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像被挖去一大塊,由一種不可名之的悲傷填滿。

我應該哭的,大大地哭一場,但我沒有。

喉嚨似是有些甚麼想一吐而出,又好像沒有。

胸口像是被甚麼塞住了,但我不知道那是甚麼。

我只是呆呆的,凝視著她的遺容。





時間恍似靜止。

「喂,駱輝......」

權叔推一推我。我抬頭,看到權叔滿佈皺紋,焦黃的臉龐,我搖搖頭,稍微抱緊了她的身體,「......唔可以。」

他嘆了口氣,指著外頭。我看了一眼,又望回他,不明白他在說甚麼。

「出面落緊雨呀。」





他這樣一說,我重新望回外面。天色已黑,大雨紛飛,雷鳴鼓鼓。

但我仍然不明白他在說甚麼。

「落雨呀!」他搖一搖我肩膀,「你睇唔到架咩?」

「關我咩事?」

權叔一愣,一臉落寞的繼續道:「......我去拎水畀你。」





過了一會,權叔把水拿了過來。

「......你仲咩唔飲呀?」

「......」

「喂!」權叔抓住我衣領,「你由尋日開始就坐咗喺到,連姿勢都冇變過!你仲要意志消沉到幾時呀!」

我默默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憤怒。

真的,你為甚麼要憤怒?

有意義麼?

權叔看著我,搖搖頭,離開了。





我抱著她已經變得冰冷僵硬的身體,漸漸的進入夢鄉。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不再醒來——

朦朧之際,我聽呀禮急促又興奮的聲音,勉強的睜開眼,只見呀禮臉孔的輪廓在我依然糊成一團的視線中游離不定。他拍一拍我臉頰,向著我大叫不知甚麼,但我只看見他的嘴唇像金魚般一開一合。

我知道他在對我說話,但大腦完全不能接受他說的話,就像某些沒有意義的噪音,在我耳邊盤旋。

似乎是見我沒有反應,他動手掌摑我,但不知為何,我甚麼感覺也沒有。說真的,我也不太介意他打,只是我依然不明白他在說甚麼。

過了一會,權叔來到,兩人把我抬起,一前一後,一步一步的艱難地把我抬上樓梯。

只是來到三樓,便已經聽見外頭呼呼的風聲。他們拍打大門,外頭的白詩婷開門,一股強風瞬間吹入屋內。

「呀......」





兩人把我扔到地上。呀禮跪下,臉容扭曲,聲嘶力竭的向我大叫:

「打風呀!你睇唔睇到呀?」

我想我知道他在說甚麼,但仍然不明白這有甚麼打緊。

天台沒有固定好的雜物隨著風暴被捲到半空,較重的則通通被風掃到地上。見我無動於衷,兩人再度把我抬起,走到石欄前,指著外頭,喊道:「你睇吓!」

只見天色昏暗,偶爾劃過幾道驚雷,遠方樹林的林木像波浪般隨風左搖右擺,從天灑落的雨水形成一片連續不斷的雨霧,拍打到我們的臉上。再往下看,暗黃的洪流由村口,圍牆的缺口等直捲入村,原本身處村中的喪屍,隨著泥水般的洪水四處飄流。水流之深,竟達到喪屍的胸前,而無處駐足的喪屍們,在一片汪洋中互相碰撞,偶爾有些飄到水淺之處,或者是剛好流到水流不足以帶動的狹窄之處,但絕大部分的喪屍都隨著水流,穿越村中四通八達的通道,循北邊圍牆那個範圍最大的缺口流走。

「我哋解圍喇!」呀禮興奮的對我喊道,「過咗十幾日,終於......喂,你做咩呀?」

解圍?

我爬上了石欄,脫去上衣,向天奮力大叫:





「呀!!!」

「佢哋做錯咩事?我哋做錯咩事?點解要咁折磨我哋呀!」

「你冇資格喺我身邊搶走佢!你更加冇資格喺呢一刻幸災樂禍!」

「你憑乜嘢呀?你到底憑乜嘢呀!!!」

我奮力的叫,把胸中壓抑的鬱悶,哀傷,憤怒,伴隨我叫破了喉嚨的聲線,由怒濤般的狂風直捲到空中。

「如果呢一刻早啲嚟到嘅話!」

「點解要而家先嚟?你到底點解要而家先嚟?」





「我寧願你唔好嚟呀!呢一世都唔好嚟呀!永永遠遠都唔好嚟呀!」

「點解!點解呀!點解要咁樣玩我呀!答我呀!!!」

「如果呢一刻早啲嚟到,佢就唔使死喇!!!」

「而家咁樣,佢死得有咩意義呀!!!」

「有咩意義呀!!!!!!!!!!!」

呀禮和權叔把我拉了下來。

我受不住了......這到底算是甚麼?

