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之後,邦和傑當然說要繼續不醉無歸,琳也說要跟着我們,最後我們四個又回到了天耀的那個公園。

我想起六年前的那天晚上,就在那天,在同一個地方,我說過要好好的追求心如,將她帶回這個世界,我終究也沒有成功。說起來,剛才吃飯直到這一刻間的幾個小時,我居然完全沒有想起過這個女孩。

原來中五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

心如,你在世界的另一邊過得好嗎?

「你仲ok嗎?」琳問。



「其實我哋都好擔心你,不過...」傑說。

「不過我哋唔敢問,但係今日見你好似開心左好多。」邦接着說。

「嗯。已經冇乜嘢。仍然都係會諗起,仍然都係會掛住,不過可能已經習慣咗呢種生活嘅節奏,已經...好返好多?點都好,多謝你哋。」我說。

「講呢啲!」琳笑著說。

「無論如何,撐你。」傑拍著我的肩。



「『邦民林俊傑』既大門,永遠為你而開。」邦用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搭在傑身上。

「嗯,一世人三兄弟。」我說。

「仲有我呀,四兄妹囉好冇!」琳擠在傑和邦中間。

...

「知啦煩膠...」



「唔准話我啊!」

「係啦係啦,弱智。」

「唔好嘈啦你哋,倒數啦。」

「十!九!...」

「三!二!一!」

「頂,iPhone個時間未轉啊,錯左啦妖...」

「快啦快啦,仲有幾秒咋...」

「五!四!三!二!一!」



「...Happy New Year!!!!」

就在一片的喧鬧聲之間,我們結束了那一晚。

亦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換了時間和地點,重啓了有關「陽光補習社」的一切。

第二件事發生在新一年的三月。

表哥給我一個來電,是有關叔叔的病。他聽說是第四期的胃癌,理論上有康復的機率,但這個機率確實不高,姨姨在這段時間疲於奔命。

表哥從WhatsApp傳了醫院名稱和病房號碼給我,說如果我想要聯絡一下的話,可以去碰碰運氣。

花了大半個星期,我決定去跟他們見面。



晴一個小女孩都能做到的事,為甚麼我又需要逃避呢?

港安醫院離荃灣地鐵站有一段的距離,就像我們以前的家一樣,趕不上巴士,又要再等一段長時間。姨姨大概都習慣了這種生活,只是我想叔叔挑剔的性格,應該會有一點住不慣醫院吧。

在德國的時候,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完全沒有進食的胃口,結果血糖過低、再加上胃出血,我在軒的強逼之下進醫院住了好幾天。四周陌生的環境讓我那好幾晚都無法入睡,後來我決定了要麼就選擇去死,要麼就要健康地活着,因為我實在不想再進醫院了。

當然,現在的我已經完全打消了死亡的念頭,但對於討厭醫院這個看法,我仍然沒有改變自己的立場。

在詢問處再一次確認叔叔所在的病房之後, 我坐上升降機。在升降機內的短短幾十秒,我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

有關家庭的事,有關他們兩個和我的關係,現在想起來,雖然有一點無力感,但終究也只是我們的過去。

姨姨不在病房內,而在病床上的叔叔大概是在藥物的影響之下睡着了,我沒有把他叫醒的打算。就算他醒過來,我也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這樣的狀態反而令我覺得更加自在一點。他消瘦得很,皮包着骨,是一個即將逝去的人。

生死無常。



我應該很理解這幾隻字的。

上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去德國之前的那個晚上,他如常的坐在餐桌旁邊,一聲不響的看着新聞報道。

儘管同住了接近十年的時間,我們兩個的對話大概不超過一百句。但歸根究底,他也是養大我的人,在我沒有工作能力之前,就算零用錢不多,也是他用努力在工作崗位上辛苦賺回來,對此,我不能再要求些甚麼。

我渴望愛。

他不是我的父親,即使對我沒有任何的感情,也不是他的錯。

我突然想起八歲的那年,他剛搬到我們家的時候,有一次媽媽不在家,我獨個兒在地上砌着積木。其中兩塊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把他們拼湊在一起,我想要用暴力擲破玩具,沉默的叔叔卻放下手上的報紙,溫暖的捉着我的手,教我怎樣才是正確的拼湊方法。

我記得那個觸感,我用相似的力度輕輕握着他的手,手很冰冷,我努力將溫度傳到他的手上,但仍然無法改變那種冰冷的感覺。不知為何,我的淚水一滴一滴的流下,順着我的眼角滑下鼻翼。



他是一個即將逝去的人,我能夠感覺到。

無論如何,這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就像我那些失去的童年一樣。

我曾經渴望他更多的愛,現在我突然明白,他大概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在他身旁坐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也完全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離開的時候,我看見他臉上掛著本來沒有的笑容,是真是錯覺也好,我希望在死亡降臨之前,他可以在夢中,找到屬於他的歸宿。

離開病房,我在醫院的門外,碰上了姨姨。

她像定格了一樣望着我,頓時連我也失去了能夠說話的能力。她買了一杯咖啡給自己、一杯熱朱古力給我,請我到醫院的餐廳坐下。

我們一直也沒有開口,就這樣坐了大概十五分鐘。對比幾年前見到她的時候,她憔悴了很多很多。

「仔,你最近過成點?」姨姨首先開口。

「還好。阿姨。」我的目光放在遠處的來來回回病人家屬身上,不想和她有太多視線上的接觸。

「仔,好耐冇見啦…」

「嗯。」

「你叔叔佢...」

「我知。我有見到佢。」

「我唔知應該要點做好。」她說。

「冇咩可以點,病咗就醫,醫唔好就要離開。世界上所有人都係咁,冇一個係例外。」

「我好驚會冇咗佢...」

「係?咁你又有冇曾經有一刻好驚冇左我呀?」

我火大,捏緊手中承載着朱古力的紙杯。其實本來就沒有很上心,又或者,我本來就以為自己沒有很上心,但不知為何,又發了不該發的脾氣。

「我驚,我每一刻都驚,如果唔係點解我要同你叔叔結婚?你親生老竇走既時候,我先得23歲,就好似你而家咁大。我一個女人帶住個細路,當時嘅我真係唔知應該要點做...」她說,我沒有回應。

「對唔住,真係好對唔住...我做過好多好錯嘅決定,都有好深嘅教訓。其實我有好努力咁樣去學做人,我好辛苦好俾心機先可以捱到宜家...我連點解你突然要去德國都唔知,幾年間個仔就好似消失左一樣,我都好難受...」她哭著。

我一時沒有想到應該說的話。從袋中抽出一包紙巾,塞了給她。過了一會兒,我才懂得開口,說出其實心中真正想說的話。

「我聽表哥講,佢好似想年尾結婚。」

「叔叔到時身體好啲嘅話,我接埋你哋兩個,一家三口去食餐飯啦。」

「一路以嚟,辛苦你啦。」

「媽。」

我緊握着她抖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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