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離逃出石崗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駱輝只好步行回去。在荃錦公路交匯處有個叛軍設置的前哨站,石崗被棄守之後,此處就是叛軍控制區域的最前線。當他抵達時,還有士兵在修築防線。看守的軍人從發現他,到將他押送回理工大學,足足過了三個多小時。回到去還經歷幾時審訊,問駱輝去那裡,做了甚麼,有沒有證明之類,接著就把駱輝關到槍會山軍營中的牢房。

牢房內一片漆黑,從牢房頂部的一扇小小的窗戶透射而入的微弱亮光,僅能使人辨出牢房內各設施的輪廓。深秋的夜晚已經頗有涼意,駱輝躺在石床上,忍受著傳到背上源源不絕的寒冷,用滿是霉味和破洞的薄毛毯把自己緊緊包裹著。

牢房的毛毯終年不洗,上面傳出的淡淡酸臭味似乎證實這種說法,但鑑於不哄過去就聞不到,加上一片黑暗之下的眼不見為淨,還算可以忍受。然而,他肚子傳出鼓聲,提醒自己一整天下來甚麼也沒吃過。當他尋思如何解決之際,卻傳出門聲,然後就是一陣懶散的腳步聲,在石製走廊中回響著。

腳步聲在不遠處陡然停下,接著一陣拉開鐵門的金屬撞擊聲,一把慵懶的中年男聲說:「吃饭啦。」然後他把甚麼放到地上後,就關上了門,腳步聲漸漸遠去。先前小小期待了一下的駱輝趕到鐵閂前,向有光源的走廊盡頭叫道:「同志,有吃的吗?我已經很饿了!喂!别走!」

「嚓—碰!」





他最後關門那一下特別響亮,似乎就是對駱輝的回應。駱輝罵了一聲,想回到石床之際,又傳出另一道女聲:「......駱輝?你係駱輝?」

「…...angela?」

「係呀!」angela雀躍的說道:「估唔到竟然會喺到見到......遇返你!喂,你搞咩被人困喺到呀?」

「違反軍紀。」

「噢!嗯......」angela似乎在吃著獄卒帶來的食物,「點解違反軍紀......等等先,你入咗伍?」





「被迫。」

只聽她的語氣,駱輝已經可以想像她一副得意的表情說道:「你睇,張蔭松唔係好人嚟。」

駱輝嘆了口氣,「解放軍都做緊同樣嘅嘢。基本上戰場上面,就係原本係市民嘅人互相殘殺。」

「......」

她沒有反駁。一陣沉默後,她又問道:「喂,你因咩事違反軍紀?」





「偷走。」

「點解偷走?」

「大佬,你煩唔煩啲呀?」

「梗係啦,我喺度困咗成個月,都冇人同我講嘢,又唔知道出面發生咩事!」

「我而家好累,有咩聽日先講好冇?」

「點解好累?」

「我尋晚成晚冇訓......」

「點解唔訓?」





「因為——屌你都癡鳩線,我點解仲要理你......」

「係呀我真係癡線架!」駱輝腦海中再次浮現她得意的笑容,只聽見她叫道:「比著你困喺到一個月,睇你癡唔癡線!」

駱輝下決心不再理會她,任由她在外面如何拋出問題,怒罵,挑釁,甚至哀求,就是不理。但凡經歷過通宵的人也清楚,當你累極而睡時那根本就是昏迷,旁人怎也叫不醒。駱輝一睡之下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此時他才看清牢房的設計。

「喂!你醒嗱?」

「......」

「唔好扮嘢呀,頭先我呢到見到你半個頭架!而家見唔到,即係你已經醒咗啦!」

「......大佬呀,你唔好咁癡線啦。」





「好,我哋傾計啦!」她沉吟半呐,「我哋尋晚講到邊呢——」

「我哋講到伊凡四世個仔德米特里,八歲嘅時候就死鬼咗,但冇人知道,到底係戈東諾夫殺佢,定係德米特里癲癇發作意外插死自己。」

「.......吓?咩德米特里?」

「冇錯,佢死咗之後,當時嘅沙皇費奧多一世七年後都瓜埋,由於呢位人兄冇子女,於是留里克王朝進入空位期。後尾戈東諾夫喺一場自編自導嘅仕紳會議中被推舉,上位做咗沙皇,可惜喺佢在位差唔多最後一年嘅時候,波蘭立陶宛聯邦搵條契弟出嚟,聲稱係未死嘅德米特里,仲東拉西扯咁湊咗隊雜牌軍出嚟,由呢位後世稱為偽德米特里一世嘅兄台帶領,打返俄佬轉頭。佢竟然仲得到下至農奴上至貴族嘅支持,收尾仲畀佢做埋沙皇添!」

