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一小時前,駱輝剛進入病房後,呀禮和權叔之間彌漫一陣尷尬的沉默。權叔率先道:「......你今日有冇見過白詩婷?」

呀禮搖頭:「佢哋唔畀我見佢。」

昨日和白詩婷重遇後,呀禮把她送回紅磡站後,便趕回前線。隧道中的敵軍發現寡不敵眾,便向叛軍投降。雖然士兵和親屬的接觸被嚴格管制,然而呀禮回到槍會山軍營後,仍多次要求去見白詩婷,當然被拒絕。

「......」權叔沉默了一會,考慮該如何承接他想說的話題。雙方圍繞著這個議題曾爭執過好幾次,誰也不能說服誰。然而經過昨天一役,權叔認為呀禮或許有新的看法,於是他攪盡腦汁,想找出可以說服呀禮,而不是被認為是挑釁的說法。然而他想了好一段時間,仍然未想到該如何開口,倒是呀禮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說道:「你係咪又要講逃走去黑沙圍嘅事?」

權叔一怔,說道:「冇錯。戰爭已經漫延到呢到喇,你尋日都見到,班友唔係人咁品,見人就殺,手無寸鐵嘅老弱婦孺都照殺......白詩婷尋晚只不過係好彩咋,唔係我哋咁啱嚟到,佢一早畀人射死喇。」





呀禮神色冷峻,回道:「咁唔通黑沙圍就會比呢到更安全?嗰條畀喪屍統治嘅村莊?」

「就算係被喪屍統治,咁又點呢?起碼喺嗰到,冇人會迫你上戰場,亦冇人會迫你同家人分開!」

「你只不過係聽駱輝嘅片面之辭咋!你可以肯定嗰條村真係安全咩?」

權叔愣住,喃喃道:「駱輝唔會無啦啦呃我哋掛......」

「佢只係將佢見到嘅嘢講出嚟,唔代表佢見到嘅就係事實嘅全部呀!咩『拯救人類等同於拯救喪屍』,呢啲咁荒謬嘅嘢都講得出!駱輝自己都話,佢只不過喺條村到留咗一陣,亦都冇同過啲村民講過嘢,根本連實情係點唔知!」





權叔點點頭:「冇錯,去嗰到會發生咩事,冇人會知,但唔通你認為留喺到就係好?呢到班人當我哋係炮灰咋!去黑沙圍只不過係其中一條路,重點係——」權叔快速的看了四周一眼,壓低聲線:「重點係離開呢個鬼地方!」

「如果你想走,可以自己走呀。」

「你......」權叔一時語塞,呀禮得勢不饒人,又繼續道:「而家外面已經少咗好多喪屍,除咗室內,絕大部分地方都已經冇喪屍出沒......你係我哋咁多個之中身體最強壯,你絕對有能力自己一個生活——又或者可以返去黑沙圍。你點解唔自己去呢?」

「你條仆街!」權叔霍地站起,無視周圍的目光,揪著呀禮的衣領,喝道:「到底呢到有咩值得你留戀呀!你個腦係咪有問題呀!」

「......你確定呢到適合講呢個話題?」





權叔怒極而笑,拉著呀禮走到醫院外的馬路前,「我自己去當然冇問題,但我唔明白!我唔明白點解,明明你係畀軍方利用,你都唔肯走呀!」

「利用?你好似搞錯一件事......」呀禮甩掉權叔的手,惡狠狠的盯著他:「我哋只不過係互相利用。軍方推我哋上戰場,與此同時,幫佢殺人嘅話,起碼可以食得飽——仲可以養活白詩婷!出到外面,你可以過到咁嘅生活咩?」

權叔看著對方,感覺十分陌生。

「唔通......你甘心......你甘心幫佢哋殺人?打呢場毫無意義嘅戰爭?」

呀禮握緊拳頭,咧嘴而笑,似乎認為權叔所說的極為可笑:「有咩甘心唔甘心?只不過係一種生存方式。」

權叔猛然的搖一搖頭:「咁樣根本......你可能會死呀!而家我哋未死,只不過係好彩咋!如果......如果你死咗,咁邊個照顧白詩婷呀?仲有,對面已經打到嚟呢到,白詩婷仲差啲死呀!」

「我唔會咁輕易就死。呢場戰爭打咗咁耐,而一直都走喺最前面,我到而家都未死!況且,唔通我哋走出去就唔會死咩?喪屍,缺水缺糧......日日擔驚受怕,呢種生活我受夠喇!白詩婷雖然差啲出事,但唔通外面就會比呢到安全?起碼呢到會有人保護佢!只要我......只要我去上戰場,佢就可以喺到生活!」

