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前線基地大概位於獅子山公園,而叛軍就駐紮喺九龍東軍營。而關於目前為此嘅戰況......」

黑沙圍村公所中,十多人坐在一張偌大的圓桌旁,儘管沒有人首先提出,但人類和喪屍大致分成兩邊坐下。除了外出執行任務和負責的治安任務的喪屍,許多喪屍控制者都參與了會議,而人類一方,除了由人類自己內部選出,負責管理村子秩序的人類代表,其餘的普通人類則只有在村公所門外等待的份。

九龍巷戰繼續是首要議題。應否介入,以及要攻擊那一方,應否改變方針,仍然眾說紛紜。

「假如有邊一方主動攻擊嘅話,我哋就去攻擊返佢......呢個唔係我哋一直以嚟嘅方針咩?我唔明白有咩好討論。」其中一位人類代表如此說道。

「你頭先冇聽咩?解放軍兵力喺嗰邊投放嘅實際兵力我哋仍然未清楚......但可以肯定嘅係,佢哋呢一次係認真,以我哋目前嘅兵力,就算最後打得贏都會損失慘重。另一點係,今次係大規模嘅城鎮戰,喪屍喺咁樣嘅戰場下好難發揮出實力。」另一個人類代表回道。





「我當然知道。我當然唔係話要同佢哋正面衝突。例如話,可以去突襲新圍軍營,嚟個圍魏救趙呀。」

這提議很快就被否決。首先新界北部的三個解放軍據點,即新田軍營,潭尾軍營和新圍軍營之間的地理位置頗為接近,只要攻擊其中一個,另外兩個在不到一個小時內就會馬上趕來救援,更不用說來自深圳的援兵。其次,透過讀取某一具解放軍士兵屍體的大腦得知,這次軍事行動事實上是由香港島的中環軍營司令部發動,他們通過唯一逃過被炸毀命運的東區海底隧道來到九龍,新界這邊的部隊不過是擔當支援的角色,換言之新界北的防守很可能沒有他們想像中的薄弱,更何況對方冒喪屍有可能趁虛而入的風險也要向叛軍主動出擊,自然在後方有充足的防備。

「咁不如等到佢哋兩敗俱傷之後先出擊?」

「按目前情況睇,雙方起碼會僵持相當一段時間。」

「咁唯有繼續攻擊解放軍嘅補給路線囉。」





郭伊絲在討論上一直不動聲色。她覺得有除了襲擊人類之外,更好的解決辦法。最初就是她首先召集喪屍控制者,提出保護人類的建議,這方案在最初幾乎沒有人認為可行,連跟隨她的喪屍,在最高峰時,亦不超過五人,但到了叛軍出現,戰況白熱化後,不論是跟隨她的人類或喪屍的數量一下子就膨脹起來。說老實,眼前這種喪屍和人類共同治理的情境,早已超出她當初的預期,然而她總覺得,她可以做得更多。

「家姐!」

「係?」
郭伊絲一陷入思考就會忘記自己身邊事物,其他旁人開口叫她,才醒起自己身處的情況。

「而家開始表決喇。」

「哦,嗯......」





會議結束後,郭伊絲一聲不響,心不在焉的離開了,郭伊騏連忙追了上去:「家姐!你搞咩呀?成個會都唔見你出聲嘅?」

「我喺到諗......話唔定會有參加戰爭以外嘅方法。」

「你係指,袖手旁觀?」

郭伊絲搖搖頭,「我哋可以試下利用喪屍嘅力量,令交戰緊嘅雙方和解......為咗真正嘅和平。」

郭伊騏摸摸後腦,「呢個......唔容易做到呀。況且,如果解放軍同叛軍真係達到和平嘅話,咁而家呢一切嘅存在價值......」郭伊騏想了想,面露難色,沒有說下去。

「所以我先冇出聲呀。」她這樣說著,一邊向著村子北部前進。郭伊騏跟在後面喊道:「喂!你咁急去邊呀?」

「去搵呀嵐。」





兩人來到村子北部的一所廢棄學校前。學校牌匾漆字已經因風吹雨打而褪色,但仍依稀能辨出「黑沙學校」四字。此時杜嵐正為村中的孩子授課。學生只有寥寥數人,最小的只有四歲,最大的也不超過十歲。一來村中的孩子本來就不多,二來聽到學校重新營運,但老師竟然是喪屍,大多持觀望態度,只有那些最初開始便受郭伊絲照顧的人才願意送孩子來,但也不過是當這邊是托兒所之類的設施。

