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歸化兵: 十六・自殺
那一間吃海南雞飯的大排檔，餐廳內人頭湧湧，有些人在用餐，有些人在找位置。也果然是地頭蟲介紹的餐廳，本來沒有半個旅客，如今走來三位香港人，叫當地人不禁行注目禮。侍應並不懂得英文，還好世界上有身體語言，舉起三隻手指代表三位，待他們坐在四人檯時，指一指鄰座的海南雞飯，舉起三隻手指，便成了。雞飯三分鐘便上檯，餓極的他們不講究禮貌，話也不說便狼吞虎嚥，每人吃完一個，還再叫多一客，這客才慢慢品嚐，亦可以說上幾嘴。
「你特別從英國趕過來嗎？」陳思漢問江皓英。
「對，明晚會飛返去。」江皓英答。
「真有心，機程可不短。」
「嗯……就只能這樣，我聽到消息後，不知道該做甚麼，又或者，做甚麼也沒有用。最後還是決定來探望他，可能因為他早前來英國探過我吧。」
戴熾瑋被他的話吸引住，陳思漢卻搶先問︰「他去英國？」
「去巴拉福特試腳，順便找我。」
陳思漢不禁搖搖頭，更為歐陽峰感到傷心。他明明是個十分積極，到廿六歲仍想突破自己的勤奮型天才，為甚麼上天要這樣玩弄他？陳思漢心裡面不斷反問。為甚麼？為甚麼？
江皓英見他們沒有回應，便繼續說︰「聽說巴拉福特有意簽下他。但我不敢跟峰哥說，說得越多，越令他傷心。」
「你有道理，希望他可以從悲劇跨出來。或者如他所說，失去雙腿並不是世界末日，還有很多事可以挑戰。」陳思漢說。
戴熾瑋專注地吃光第二碟海南雞飯，抬起頭，疑惑地看着江皓英。他本來想問問題，卻突然忘記要問甚麼，大家都在等，他卻想了半分鐘才想到︰「怎樣才能去巴拉福特試腳？」就只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這一層……或者經理人可以安排到。」江皓英也是猜出來，應該不是自薦吧。
「他更有可能是自薦的。」陳思漢就似看穿江皓英所想。
然後，這張檯又回復平靜，陳思漢和江皓英趕緊吃完面前那碟海南雞飯，生怕店外的客人等得太耐似的。
結帳後，他們本應分道揚鑣，回到各自的酒店，待明天上機，回家。江皓英卻問他們，有沒有興趣去跑步，輕鬆一下肌肉，保持狀態。
最後三人回到酒店房，換上跑步服裝，在附近一間便利店集合，便開始在曼谷跑步。路線方面，江皓英已經利用手機搜尋過，他們沿着河跑，來回剛好十公里。
跑過十公里後，體內充滿安多酚，話也更容易和更流暢地說。
「我不知道你跟峰哥有交情，感覺上，你只是一個空降的球員，跟香港完全沒有關係。」戴熾瑋在攤檔買了支水，喝了一口，有意無意說出一直以來的想法。
但是江皓英也沒有太過介意，反正，他清楚戴熾瑋說的是事實，他根本是個空降、類似歸化兵的物體。「就上次回來認識的，他帶我去他家的餐廳吃飯。想不到幾星期後他就來了英國。」江皓英說。
「他是個愛才的人，從小到大都是。」陳思漢拍一拍江皓英，「他對能力的祟拜，已經接近宗教，他渴望自己是美斯，也渴望隊友是C朗，甚至希望對手是尼馬。他忍受不到處於低水平的賽事，他寧願是場內最弱一人，也不希望場內的人都是任他魚肉的弱者。」
「所以……」江皓英真夠笨。
「所以你是個沒腦袋的優秀球員，足以令他主動認識你。我猜，他也想當說客，讓你效力香港隊。他有一個夢。」
「世界盃……」
陳思漢跟江皓英笑了一笑，心想，還好他也不算太笨。「你們兩個，別讓他失望。」他說。他知道，歐陽峰都將寄望放在這兩位年輕人身上。
陳思漢、江皓英和戴熾瑋，他們還流着大汗，任由汗水滴在地上。看着泰國的昭披耶河，混濁的河水在黑夜中並沒有顯得潔淨，他們都想起在泰國出事的歐陽峰，一個相當值得尊重的球員，天意弄人。他們也各自對自己的前途起疑問，要轉型當教練嗎？要任性地挑戰世界嗎？要代表香港隊嗎？
事實上，這些疑問都是多餘的，在看到歐陽峰出事新聞那一刻，已經給了他們答案。
也夠夜了，明天還要回香港和英國。他們又再動身，慢跑回酒店，由於江皓英住的酒店處於相反方向，那只好在這裡道別。臨離開時，戴熾瑋感覺自己對江皓英沒以前那麼有敵意，只怪自己先入為主。
「江皓英，香港隊七月將會跟英格蘭友賽，會見到你穿紅色衫嗎？」本來已經分別了，戴熾瑋卻突然想起這件事，停下來，向背後的江皓英叫嗌。
江皓英不只被戴熾瑋的叫嗌嚇到，這消息的驚嚇指數更甚，英格蘭？他夢寐以求代表的國家？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遠遠看着戴熾瑋，笑着舉起姆指。
然後他就想起，香港隊的主場球衣是紅色，英格蘭的作客球衣也是紅色，為甚麼戴熾瑋問得那麼怪？
「早前遇上交通意外，失去雙腿的香港足球員歐陽峰，於醫院自殺吊頸自殺身亡……」
練波後，江皓英在更衣室看電話，於社交網絡看到這宗新聞。他久久未能反應，呆呆坐在更衣室的長椅，眼淚快將湧出來時，突然懷疑這是假新聞。他看多一次新聞，並在Google輸入「歐陽峰」。結果，香港所有傳媒都已經報導了事件。江皓英才接受現實，剛才快湧出的眼淚，亦隨淚腺新製造的眼淚流出來。他的隊友見到淚流滿面的他，都不敢上前打擾。
正在茶餐廳吃晚餐的戴熾瑋和麥靖，從群組收到歐陽峰自殺的訊息。他們放下吃到一半的晚餐，六神無主地坐了半小時。那半小時，茶記廚房一直大聲播着Beyond的歌，並傳到餐廳內，《光輝歲月》、《海闊天空》、《大地》、《再見理想》、《早班火車》、《誰伴我闖蕩》等，但他們一句都沒有聽入耳。
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