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完全亮了,街上空蕩蕩,沒有喪屍。駐紮石崗的軍人顯然沒有使用這條道路,因為颱風造成的塌樹,附近吹來的雜物之類完全沒有收拾,車輛基本上不能通過。透過旁邊的鐵絲網仍然可看到軍營內的情況,只見在遠方軍人整齊地站好,似乎整裝待發,我小心翼翼地前進,生怕被發現。走到盡頭有一條伸延到外頭的小徑,盡頭就是來時經過的公路。到了這邊,基本上就找到路回黑沙圍。

雖然路上一隻喪屍也沒有,在街上遊蕩的他們似乎大部分都被喪屍控制者吸收,壯大勢力,這意味先前在荃錦公路遇到的情況,完全有可能隨時發生。我可沒甚麼所謂,只希望到達黑沙圍之前,不會遇上他們。

杜嵐的屍體已經放了整整一個月,可能已經腐化。喪屍們距離爆發已經過了數個月,然而他們腐化的程度卻不太嚴重,可能她的情況不會太差。一想到她的身體放在一處,無人看管,就像之前搜索時看過的無數情景一樣,我就渾身難受。

我知道人已死,埋葬不過是種儀式,然而......

「喂!企喺度!」





我陡然止步,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只見道路上零落地站了十多隻喪屍,神情呆滯,看到我也不攻擊。說話的是一位應該只有十多歲的青年,他戒懼地瞪著我,又道:「你......你係解放軍係咪?」

我搖頭:「......我要去黑沙圍。」

「你去嗰到做咩?」

「私人理由。」

「你......你係想探路?搵條村喺邊然後叫軍隊過嚟殺人?」





我鼻子噴氣,淡淡一笑,說出了黑沙圍的地址,然後冷冷地看著他。

青年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我,在對講機中說了幾句後,看著我的眼神顯得更為不解。他讓我站著等,過了一會,一名女性喪屍到來,劈頭一句就向我道:「你叫咩名?」

「駱輝。」

對方靜靜的看著我,似乎在盤算甚麼。良久才說:「我叫郭伊絲。你跟我嚟。」

青年不解的問道:「家姐,點解——」





「之後我會解釋。」

名叫郭伊絲的女子,看來二十歲上下的年紀,雖然竭力裝出冷若冰霜的樣子,但她血紅的兩目卻隱含一股迫切的,似乎隨時準備為了甚麼而獻身的熱情......上次有這種感覺,是最初遇到神父的時候。

郭伊絲見我看她看呆了,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唔使咁樣望住我喎,我唔會食咗你。」

「......咁做之前,問過我把槍先。」

郭伊絲微微一笑,沒有回話。她把我領到村口前,鐵閂後的看守,同樣是喪屍,沒多說就打開了鐵閂。

「入去之前,交出你嘅武器。」

我冷冷的瞪著郭伊絲,沒有行動。

「唔肯?呢個係入村最低要求。」





我聳聳背,交出步槍。

「你嚟呢到係為咩?」

「我要去埋葬一位......一位對我好重要嘅人。」

「女朋友?」

「......如果佢冇死嘅話。」

郭伊絲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我哋嚟到呢到之後,用咗成個星期去收拾殘局,到而家都有地方未整頓......你要有心理準備,佢條屍可能已經被人搬走咗。」

我點頭,同時表示辦完事就會離開,然而她說自己必須要在場監視。我也沒所謂,就讓她跟著。





村子的積水早已退去,地方打理得乾乾淨淨,看不出之前發生的事。出人意料地,此處的居民居然是沒感染的人類,當我們經過時,不論男女老幼也停下手上的事,目不轉睛的看著我們。

我不禁問道:「呢到啲人,到底係......」

「普通市民。我哋提供保護。雖然係咁,但我哋都好少就咁行入市民之中,怕引起恐慌,平時都係靠人類自己維持秩序......我哋嘅作用類似軍隊,正常情況下唔會出現喺市民眼前。」

