色,戇鳩仔噴灑出來的鮮血灑滿了漢娜全身。漢娜化成惡鬼般的身姿砍殺一切在她眼前出現的事物,最後剩下的就只有堆積如山,戇鳩仔的屍體。而在那之中也伏臥了她父母二人的屍體。

不知暈去多久,漢娜醒來的時候只見強烈的白光,她一度以為自己去了天堂,但當全身傳來強烈的刺痛及看見手上插著的點滴管後便知道自己人在醫院。漢娜醒來後,護士很快便召了醫生過來。然而漢娜的情況並不樂觀。她的右眼及面部被毀。男子敲打過來的木板中有釘子,漢娜的臉就這樣被毀了。

(⋯⋯我嘅人生已經玩完⋯⋯)

單是眼晴被毀的這件事情,已能確定漢娜入職調查局的資格會被取消。而養傷更需要很長的時間,加上康復以後最多也只能勝任文職之類的後勤工作。這完完全全是無法實現她的理想。

(無啦⋯⋯無啦⋯⋯全部都玩完啦⋯⋯)

漢娜的腦袋空白一片,完全無法思考自己所面對的狀況。腦中只是重複完了,完了,完了。她很想大叫,狂奔,但身體動彈不得。只有剩下的眼球能不停亂轉。強烈的情緒令眼睛充血更流出了血淚。經過的護士見狀不禁大嚇一跳。連忙叫了醫生過來。在打了鎮定劑後,漢娜的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但強烈的情感被強制壓抑,漢娜又再一次暈倒過去。





接下來漢娜在院中住了三個月,出院後的漢娜完全變了另一個人,她身體大部分的傷勢已經癒合,但漢娜右邊的面部留下了兩條釘子割出來的疤痕。右眼的位置戴上了一個醫護眼罩。眼球已經被摘除下來。眼罩背後是一個相當駭人的空框。但傷口卻一直未能好好癒合,不時會滲出一些血漬。但相比身體狀況,最嚴重的是精神打擊。漢娜的精神狀態比父母死去的期間更差。她賴以支持的理想被毀。警方更向她提出了控告。罪名是蓄意謀殺。強姦她的那個男子原來是有家室的人,他的家人對她恨之入骨。縱然警方一再向她說明她很大機會因自衛而無罪釋放。但無論判決如何,那個男人確實是她親手殺死。那些腸子流出的滑溜黏稠的質感,不管漢娜洗了多少次手仍然是揮之不去。

(最後可以救我嘅地方都無埋⋯⋯神啊,唔係話就算閂左一度門,仍然會再開返一個窗咩?點解剩係我會一直留喺個黑盒入面?)


調查局正式入職的那天,漢娜沒有出席,她知道已經沒有機會,人生的努力就因為一張一百元而改寫確實是相當諷刺。在病床的時候上她不停問著自己,如果自己不去追是不是就不會演變成這樣?又如果不去工廠區事情便不會發生了。就像父母親時的那樣。漢娜不停地後悔著自己的種種。她認定了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愧疚感一直迴盪著漢娜的內心,對自己的失望及無力感慢慢變成對世界的絕望。漢娜並沒有發現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入一個不能回頭的死胡同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窗的邊緣。就只差最後的一躍。

「喂﹗你咪跳呀﹗你仲差我三個月租未畀呀﹗」

在漢娜家的大門前,出現了一個穿著睡衣的胖女人,那是住在漢娜樓下的包租婆張太。漢娜的父母生前對張太有恩,在她有難的時候施予援手。在這之後張太一直都禮禮貌貌客客氣氣。但在父母死後,張太的態度便變了。經常借故上門留難漢娜。不是說她開門聲吵,就是說她電費用多了要補錢。她態度之所以會急變,原因是迷信地認為漢娜是一個煞星很想她快點搬走。這天,其實是張太又想上來找碴,卻剛好撞見了漢娜準備跳下去的一刻。

漢娜空洞地望著穿著睡衣的張太,在心裡苦笑了一下,想不到在這個絕望的時間,竟然會遇上那種在三流港產喜劇的死前追債的情景,更想不到自己會成了那種「生前累人,死後累街坊」的可厭之人。





(我⋯⋯真係對自己好失望呀⋯⋯)