你倒說說看,這算甚麼?

我倒在權叔的懷中,不知道臉上的水到底是雨水或是淚水,遏斯底里地哭,遏斯底里地大叫大鬧,遏斯底里地......



......當我再次醒來時,天色已亮,我身處在二樓的廳中,身旁分別坐著呀禮,權叔和白詩婷。

「權......」

我被喉嚨的劇痛弄得半個字也說不出。

「你醒喇?」原本望向窗的權叔指著身旁的一碗水道:「飲咗佢啦。」

我把水倒入胃中,仍覺得不夠,轉而饑渴地看著權叔。他搖一搖頭,「如果一次過飲得太多,你個胃會頂唔住......況且我哋其實都唔係收集得好多雨水。」

我望向外頭,只見掩蓋露台的落地玻璃門已經整塊碎開,玻璃碎片在地上反照的光線十分刺眼。我四處張望,不見她的屍首,於是站了起來,打算仔細搜索,權叔指著最近走廊的房間道:「我哋將佢抱咗入房喇。」

我入房,看見杜嵐安安靜靜的睡著,才心滿意足出來。這時呀禮和白詩婷都已經醒了。

「嗨,駱輝。」呀禮虛弱一笑,「你都唔知尋晚搬你落嚟嘅時侯,我哋幾咁辛苦。」

「你好重。」白詩婷簡潔的說道。

「好,既然大家都醒咗,我哋討論吓之後要點。」權叔一臉凝重,「就算啲喪屍被沖走,唔代表我哋已經安全。畢竟,你唔知個女仔會唔會喪心病狂到搵另一批喪屍再圍住我哋。所以,此地不宜久留,最好今日內就即刻走。」

呀禮附和道:「我都同意。不過走之前,我哋要去村入面嘅倉庫到拎走哂啲食物先。」

權叔問:「你知道倉庫喺邊?」

「嗯。之前我都係直接去倉庫到幫神父拎配給糧食。」

「咁呀......我哋就去倉庫先,之後就直接走人啦。」權叔頓一頓,「你哋有冇異議?」

白詩婷道:「冇所謂。」

我指著杜嵐的房間,艱難的說道:「......埋......埋......葬......」

權叔搔搔頭,「你想葬咗呀嵐?當然好,但係......」他沉吟著,「要搬佢走,起碼要兩個人,而且一定好辛苦。仲有,我哋唔知搬走所有糧食要幾多人手,更唔知個女仔會唔會返嚟,所以......」

「駱輝,我哋可以遲啲返嚟架嘛。」呀禮說道,「當務之急係拎糧食同埋走人,愈快愈好。」

這種道理我當然知道,但是我不忍心她的屍體就這樣放在這裡。


呀禮急道:「駱輝,唔可以再拖喇!做好目前嘅事先啦!」

我低頭思索一會,「......好......啦。」

趁權叔和呀禮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回到房間,想珍惜這段和她相處的最後時光。我凝視著她蒼白的臉龐,努力把她的樣子刻在我腦海中,因為我怕之後會忘記她的樣子。這樣我絕對不能接受。

「駱輝!係時候行喇!」

門外傳出呀禮的催促。即使我多麼希望陪伴她,沉醉與她相處的時光,我終有一刻要離開。

我知道......你也不希望我一直消沉下去的,對吧?

她褲袋上有些甚麼白色的東西露出,我抽了出來——

那是她一直珍而重之的家庭照片。

泛黃的照片中的小女孩,大概十歲上下的年紀,有點靦腆的笑著,兩手挽住一對臉帶微笑的中年男女。

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幸福。

真好,你可以和父母重逢了。

我想不久之後,我也會跟你重遇的,所以......

我把照片放入她交疊的雙手,輕撫她臉龐,在蒼白的嘴唇上親了一口。

「駱輝!......」

跑過來催促我的呀禮,不料我直直的站在門前,他頓時一呆。大概是察覺到我通紅的眼睛,他也沒有開口就罵:「你......同呀嵐道別完喇?」

我點點頭,接過他遞過來的鐵撬和背包,帶上了門。

「......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