「你到底喺到講緊乜嘢?咩沙皇?」

「冇錯喇,就算做咗沙皇,都唔代表你個位坐得穩架嘛!後來有人話偽德米特里一世傳播天主教,但俄佬係信東正教嘅!加上佢嘅親波蘭政策,老婆又唔肯信東正教等等,搞到個個又唔妥佢,於是一個叫舒伊斯基嘅貴族就推翻咗佢,自己做埋沙皇,但大家又唔妥佢,於是就又內戰了!呢個時候,又出現咗第二個德米特里,史稱偽德米特里二世!呢條友自稱係未死嘅德米特里一世,好死唔死又有一大班人為自己利益加入咗佢,而偽德米特里一世嘅老婆同老母見佢聲勢浩大,認埋佢係自己老公同個仔,前者仲同佢生咗個女添,問你死未?」

「......好鬼亂呀。」

「未算,仲有個偽德米特里三世,佢俾哥薩克人推舉,喺普斯科夫打算起兵,可惜畀俄佬發現,送咗去莫斯科秘密處決。」





她沒好氣的問道:「跟住冇喇吓話?」

「其實仲有個偽德米特里四世——」

她連忙打斷了駱輝:「你,你係咪讀歷史架,點解會咁熟嘅?」

「嗯。中世紀歐洲史。」

「完全睇唔出——呀唔係,都睇得出嘅。」

「後半句係咩意思?」

「即係話你係毒——」平時的她會毫無顧忌的說駱輝是毒撚,但此時怕駱輝怒了就不跟她說話,所以就硬生生的改變話題:「喂,你都未講,你做咩要偷走!做咩要違反軍紀?」





「我要去埋葬一個人。」

「咩人?」

「女朋友。」

她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聲歉然道:「對唔住,我唔知道原來你......」

「算啦。」

「......我可唔可以問,你女朋友點解會——」

「我唔想講。」

反正也沒甚麼好說的。有甚麼好說的?被喪屍圍困,險些餓死?她花盡心力解開密碼,最後竟然徒勞無功?饑餓之下,竟然開始投票決定同類相食?最後她被某個失心瘋的男人殺死,第二天卻竟然出現所謂的奇蹟?真的,這有甚麼好說?

牢房中彌漫一陣尷尬的沉默。此時士兵又再出現,他先是在angela的囚室放下早飯,然後才到駱輝這邊放下早飯——09壓縮乾糧。

駱輝咬著這根乾巴巴的東西,問道:「......angela,你嗰邊有咩食?」

「幾塊有果醬嘅餅乾,一個蘋果同一杯熱朱古力。」

這明顯是差別待遇。對方某程度挺重視她angela,起碼她餐單上有新鮮食物,還有熱朱古力,而駱輝這種則隨便給些甚麼,讓他不至餓死就好。

angela是駐港部隊政委的女兒,張蔭松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扣留著她。然而,駱輝想不通,張蔭松到底打算用angela來幹甚麼?

「喂,佢哋為咩要困你喺度?」

「張蔭松想利用我,令daddy成為內奸。」angela的語氣出奇地平靜,「因為解放軍守喺香港島,叛軍好難攻入去,如果daddy做咗佢哋內應,咁件事就好辦得多。」

「咁你老豆......」

「答應咗佢。」

「咁唔係好好咩?」

她沉默,過一會才道:「佢咁樣......同叛國有咩分別?」

駱輝心想:這傢伙是傻子嗎?