「好喇,有冇人識呢條問題呢?」杜嵐指著黑板上的數學問題,一連問了好幾次,然而所有學生都沉默不語,沒有人想答問題。

「呃,冇人識呀?其實答案係......」課室死氣沉沉的氣氛令杜嵐也覺得不太自在,她尷尬地笑了笑,「今次呢條問題淺少少。」她把題目抄寫到黑板上,「有冇人識呢?」

依舊沒有任何人說話,杜嵐向課室中最年長的男生道:「亦康,你識唔識答呢?」

名叫李亦康的男孩抬著腮,懶洋洋地回道:「唔—識—」

「呢條只不過係普通加減題,你唔會唔識架。」

「都話咗唔識,你煩唔煩?」

「好啦......」杜嵐無奈地點點頭,把步驟答案寫到黑板上。





「伊騏,你覺唔覺得你咁樣偷睇法真係好變態?」

幾乎整塊臉貼到窗戶觀察課室情況的郭伊騏猛然回頭,怒道:「咩偷睇,頭先呀嵐見到我架,仲對我笑添!」

「所以我話你變態呀。」

他搖搖頭,推搪道:「咁你呢!你又嚟做咩呀?」

「學校復課同埋畀呀嵐去教書喺我力排眾議之下先至通過,我自然有責任監察呢個計劃係咪成功。」

「哼......」郭伊騏不再理她,繼續去看課室的情況。然而,聽到窗外有人說話,坐在最後排的孩子舉手喊道:「老師!有變態佬偷睇呀!」

杜嵐苦笑道:「佢係嚟觀課架......應該......」





被發現的郭伊騏,回望一眼,郭伊絲不知甚麼時候已經退後了兩步,裝作事不關己樣子。

郭伊騏低聲罵道:「你條仆街......」

郭伊絲惡作劇似的笑道:「你唔好流哂口水咁款呀,人地有男朋友架喇。」

「佢男朋友都被你趕鬼走咗啦......經你之手!」

郭伊絲聳肩:「趕走咗,唔代表唔再愛佢呀。」

郭伊騏一呆,「咁即係點?」

「即係你冇機囉,傻仔!」

「吓,我唔明喎。」





「有啲嘢係得女人先明架喇。」

「你都算女人——」

郭伊絲狠狠的捏了郭伊騏大腿一把,他吃痛大叫,隨即意會地連忙掩住嘴巴,但杜嵐仍然責備似的向他瞪了一眼。

過了一會,那個名叫亦康的男孩忽然舉手,杜嵐喜上眉梢,以為終於有學生願意回答問題,「亦康,你識答?」

他搖搖頭,「老師,我唔明點解我哋仲要番學。」

杜嵐愣住了,想不到突然有學生問這樣的問題。男孩繼續道:「呢個世界已經變成咁樣,再讀呢啲嘢有咩意思呢?」

學生們開始鼓譟起來,似乎這樣的問題一直存在他們心中,而李亦康不過是把問題提出來而已。

「所以你認為,我哋而家學緊嘅知識,除咗所謂嘅實際用途之外,就咩意義都冇?」

「唔通唔係咩?」

「哎,應該點講呢?」杜嵐搔搔頭,「我覺得,探求知識呢件事本身就已經好有趣呀。況且,你又憑咩斷定,而家學嘅嘢係冇用呢?」

「......」男孩默默坐下,但仍然一臉倔強,剛才的說法顯然沒有說服他。

見情況不太妙,郭伊騏問姊姊:「喂,使唔使幫下佢?」

郭伊絲冷冷回道:「......身為老師,佢一定要學識點應付咁嘅情況。」

「既然係咁......」杜嵐想了想,撿起一直放在桌面,之前劉居政權仍在時在用的教材,看了數眼,說道:「好,話說有一日有喪屍入侵黑沙圍,而你就係黑沙圍防衛團嘅成員。你武器係十字弩,你企喺圍牆上面,同其他防衛團嘅成員奮勇咁射殺喪屍......」

她發現原本嘈雜的班房突然安靜下來,所有學生專心地聽她說故事。她微微一笑,繼續道:「你瞄準住離圍牆最近嘅喪屍,「咻」一聲,射中咗佢嘅額頭,嗰隻喪屍即刻就訓低咗喇!你繼續攻擊,射死咗三隻喪屍之後,補充咗十支箭,然後又射死咗五隻喪屍。但係喪屍嘅攻勢好猛烈,於是你向喪屍扔咗一個炸彈,「轟」一聲,有十六隻喪屍訓低咗呀!當你以為危險已經解除嘅時候,頭先以為已經炸死咗嘅喪屍,竟然有三隻爬向你嗰邊!」