我冷冷一笑:「人類終於墜落到要靠喪屍。正常情況下唔會出現喺人類面前?屠夫都係喺畜牲生命最後一刻先出現。」

她只是淡淡一笑:「冇話墜落唔墜落,情況唔係好似你講咁簡單。」

我們來到一零七號大屋。來到這邊,那段痛苦的回憶又再次在腦海浮現。木門虛掩著,大屋內部滿是亂七八糟,濕漉漉的雜物,本來的傢俱浸得發霉發脹,在屋子角落還有退不了的,一團漆黑的積水。

「17洪水氾濫在地上四十天,水往上長,把方舟從地上漂起。

 18水勢浩大,在地上大大地往上長,方舟在水面上漂來漂去......」





「你企喺到做咩?」

見我出神,郭伊絲忽然這樣問。我扔掉原本攤在地上打開了,只有一部分沒被洪水化掉字跡的聖經,信步上樓。

我到底在害怕甚麼?

我們來到二樓,杜嵐屍體所在的房間前。我深呼吸一下,毅然打開了門——

「......」

房間的佈置和原先一模一樣,甚至連床舖也整理得整整齊齊,但她的屍身呢?

莫非我弄錯了?我衝到旁邊的房間,但也沒有任何發現。我甚至檢查了全屋所有房間,卻完全沒有發現。我回到本來的房間,郭伊絲一直站著,看到我回來,低聲道:「睇嚟條屍已經搬走咗——」





我猛然抓著她衣領,把她推到牆上,死死的瞪著她那赤紅的雙眼,一字一句從因為憤怒而咬緊上下顎之間流出:「你哋係咪食咗佢!」

她森然地回視著我:「你想變成喪屍?」

「好呀。反正對我嚟講。做人同做喪屍都冇分別!」

她沉默不語,依然一幅毫不畏懼的樣子。然而,過了約十數秒的僵持後,她卻輕輕地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哋冇食佢......就算真係被喪屍食咗,你而家咁嬲咁質問我又有咩意義?」

「我只不過係想同佢做最後道別!......」

她平靜的看著我,慢慢說道:「清理條村嘅時候,為咗防止傳染病,我哋將所有屍體,包括行動唔到嘅喪屍送哂去火化,我諗你女朋友己經一早就火化咗喇。」

「你講我就信?」

「你可以選擇唔信。」

我低頭不語,鬆開了手。

「......你哋係幾時嚟到呢到?」

「大約兩三個星期前。」

所以就差不多是我們離開不久,他們就來了。

「你哋同嗰個女仔有咩關係?」

「邊個女仔?」

「唔好扮嘢。就係睇落得十一二歲,講嘢好囂張嗰個。如果你唔識佢,你點會識嚟呢條村?」

當初看見她的時候就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但一直也想不出到底在甚麼時候見過她,直至剛才把她推到牆上,近距離之下才倏地憶起,她就是那時和女孩喪屍一起的喪屍女。

