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回酒店房間,一來便是躺下。

好累…感覺腦袋快要爆炸了。

但即使我的頭再痛,我再想睡著,我更是睡不著。

讓我睡去,讓我進入那漆黑的夢鄉,好嗎?

閉上眼睛不一定會作夢,但一定會看見那片黑暗。



那片黑暗正是蓋著瞳孔的眼皮,到你終於睡著,會在黑暗中失去意識。

那黑暗,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慰藉。

不用思考,不用面對失去,不用再承受這錐心之痛。

但此刻,我一閉上眼睛,便會看見那滴沉重的淚,那個縱使悲傷,卻因太過深愛,甚至被悲痛摧殘得面無表情的女孩。

看見之後,我能察覺到的,只有自己的罪行。



我起身倒了杯水,徐徐喝下。

漫漫長夜,非無心睡眠,卻無法睡去。

我開始想,如果當時我沒有被Angela那悲涼的淚水牽動,沒有吻下那雙唇,會否帶我走向更好的結局?

又如果我沒有把房卡交給李樂怡,我是否就能在她進來前按門鈴的那刻停止我的行為?

如果Angela沒有過來找我,是否一切都不會發生?



不。

Angela是無辜的,她只是愛著我而已。

我怎麼能去想,若果她不做那些已發生的事會怎樣?如果我能擦去那悲涼的淚而不做其他的事?如果我能抑制自己,一切都不會發生。她是無辜的。

那麼,是誰的錯?

李樂怡嗎?

不。

李樂怡是無辜的,她只是深愛著我而已。

她愛著我,因為擔心我而向我要了房卡,因為擔心我而買藥到我的房間。因為深愛著我,所以傷得最深。



到頭來,是誰的錯呢?

是我。

是我未能割捨不該存在的感情,是我未能顧及深愛我的人的感受,是我的存在,釀成了悲劇。

到頭來…是我啊。

這不是太過可悲而又可笑了嗎?那個罪魁禍首,在嘗試找出罪魁禍首,把一切的責任怪罪於人。

一切都是我的錯啊。

但就算清楚是我的錯,我又能怎麼做?



事情已經發生了,時間亦已然過去。莫非我還能找叮噹借時光機不成?

根本…什麼也做不了啊。

窗外的月,依舊皎潔,圓滿。

妳曾說過:「眾星朗朗,孤月獨明。」

抱歉…

我的手漸漸變得無力,手中的玻璃水杯隨著無力垂下的手跌落。

玻璃碎與水點落在地上,閃著若有若無的微光,如月光瀉地。

或許我並非天上那皎月,只不過是地上的水點而已。


.
我沒有睡。

直至翌日九點,有人來按我的門鈴,我才從思考當中回過神來。

我前去開了門,是Miss Yeung。

「行喇,要開車喇。」她道。

我隨著她走到酒店外,上了那輛車。一路上我都只看著窗外,沒有睡著。

原來當你無法安心睡眠,比任何咖啡都更有效。

聽過樂團表演,我們又回到那間隔音房。



我看著我昨天寫下的曲,只是看著而已,不需要任何的彈奏。

我能聽見當中的愕然、自責、愧疚、悲憤。整段都是如此的澎湃。

我隨著自己的思緒,把已經用完美終止式收結的上段旋律延續,再加了幾句。

Andante.(行板)

沉重,卻不像第二段,第二段是整體的沉重,連同整句的心情一起。此處的沉重,有如背負著荊棘前進的苦行僧一般,肩負著無數宗罪的我,緩慢前行。

這幾句不像之前澎湃,反倒有難以前進的感覺。

第三段收結。

第四段…大概和我現在一樣吧。

Grave.(如墳墓,死亡一般的速度,可理解為超慢板。)

我沿用了第一段那句貫通全曲的主旋律,卻空出了base和重拍,又換成了慢的拍子,以突顯缺失的重拍。

如同六神無主一般,失去堅穩的base與重音,如同失去方向的我一般,不知所措,唯有迷茫地前行。

Suddenly Allegro.(突然快板)

到發現自己並非什麼無罪之人,而是罪魁禍首,那對自己的責罵與自己的悲憤及後悔,譜成最後一句。

Full Chord收結。

不知多少年後,我才發現當時第四段的靈感完全是來自Beethoven的Pathetique,第一樂章尾段,當時我並不知道,只是潛意識地套用了。

現在是十二點,還有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八人合作,奏好同一首樂曲嗎?

不難吧。我嘴角稍微上揚。

剛才的悔疚,似乎散去了些。此刻的我,只想進入音樂之中。

兩個小時的練習很快過去,請容我自誇,配合得很好。

說實在的,我在每人的譜上都寫好了拍子、聲量及節奏了,就算只是各自跟隨拍子機練習,也能配合。

不過,在拍子之外,我們之間還是有些無形的默契存在著。

上台前,Miss Yeung突然「呀」了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麼。

「你地首歌叫咩名啊?要比佢地介紹啊!」她問道。

「比你改啦,陳卓然,你編既曲,應該比你取名。」江巧盈道。

其他人也認同地點了點頭,把目光投向我。

怎麼辦呢…我沒有命名的才能啊。

這首樂曲是關於什麼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剛才兩小時裡,我常不自覺把自己代入旋律之中。

我會不斷感到悲憤,愧疚,自責…這一切的情緒,都因愛而起。

我的愛、李樂怡的愛、Angela的愛。

「愛的悲愁?」我提議道。這也許是最適合的名字了。

豈料,Miss Yeung反對道:「又抄人名,比啲原創性我啦。或者大路啲,咩咩曲咁,唔好抄咁盡。」

…可是我想不出了啊。

以主旋律來命名好了。主旋律即是第一條出現的旋律…那旋律的靈感從何而來?

啊…我記得了。

那是第一晚與李樂怡去逛街後,我因愉快而不自覺哼出的。

一切似乎都連起來了。第二段的旋律及風格出自第二晚我對李樂怡許下的承諾,因此樂曲風格如此堅實。

第三段的澎湃源自於第三晚發生的一切,李樂怡的淚及Angela使我的思緒混亂不堪。

第四段的迷茫亦是我發現自己不再能與李樂怡並肩走下去之後而生。

一切都是有關聯的。

一切都和一個字有關。

「我想…將呢首歌命名為…」我已經想好了。

「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