學生們凝神的聽著,杜嵐話鋒一轉,問道:「請問目前為止,你殺死咗幾多隻喪屍?」

學生們開始議論紛紛,然後異口同聲答道:「二十四隻!」

杜嵐搖頭,準備說出答案時,李亦康懶懶的回道:「二十一隻。」

杜嵐嘉許地向他微笑,開始解題,之後才繼續說故事。

離放學的時間愈來愈近,來接學生放學的家長們開始聚集在窗前。本來沒有人期待喪屍的授課會有甚麼成果,然而眼前這種學生專心致志的情況可說是始料未及。

「......然後一個月黑風高嘅晚上,突然又有喪屍襲擊。有三隻喪屍喺窗到爬入嚟,另外有四隻喪屍由大門入嚟。與此同時,你一直照顧緊嘅,被喪屍咬傷嘅同伴,呢個時候突然從昏迷中甦醒......經過多次戰鬥,你箭術已經大大提高,每兩箭中就有一箭可以確實咁射死喪屍。為咗要完全消滅屋內喪屍,最多要消耗幾多支箭?」

經過一陣討論後,李亦康舉手道:「老師!括號入面係三加四,然後括號外面乘以二......答案係咪十四支箭呀?」

若有所思的杜嵐搖搖頭,輕聲回道:「你嘅同伴已經變成喪屍,所以括號入面係四加四......」她把算式寫上黑板時,李亦康忽然叫道:「如果佢變成好似老師你咁樣呢?」

杜嵐倏然停下了,李亦康低聲續道:「如果佢變成好似老師你咁樣,佢算係喪屍定係人類?」

杜嵐沉默不語,其他小孩睜大眼睛,像是準備見證甚麼,而外面的家長則抱著看戲的心情,津津有味的看杜嵐一動不動的樣子,霎時間課室內外竟然鴉雀無聲。

「唉!今鋪真係捉蟲。」郭伊絲內心抱怨一句,大剌剌的走入課室,叫道:「各位同學,大家好呀。」

孩子們大叫:「郭伊絲!郭伊絲!」

四歲的孩子也學著叫,但她發音成「郭耳屎」,逗得其他孩子哈哈大笑。

「好喇,今日第一日返學,各位開心唔開心呀?」

孩子們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不清楚「開心」是甚麼意思,此時李亦康卻道:「都算開心嘅。」

「good!咁大家今日係咪學咗好多嘢呢?」

孩子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郭伊絲又道:「係咁就太好喇!今日就上到呢到,大家起立!叫老師再見啦!」

「老—師—再—見—」說罷他們就飛快地執拾東西,郭伊絲向著心已經飛到別處的孩子們喊道:「記得返到屋企都要溫書同做功課呀!」

「喂!」郭伊絲拍一拍在發愣的杜嵐:「我覺得教得幾好呀。今次有班家長見證,應該會令佢哋改觀,之後學生人數就會慢慢增加。我諗你可以開始教埋英文。」

「我覺得我——」

「你啲反應咪鬼咁行啦,咁快就話唔得。」郭伊絲微笑看著魚貫而出的孩子們,由家長領著離開學校,向杜嵐她們道別後,在郭伊騏旁邊經過時也不忘邊笑邊說:「拜拜變態哥哥!」

四歲孩子也笑道:「拜拜,變態哥哥。」

「連你都......唉,拜拜,小朋友。」

杜嵐凝視漸漸遠去的孩子們的背影,低聲道:「我只係覺得我未準備好。」

「呢個世界永遠冇『準備好』呢回事,只有『做定唔做』。」這位只有二十歲的女生狡黠地眨眨眼,「呢句都係終端教我嘅。我覺得呀,要教小朋友只有一個訣竅,就係唔好當自己高高在上教緊人,而係要當佢哋係朋友咁。小朋友喺呢方面畀你想像中敏感好多......見到你一開始就搵到訣竅,所以我覺得你一定可以做到。」

杜嵐低頭想了想,又問:「......點解你唔自己去教?」

「太麻煩同太辛苦喇。雖然我鐘意小朋友,但要教咁細個嘅,果然係太麻煩。」

「所以咪推畀你做囉,呀嵐。」郭伊騏插嘴道。

郭伊絲沒有否認,只是摸著後腦傻笑,然後她隨即正色道:「不過呀,你今日嘅教法呢,方向上冇問題,但內容要改改佢......畢竟,喪屍話要殺喪屍,唔係好妥。呢種意識形態咁重嘅做法唔可以接受,你估文革咩。」