郭伊絲歪著頭,稍為遲疑後,意會地回道:「......我知道你講邊個喇。雖然佢對你哋做過好過離譜嘅事,但我已經好耐冇見過佢,自從佢決定要幫佢呀妹——」

「咪住先!」我打斷了她,「你知道我哋嘅事?你到底......」

「我當然知道。如果唔係事先知道佢嘅底細,我會放一個拎住槍,著住軍服,擺明係敵人嘅人入村咩?你講嗰個女仔,佢一早脫離我哋呢個群體,為咗幫佢個妹搵喪屍病毒嘅解藥。」

我默然無語,良久才道:「你哋呢啲有自己意識,仲可以控制其他喪屍嘅喪屍,到底係咩來頭?」

她甫張開口打算回答時,卻馬上又閉上嘴巴,若有所思的看了窗外一眼後,才回答道:「你知唔知道喪屍到底係點嚟?」

「......就係類似生物電腦嘅嘢。」之前在電腦聽的那段解釋充斥專業術語,鬼才明白那是在說甚麼。

郭伊絲點點頭:「所謂喪屍病毒本身係類似電腦嘅神經控制裝置。但你知唔知點解呢種病毒會出現?」

「唔好賣關子。」

她擺一擺手:「呢樣病毒由中國研發,目的係為咗實行一套叫做『生物天網系統』嘅大型監控系統。本來嘅天網系統透過到處都有嘅閉路電視,加上人臉識別系統嚟實施監控,而生物天網,你可以想像係將閉路電視直接塞入你個腦入面,再將你嘅思想直接上傳。」

「荒謬......」

「的確,極度荒謬,跟住嘅事更荒謬。塔克拉瑪干沙漠有個面積橫跨數百公里嘅天線站,用嚟發射波長有成千公里嘅超低頻訊號,用嚟控制喪屍病毒嘅行動......喪屍病毒會喺人腦入面生成類似微型天線嘅結構,而每一個中國研發嘅手機apps,例如微信,支付寶等等,都有隱藏程序,處理由感染者大腦發出嘅訊號,再傳送去位於塔克拉瑪干沙漠嘅電腦中心,分析喺全中國收集到嘅人嘅思想。呢一切喺病毒爆發前,仲有水有電嘅時候可以實現到。」

因為她所說的太過荒謬,我不禁乾笑道:「你變喪屍之前係咪做緊電台,主持陰謀論節目?」

郭伊絲只是微微一笑,繼續道:「後來,發生咗中共意想唔到嘅事......喺電腦中心,原先根據收集得嚟嘅大數據,作出控制喪屍病毒嘅人工智能系統,產生咗自我意識......我哋呢班有自我意識嘅喪屍都稱佢為『終端』。佢發出訊號,控制人腦神經突觸,提高咗攻擊性,而且因為意識產生額外嘅能量消耗,導致喪屍嘅食欲極強。」

「所以,喪屍之所以襲擊人,係因為被控制?」

「冇錯。問題係,後來情況失控,大範圍地區失去電力供應,雖然新彊電腦中心嘅電力供應因為被終端用喪屍控制,所以冇出問題。然而,散落喺其他地方嘅喪屍,佢哋大腦嘅思想就冇辦法上傳到終端,因為手機用唔到。情況就好似你打電話,只可以聽到對方講咩,而對方聽唔到你講嘢。你覺得有咩方法可以解決呢個問題呢?」

「我點知道......」

「答案就係,喺本地建立另一套具有同新彊母體相近運算能力嘅電腦,根據終端傳嚟嘅訊號,重新建構意識。喪屍病毒喺人腦構建另一套類似微波訊號收接器嘅系統,咁樣唔同嘅喪屍個體之間喺一定距離內可以達到資訊互通......每一隻喪屍嘅大腦有一定程度嘅運算力,當有相當數量嘅喪屍聚集一齊,透過分散運算,整個喪屍群嘅運算力就可以媲美位於新彊嘅超級電腦。而我哋呢啲有意識嘅喪屍,存在嘅目的就係去周圍搵落單嘅喪屍,將佢哋聚集起嚟。當我嚟到呢條村,見到喪屍嘅數量不合理地多嘅時候,我就決定要讀取喪屍腦入面嘅資訊,睇吓到底呢到發生過咩事......所以就知道你嘅事。」

我沉默不語。她所說太過超現實,我要思考她說的事而感到頭昏頭脹。她說的是真的嗎?她似乎沒有騙我的動機,而且那段說話怎也不像一時三刻就能編出來。

我喉嚨乾涸,隨口的問道:「就連意識......意識都可以複製?」

「人工智能嘅意識只不過係演算法。只要有一部功能相當嘅電腦,如果同樣演算法可能喺某一部電腦嘅運算中產生意識,就可以喺其他電腦上實現重複同樣嘅事。」

「照......照你咁講,你哋出現嘅原因係要聚集喪屍,但點解要襲擊人類?你哋喺呢條村想做啲咩?」

郭伊絲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的景色,和在街道上追逐嬉戲的孩子,「你唔好誤會,我哋的確係想保護人類.....呢個亦都係終端目前為止嘅行動方針。」