「你老豆都不過係為咗救你啫。」

「我知道。但係......daddy佢由細到大都教我,無論發生咩事都一定要效忠國家,佢而家咁樣,咪即係自打嘴巴?」

「唉,傻豬,嗰啲說話用嚟呃細路架咋。你老豆自己地位咁高,一早睇清呢個國家係咩一回事啦。」

她默然無語。駱輝話題一轉,問道:「你啲廣東話好好,聽唔出有咩口音喎,你係咪喺香港大架?」

「嗯。」

她在香港出生,一直在香港與母親居住,生活和讀書都在這裡,父親在大陸,這種分隔兩地的生活直至五年前父親成為駐港部隊政委才結束。數月前,angela一家,連同父親,他們護照被沒收,結果沒多久便傳出病毒爆發的消息。

駱輝忍不住打斷她:「肯定係上面班友一早收到風,就斷你班軍人後路,等你哋走都走唔到,焗住要留喺香港『報效國家』啦。」

她沒有理會,自顧自的說著:最初軍隊收到的指示是按兵不動,但很快就動用了駐軍法,接掌了香港政府。後來美國等認定中國是病毒爆發的元兇,甚至認為喪屍病毒是由中國研發的生物武器,於是向中國不斷施壓,最終策反了包括香港在內數個城市的解放軍,並提供物資,令戰爭爆發。而angela她們則一直滯留在香港,直到她父親在安排好她們母女的安身之處後才用直昇機分別送她們離開香港,之後就是駱輝當時看到的事了。

angela下結論道:「......所以呢,一切都係美國搞嘅鬼。如果唔係佢哋,根本就唔會有戰爭!」

「如果美國唔係有確實證據認為呢件事中國要負責,佢又點會出兵呢。」駱輝回道,「美國國內應該都有喪屍問題要解決......他哋既然喺內憂未解之前就干涉外國,就應該有充足理由說服人民同國會,呢次行動有助解決喪屍問題。」

angela急道:「咁即係咩意思?你認為美國冇錯?」

按駱輝猜測,假如美國已經宣佈全國進入緊急狀態(事實上早就宣布了),總統自然可以繞過國會,直接行使權力。大概美國已經掌握中國是喪屍病毒的製造者的證據,可能連它背後的原理也知道了,向中國施壓可能就是要中國去解決自已製造出來的麻煩。另一可能就是,美國把喪屍病毒的爆發,視為中國的生化攻擊。

「......喪屍病毒係由中國製造出嚟,美國要興師問罪都唔奇怪吖。」

「你又亂講!明明係美國整出嚟嘅!」

「你聽你老豆講架?」

「聽......聽邊個講都一樣啫!況且,如果中國係元凶,咁點解中國自己都損失慘重吖?」

「佢自己有損失唔代表佢唔係兇手......」駱輝頓了頓,把郭伊絲所說的,喪屍病毒的真相轉述給她,換來一陣嘲笑:「咁荒謬嘅嘢你都講得出!」

「你信又好唔信又好,呢個係我所知嘅真相。」

「剩係識講人話嘅喪屍,就已經冇可能存在啦。」

駱輝冷笑一聲:看來這傢伙真的從病毒爆發至今,就一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駱輝已經和這些喪屍控制者打過好幾次交道,在基層士兵當中見過他們的亦大有人在,甚至連叛軍也默認他們存在的事實。可以說,這已經不是甚麼新聞了。

儘管如此,駱輝也懶得和她爭辯下去,畢竟這沒意義。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東拉西扯的閒聊,有時候不間斷的聊上好幾個小時,有時卻好一段時間也沒有人說話。說著說著,駱輝才知道她就讀淺水灣某國際學校的初中三年級,家中有兩頭狗,母親是某中資公司高層,興趣是旅行,溜冰和繪畫......都是有的沒的,已經毫無意義的無聊東西。因為駱輝拒絕說自己的事,所以基本有八至九成的時間都是她在自說自話,而駱輝不過是在發呆,聽到「......囉!」「......架!」「......係咪?」之類需要回應的尾音的時候,就隨口回道:「係呀?」「嗯?」「咁點算?」「咁你點呀?」之類。

