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星期,南海FC缺少了兩位球員,戴熾瑋和隊長陳思漢。
 
「怎麼你也跟來?」在機場候機室,戴熾瑋問隊長。
 
「甚麼跟來?我可是比你更早認識他,他是我年輕時的隊友,當然要去關心他。」言罷,陳思漢喝過最後一口咖啡。
 
他們跟隨指示,走到登機閘口,還未到登機的時間,戴熾瑋隨口問隊長,他跟歐陽峰是怎樣認識的。
 
這樣一問,就要數到廿年前,那時歐陽峰和陳思漢還是八歲的小男孩,首次參加足總的暑期青訓計劃,他們都沒有朋友,當教練要求兩個人一組時,就只剩下他們。一個中場,一個後衛,從此相識。第一堂後,他們交換電話,得知住在同一條屋村,之後每次都一起出發去上堂,落堂也一起去回家。
 




他們的天分卻不見得相似,歐陽峰可算是班內最突出的一人,司職中場,主辜整個進攻,而分隊比賽總跟他一隊的陳思漢,則是個後衛,腳法一般,身形一般,還好有種說不出的預知能力,就是所謂的路數,這是很多球員夢寐以求的天分。在青年比賽中,陳思漢是位不俗的中堅,因此和歐陽峰都能常常入選香港青年代表隊。
 
只可惜,路數不足以令他成為頂級球員,由於腳法沒有太大進步,身形不見突出,出道踢職業波,面對高大的外援球員,他未能爭到慣常的中堅位,教練往往安排他踢閘,一切似要重新開始,他也越踢越沉。於班霸東方出道,看似是個非常好的開始,一登豪門,卻多數坐在後備席,本來的雄心壯志,意志也慢慢被磨蝕。而球迷亦慢慢忘記他。
 
及後兩季,他也在後備席居多,之後轉會地區球隊大埔和元朗,也不是必然正選,一季,大概只踢到一半賽事。廿五歲已經心灰意冷,投考警察,踢次級聯賽就算,那兩年,他除了巡邏,也效力南海FC,參與次兩級的港乙賽事,終於可以踢回中堅位置。只是想不到,球隊連續兩季贏港乙和港甲冠軍,球會更籌到資金升班。他馬上辭去警察,再次追夢,踢職業足球。
 
「也想不到,會遇上你和麥靖兩個天才。這就像我當年遇上歐陽峰,可以在後場看到你們進攻,除了賞心悅目,也感到有點幸福。」登機閘口開了,陳思漢跟戴熾瑋一邊步進飛機,一邊說。
 
戴熾瑋對於隊長突如其來的讚賞,只是「哦」了聲,像似理所當然。(他確實覺得理所當然。)
 




「他的路很值得你學習。留在香港踢波很難有大突破,要去見識世界才能進步。」隊長一邊找自己的位置,一邊說。
 
「那麼,你為甚麼不去外面看看?」戴熾瑋問。
 
「要講資格的,歐陽峰有,你有,麥靖都有。我這種質素,只得留在香港打拚。」
 
「但是,你也踢過香港隊,也是球隊隊長,不算太差。」
 
「香港隊?哈,只是後備出場過幾次。要是我夠質素,頭幾年就不會有那種際遇。今日我在南海FC的地位,是用時間捱出來的。」隊長終於找到他們的位置。
 




他們坐下,陳思漢若有所思看着窗外,一架二架飛機正等待乘客登機,預備起飛。戴熾瑋卻急不及待按面前的螢幕,選套電影消磨時間,最後他翻了十二頁,還是選了《蝙蝠俠之黑夜之神》,一套他看過三次的電影。
 
三小時的機程。飛機抵達泰國曼谷。
 
他們先去酒店放低行李。一家不起眼的四星級酒店,但五臟俱全,戴熾瑋用力跳上床,測試床褥的彈力,還不錯,是他喜歡的軟硬度。沖過涼後,他便前往大堂,跟隊長會合。
 
酒店大門前停着一架的士,他們上前,給司機看一看地址,司機點頭,卻舉起手指說「一千」。「不是用咪標嗎?」陳思漢反問。司機卻一直說「一千一千」。隊長只好取回印上醫院地址的字條,去大街伸手截的士。
 
從酒店去到醫院,只需要二十分鐘,咪標顯示車費為一百五十。
 
他們下車後,看着醫院大門,有種說不出的緊張。這兩天,陳思漢都有在想這件事,他害怕看到歐陽峰失去雙腿,更害怕他裝無事、扮樂觀。
 
這時,有幾位穿着曼谷聯運動套裝的人步出醫院,看來是歐陽峰的隊友。他們看上去都神情哀傷。
 
「我們進去吧。」隊長說。




 
戴熾瑋深呼吸一口氣,便跟在隊長背後。
 
跟大部分醫院一樣,充滿着碘酒的味道,他們乘升降機到五樓,走過長長的走廊,終於到達「537」室。他們先從門外的小窗看進去,除了躺在床上的歐陽峰,竟然還見到他,江皓英。
 