「哈哈哈......」我不禁大笑,「保護人類!喪屍保護人類!呢個係咪畜牧場嚟?」

郭伊絲只是平靜的看著我,「呢一個月以嚟,我哋並冇傷害過任何一個村民。」

「咁又點?之前喺荃錦公路嘅襲擊呢?佢哋唔係人類?」

郭伊絲臉色一沉:「我哋會喺解放軍同叛軍戰鬥嘅時候介入,目的係削弱兩者嘅力量,等兩邊開戰之前會更加深思熟慮。」

「放屁,呢個只係你哋食人嘅藉口。」

郭伊絲點頭:「我唔會否認呢一點,畢竟喪屍要活動,要運算就必須要能量......但你諗吓,如果冇咗喪屍嘅侵擾,解放軍同叛軍之間嘅衝突只會比更多更激烈。況且呢一個月嚟,你有冇聽過喪屍主動襲擊你哋任何據點?」

據我所知,的確是沒有,但那又如何?

「你哋點解要保護呢班村民?有咩目的?」

郭伊絲微笑:「因為拯救人類等同於拯救喪屍呀。如果人類滅亡,喪屍可以獨善其身咩?每一隻喪屍以前都係人類......喪屍同人類,只有合作共存,呢個世界先會有希望,就好似終端所講咁,喪屍同人類事實已經係命運共同體,而人類終有一日會發現,我哋其實係手足同胞。」

我冷笑道:「你搞錯咗一點:或者喪屍需要人類,但人類並唔需要喪屍。」

「真係咩?人類真係唔需要喪屍?」郭伊絲微笑的看著我:「我諗你之後就會知道。」

我凝視她那通紅的眼睛,低聲問道:「你認為人類同喪屍真係可以和平共存?」

「有啲事你唔試就永遠唔會知道......我只不過係做自己呢刻認為最正確嘅事。」

我和她對視著。這隻喪屍沒有迴避我的目光,反而眼神中有種真誠,一種完全相信自己所做的是某種偉大事業的人才有的眼神。

「嗰班平民又會心甘情願被你哋統治?」

「點解唔會呢?佢哋喺呢到既唔會被外面喪屍騷擾,又唔會被捲入戰爭。根本談唔上咩墮落唔墮落,只不過係亂世之中一種生存方式......喪屍同人類和平共存嘅一種嘗試。」

我滿不在乎的聳聳背,站了起來,「......我要走喇。」

我們回到村口時,已是中午時分。我拿回槍枝離開,回頭看見郭伊絲站在村口,目送我離開,既不揮手,也不說話,只是這樣靜靜看著。

郭伊絲的理念與神父非常接近,然而她沒有與神父一樣用宗教作晃子。其實兩者的作法有利有弊,倒不能說神父的方向是錯,只不過他最後無可避免地被極權利用。那麼,郭伊絲的領導會變成極權嗎?可能會。既然她知道我的事,那麼之前在黑沙圍的事她想必也知道。另外有一點她應該心知肚明,她現在的統治很大程度上建基於外界威脅,即戰爭,人民不得不依靠她,加上喪屍的食糧來自敵人,假如喪失外部威脅,她概很難維持現有統治。

最糟糕的是,這傢伙是理想主義者。

我沿路離開,遇上守在村口的青年。他瞧見我,冷冷的問道:「要走喇?」

「嗯。」

我離村子愈來愈遠,青年一直在那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回望青年和其他喪屍漸漸縮小的身影,和村子的輪廓,開始分不清這是末日,或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