某日,有好一段時間聽不到她說話,駱輝隨口問道:「喂,你有冇男朋友?」

「做咩咁問?你想溝我?」

「得,我錯,當我冇問過。」

「......冇呀。」

「噢。」

「好奇怪咩?」

「鑑於你身份特殊,我覺得唔奇怪。」

「我都冇同人講過我爸爸係軍方高層。」

「有啲嘢心照,唔使講出口嘅。」

她沉默了一會,問道:「喂,你女朋友......佢係點嘅人?」她頓了頓,急道:「如果你唔想講嘅,可以唔講。」

那你到底想怎樣呢?駱輝長長吐了口氣,低聲說道:「......佢係一個白癡。」

「吓......?」

「佢係嗰種......即使所有人都已經放棄,一切都已經結束,已經唔會再希望嘅時候,仍然有勇氣笑住咁去面對嘅人。明明可以選擇抱怨,明明可以選擇逃避,明明可以選擇放棄,但佢偏偏......」

angela輕聲說道:「佢係一個好堅強嘅人。」

「......冇錯。」

「咁樣,點解佢會——」

「畀人殺死。」駱輝回道,「畀我哋一位同伴殺死。」

也不管她想不想聽,駱輝把黑沙圍發生的事全部告訴她,就連更早之前發生的事,例如解放軍屠殺市民,葉劍南的暴行和下場,還有許多許多,關於瘟疫下人們如何面對的故事,那些抵擋不住現實而自殺的人,為了活命出賣尊嚴的人,為了利益而自相殘殺的人,還有......

駱輝把自己所看見的一切如實相告,angela聽罷沉默無語。對一位疫病爆發後,仍然活在溫室之中的大小姐而言,一下子要面對殘酷現實,不知所措也是正常。換轉是疫病爆發前的駱輝,聽到這樣的事也只會是一臉不信。

沉默良久,她沉聲道:「......點解要同我講呢啲嘢?」

「唔通你認為你生活喺謊言同幻想之中,就係一件好事?」

「我寧願生活喺謊言同幻想入面!」

「抱歉,你過去嗰種生活已經一去不返。你流落到呢到,已經證明呢一點。人一旦面對真實之後,佢就冇可能再忘記。」

「呢一切到最後都會結束!總冇可能一直咁打杖打落去,一定會有人研發到解藥之類,到時就——」

「你憑咩咁肯定?」

「總之一定會有咁嘅一日!白癡!」

「毫無根據,盲目樂觀嘅你先係白癡。」

「你先係白癡!連自己女朋友都保護唔到嘅廢物!」

「你......」

「咩呀!駁唔到呀?梗係啦,因為你就係一個無能嘅廢柴!唔單止自己女朋友都救唔到,仲要喺葉劍南面前嚇到差啲賴尿嘅廢物!最後關頭總係要人哋嚟救你嘅廢物!」

她的每一句指控駱輝也無從反駁。因為她說的是事實。

「喂,答我呀,你——」

「轟!」

一陣強烈的轟炸聲掩蓋了angela的聲音,當他們因驚訝而沉默時,一連串急促的轟炸聲接踵而至,而且爆炸的音源似乎離他們又近了些。

「到底......」

Angela語音未落,士兵碰一聲的打開牢房大門,把驚魂未定的angela強行帶出牢房。

「喂,到底发生什么事?」

「是空襲!」

「那是——」

「别问了,快走!」

兩人急忙的腳步聲遠去,駱輝被遺留在牢房內。過了一分鐘左右的時間,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空襲警報,配合一連串的爆炸聲,彷彿整個地球都在劇震。接下來,從牢房石牆另一端隱約傳出陣陣叫喊,伴隨著軍靴鞋跟撞擊地面的聲音。駱輝緊閉雙耳,然而外頭的噪音仍不斷衝擊駱輝大腦,情況持續了大約十多分鐘,轟炸聲終於停止,但警報卻在一個多小時後才停止。

大約是中午時分,外頭一片死寂,和剛才的情況相距甚遠。現在應是士兵送食物的時間,卻沒有人來。到駱輝認為他們已經忘記了自己時,牢房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頭一看,來者是某個陌生的士兵。他一面打開牢房的鎖一面說道:「放你走了,出来吧。」

「终于完了么?」

「不,」他抬頭看了駱輝一眼,冷冷一笑,打開了大門,「才刚刚开始呢,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