「張太⋯⋯我房入面有錢,你要租就係入面拎啦⋯⋯對唔住,麻煩哂你。」

絕望的漢娜,腦海中又響起了「啪」的一聲,身體突然間發出強烈的痛楚。就像有數十道的閃電遊走在自己的身體。漢娜發出非人的尖叫聲。包租婆見狀也嚇得倒退三步,更拿出了電話準備報警。

在感受過那種撕烈的痛苦後,漢娜突然覺得神清氣爽。她感受到自己身體產生了變化,而且澎湃的興奮湧現。

「你⋯⋯你﹗千祈唔好係到跳呀,變左兇宅我仲點租出去呀?」

這一刻的漢娜只感覺包租婆相當厭煩,她不知為什麼從窗邊走回來,張太見狀也鬆一口氣,心想變成兇宅,不獲銀行估價的話便虧大了。正當她打算向漢娜破口大罵的時候,漢娜就像本能一樣伸出雙手觸碰著張太的頭。

「你想恐嚇⋯⋯嗚⋯⋯嗚⋯⋯」

嘭的一聲,包租婆的頭被強大的壓力壓爆。鮮血像湧泉般噴灑在漢娜的身上。血的腥臭味稍為讓她回過神來。

「我到底⋯⋯做左啲咩?」

漢娜看著地上的無頭屍體不禁一陣嘔心,卻發現原來張太的電話早已撥通警局。她驚覺大禍臨頭。立刻回到房間收拾一切離開。

漢娜穿了一件衛衣,笠過帽子,看見經過的巴士站便隨便上了一架巴士離開。街上的人都像凝視著她一般令她的頭垂得更低。她的腦海不斷重複剛才的事情,但她完全沒有頭緒到底發生何事,在巴士到了終站後,漢娜隨意租了一間賓館暫避風頭,她的思緒非常混亂,為什麼她可以用手捏爆對方的頭?這真的是她做?那種突然而來的刺痛感又是什麼。無數的疑問存在腦海。但下一秒間就像靈光一閃。

她打開了帶走的手提電腦,內裡有一個她搜集回來關於越鳩者的資料。這個資料夾的內容她已經看過無數次,但她內心的恐懼驅使她需要再一次的確認。本來她也以為網上的資料不可盡信,但重看一遍以後,漢娜差點暈了過去。

關於越鳩者

越鳩者曾是人類
傳聞是受過極大的心理創傷及精神困擾者轉化
患者成為越鳩者前會有像被雷電擊中般的強烈劇痛(部分人會因此而死亡)
成為越鳩者後,身體的某部位會出現變異(情況因人而異)
會獲得某種近乎超人類的機能(怪力或高智能)
越鳩者有不同的等級,三級,二級,一級。透過身體變異程度而判別級別。(詳見下列)

三級:完全失去人類外表。身體機能大幅提升,但智力下降(戇鳩仔屬三級)
二級:身體三至五成出現變異,擁有人類外表及智力。視個體不同而出現智力及體能變化,二級若有心掩飾將難以憑外表判斷。
一級:外表與常人無異,完全無法憑外表判斷,未有案例証明一級越鳩者的存在。個體能力不明。(疑似不存在及沒有任何能力)

仍未找到治癒方法
仍未知道變異原因
仍未得知一級越鳩者的能力


漢娜脫下了衣服走到鏡子前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但找不到筆記所說的身體變異。
接著她單手拿著玻璃水杯,嘗試使出那驚人的怪力。但即使怎樣用力也無法壓破。那種壓破包租婆頭部的異常力量沒有再次顯現。

(一定係自己嚇自己⋯⋯點會有咁荒謬嘅事?漢娜呀漢娜,你大學生嚟架麻﹗基因突變真係拍戲咁易咩?)

她說服自己剛才發生的事一定是碰巧,一定是碰巧。在慌亂中不自覺地看在鏡中一絲不掛的自已,突然讓她發現了身體仍有一處未曾檢查。

她舉起震抖的手,慢慢揭開了醫療眼罩⋯⋯

「嗚哇﹗﹗﹗」

從鏡照的反映中,不該仍有東西的眼眶中,多了一塊異常醜陋像眼睛的肉瘤。而且還正在滲血。

漢娜成為了她最厭惡的越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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