「你怎魔可以來泰國,不用比賽嗎?」歐陽峰問。
 
「請了假。」江皓英說。
 
「怎麼可以這樣?你忘記自己是職業足球員嗎?」歐陽峰問。
 
江皓英沒有回答。看着歐陽峰,他只是很傷心,一時三刻,實在很難接受自己的朋友,還要是足球員失去雙腿。他甚至不敢正眼望歐陽峰的下半身。
 
但是最傷心的,肯定是歐陽峰,他才是悲劇的主人翁。他也知道大家為他的事感到悲傷,面對每個來探訪的朋友,還是表現出正面的態度,裝作堅強。眼淚,只會在獨自一人時流。
 




「我真的沒有怎樣,人生嘛,就是充滿變數,傷甚麼心?這是上天給我的挑戰。」歐陽峰帶着笑容說。
 
還要江皓英怎樣回答,他只能給他一個笑容,然後上前抱一抱他。抱着時,江皓英忍不住哭了,眼淚滴了在歐陽峰的肩膊。歐陽峰馬上推開江皓英,一巴拳摑他的右邊臉。江皓英一時感到很愕然。「你哭甚麼哭?覺得我很慘嗎?那你就更加要踢好你的足球,為香港贏取一些榮譽,那才對得住我﹗」歐陽峰說話語氣很強硬,「我就是不准任何人哭,你們只管努力做好自己的事,你們,沒有人夠資格可憐我﹗」
 
一輪振奮人心的演說,他便叫江皓英請門口那兩個人入房,原來他早就見到戴熾瑋和陳思漢在外面。只不過想等自己把話說好,才叫他們進來。
 
「老朋友,你又搞甚麼鬼?竟然來到泰國探我?」二人甫入病房,歐陽峰便跟陳思漢說。
 
「我有位隊友嚷着要來,我便跟他來這裡,這位戴熾瑋,應該早就認識,對嗎?」陳思漢不敢眼望歐陽峰的腳,還裝得像平日說話。
 
「當然見過,電話都傾過一次……思漢,首次,恭喜你們贏了港超冠軍,很難得將傑志壓倒,第二,戴熾瑋你過來……」歐陽峰原本跟陳思漢說話,突然將臉轉向戴熾瑋。
 
戴熾瑋走近,歐陽峰卻突然一把打過去。戴熾瑋當然感到突然,本來想問發生甚麼事,歐陽峰已經搶先說話︰「你過來泰國幹甚麼?你知道運動員暫停一天訓練,要努力幾多天才能補回嗎?是三天﹗你過來是為了可憐我嗎?」戴熾瑋面對喜怒無常,突然對他作出教訓的歐陽峰,根本來不及反應。但歐陽峰還未說完︰「你上次致電問我關於去歐洲踢波的事,都是想突破自己,如今卻缺席訓練?那太不像話。你來探我是沒有意義,就只有成為一個更強的人,我才會感到安慰。對了,上次建議的事,你考慮成怎樣?願意放棄一切嗎?」
 
歐陽峰此話一出,馬上引起陳思漢和江皓英的注意。放棄一切?是甚麼一回事。




 
「我已經有所決定。」戴熾瑋說。
 
歐陽峰笑了一笑,像似忘記他的傷楚和悲傷,「思漢,對不起,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影響了你一個隊友。」
 
「他會踏上你的路嗎?」陳思漢反問歐陽峰。
 
「他會比我好得多,至少有腳。」歐陽峰無情地自嘲,「好了,時間不早了,你們要見都見了,實在沒甚麼好看,快回家吧,如果你想問候我,我只會說,我很好,不用擔心,失去雙腳只是不能踢波,但有機會參與傷殘奧運會,這可不是普通人可以參加的,哈哈。」
 
其實,也真的沒甚麼好笑,但戴熾瑋、江皓英和陳思漢聽到他的話後,只能強裝笑了兩下,附和一下他們尊敬的一個朋友、一位前輩。然後他們就像被趕走般離開病房。臨走前,歐陽峰還介紹了他們一間餐廳,着他們早早用餐,早早回家,早早重投訓練,最重要是,別再擔心他。
 
當陳思漢、戴熾瑋和江皓英離開病房,目送他們離去的歐陽峰又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