杜嵐喃喃自語:「喪屍話要殺喪屍......」

郭伊絲裝作沒留意杜嵐困惑的神情,自顧自的續道:「如果你由細個就教佢哋喪屍係敵人,咁佢哋嘅觀念到大個就好難改,比大個咗先接受嘅觀念更難改。你都見到,其實佢哋本身唔會有咩成見,相比起大人,佢哋更容易接受喪屍同人類共處嘅世界——只要你創造到咁樣嘅世界嘅話。」

杜嵐默然不語,郭伊騏向姊姊道:「喂,我哋仲要去巡邏架,快啲行啦。」然後他轉向杜嵐傻笑道:「呀嵐,再見。」

被郭伊騏拉著走的郭伊絲向杜嵐喊道:「拜!」

「我都未問清楚,」和郭伊絲並肩走著的郭伊騏忽然問姊姊:「你話呀嵐唔會鐘意我,到底係咩意思?」

「哎,又係呢啲問題,你唔悶架?男仔成日講呢話題會畀人笑架。」

「癡線,唔通女仔成日講就得?莫名其妙。」

郭伊絲歪著頭,在想如何解釋杜嵐的情況給弟弟,然而兩秒後覺得太麻煩便放棄:「呢啲事,你拍過拖就明架喇。」

「據我所知,閣下好似未拍過拖,如何得出咁嘅結論呢?」

郭伊絲淡淡的回道:「你又知我冇拍過?」

郭伊騏陡然止步,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姊姊。郭伊絲吐吐舌頭,拉著弟弟,「點都好啦,行喇!」

「證人,唔好迴避問題!」

「法官閣下,我無話可說!」

當下四處無人,背對著弟弟的郭伊絲,臉上掛著絕不會當面向弟弟以外的人展露的甜蜜笑容。




時間回到約一個月前,剛與權叔和駱輝分頭行動的呀禮,抱著已經再也跑不動的白詩婷,向前狂奔。

頭靠在呀禮肩膀上的白詩婷,眼看士兵愈追愈近,不禁在他耳邊急道:「呀禮,佢哋追到嚟喇!」

「我知道!」

穿越鬱鬱蔥蔥的樹林,隨時要注意著腳下以免絆倒之外,外面有一大群荷槍實彈的士兵,現在還抱著一個人,早已精疲力竭。支撐著他繼續奔跑的不過是「保護白詩婷」這個念頭而已。

「遇親士兵都冇好事發生!」這樣想著時,眼前忽然一片光亮,原來他不經不覺竟然已經跑到馬路上,幾輛軍車停泊在路上,士兵正來回巡邏。呀禮驚覺走到盡頭時,他把心一橫,跳過馬路旁的欄杆,往著馬路上漆黑的那一端拔足狂奔。他似乎聽到後面傳出的槍聲,子彈擊中金屬欄杆的碰撞聲,白詩婷在他耳邊的尖叫......他肩頭一緊,呼吸頓時暫停,小腿後方像被甚麼猛烈地擊中,他不由得的跪了下來。

「放開我呀!」白詩婷尖叫哭罵,抓著呀禮的衣衫,但最終仍是被士兵抓住,而身體被按在地上的呀禮,只能眼巴巴的看著白詩婷被帶走,他自己因為臉頰壓在地上,甚至想要說罵人的話也只能從嘴巴吐出不成型的音節。

「別吵!」一名士兵不留情的在呀禮肚子踢了數下,原本像壞掉發聲玩偶在發出不明不白聲音的呀禮頓時住口,萬物彷彿消失不見,只剩下肚子傳來的劇痛......到他恢復知覺時,自己已經躺在軍車上,雙手被綁在背上,嘴巴塞入布條,眼前一片漆黑,他稍一遲疑後才發現連眼睛也被綁上布帶。空氣彌漫一股難聞的霉味,傳到身體的冰冷觸感令他不由得的扭動身體,但甚麼也觸碰不到。地板在輕輕搖晃著,他想自己大概身處在貨車之類的地方。一頓搖晃後,車子在槍會山軍營停下,兩名士兵把呀禮帶到審訊室,經歷一連串的審訊,確認他平民的身份之後,呀禮被扔到理工大學,名字被寫上兵員名單上,不明不白的被扔到訓練營中,他會在那裡遇到只是比他早少許來到的權叔,和其他像他一樣被某種不可抗力牽引下匯聚在此的平民,參加一場誰也不清楚為誰而戰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