權叔冷冷道:「所以你甘願去殺人?」





「佢哋罪有應得架!」呀禮吼道:「呢一切都係佢哋搞出嚟架!唔單止製造病毒,仲要屠殺平民!仲有,白詠欣交託白詩婷畀我,我就有負責畀詩婷最好嘅生活!只要佢得到保護同溫飽,要我上戰場我都冇所謂!」

「死喺我哋槍下嘅,同我哋一樣,都係強徵返嚟嘅平民呀!」

「放屁,你要咁計就根本沒完沒了!」呀禮別過頭去:「呢場戰爭要結束,就只有打到另一方完全被殲滅為止,只要我哋仲喺香港,就必定會被波及......你話走,到底可以走去邊?每條街都有士兵看守,而呢一區所有嘅高樓大廈都已經被佢哋掃蕩哂,根本冇哂資源......駱輝只不過係好彩走得甩,但佢返到嚟之後,都係畀人困住,如果唔係咁啱開戰,佢可能已經死咗喇!如果我哋逃走畀人發現,下場可能一樣,甚至當場處決!如果留喺呢到......冇錯,我哋的確係畀人當成炮灰,但只要生存到落嚟,佢哋起碼會畀飽飯我哋食。我知道呢場戰爭係無意義,但咁又點呢?你只有接受佢係無意義!」

權叔咬牙切齒,根本不知要如何說服他,喃喃說道:「我已經厭倦呢種生活......每日上戰場殺人,咁樣根本毫無意義......」

呀禮輕笑一聲:「你唔好再扮嘢喇,你只不過係偽善。」

權叔雙眼一瞪,呀禮冷冷一笑,繼續說道:「你有冇計過你一直殺過幾多人?兩隻手都數唔哂,係咪?如果你真係有所謂嘅罪惡感,你點解生存到而家?如果我係你,我應該一早就自殺。你冇咁做,係因為你呃你自己,『一切都只不過係為生存,包括殺人』。你唔想承認呢點,你唔想承認自己竟然暗地裡接受呢種想法,於是你不斷遊說我逃走——你真係想走?你想我覺得,你因為唔想殺人,接受唔到以咁嘅手段換取溫飽,所以先不斷叫我走。如果你真係想走,你自己一早就——」

權叔怒髮衝冠,猛然衝向呀禮,抓著他的衣領:「你講夠未呀!」





「因為畀我講中,所以老羞成怒?你太易畀人睇穿喇,就連我呢個識你唔到一年嘅都睇得穿你。你就咁著緊你嗰個『正義感』嘅形象?」

權叔咬牙切齒看著對方,感覺如果打下去的話就真的代表對方說中了——不行,要想想如何反擊——

「咁你呢?」權叔忽然神經質的笑了起來:「你明知道場杖係無意思,明知道白詩婷留喺度都唔會安全,你點解仲執意留喺到?」

呀禮嘲笑似的搖搖頭:「唔好學我,你學唔嚟架......」

「你口口聲聲話為咗白詩婷,事實上你只不過係為咗你自己。無論係白詠欣畀人強姦,定係佢被燒死,你根本就咩都做唔到!你只可以眼白白咁睇住佢畀人傷害,自己乜撚嘢都做唔到!咩『保護白詩婷』,笑撚死我!你只係想證明自己唔係廢物咋!」

呀禮強顏歡笑:「繼續吹,睇你吹到啲乜......」

「仲有,你係幾時將白詩婷當成白詠欣?尋晚你做乜撚嘢無啦啦錫白詩婷?因為保護唔到白詠欣,所以用白詩婷嚟代替?你幾時將佢哋兩個人混淆?佢只係得十歲,就算佢哋幾似樣都好,你都冇理由將佢哋當係同一個人——」

呀禮不知何處生出一股力量,猛然推開權叔。呀禮想說甚麼反駁的話,他像看著仇人似的瞪著權叔,一時間卻說不出話。





「畀我講中咗嗱?」權叔得意的笑道:「你只不過係唔願意面對自己無能嘅廢柴——」

「你講緊你自己?」呀禮也笑了笑:「當初保護唔到家姐嘅你,唔係暗地裡鬧自己無能?你最後選擇逃走,就好似你而家嘅選擇一樣!唔需要再扮到好正義咁款喇,你只係出於內疚嘅偽善者——」

「你講乜撚嘢呀!」權叔再按捺不住怒火,上前揍了呀禮一拳:「我......我唔撚準你講我家姐!」

「我係話你虛偽呀,白癡!」

「你呢?你都只不過係想喺白詩婷身上尋找慰藉。你夠膽講你冇幻想過,白詩婷大到咁上下,你就可以扑佢?你都只不過係被人擺佈嘅廢物,同嗰啲喪屍有咩分別!喪屍都好過你,因為你係自願被擺佈——」

「你講撚夠未呀!」倒地的呀禮也衝上前,和權叔扭打一團。

「你講我就算,點解要拖埋白詩婷同白詠欣落水!」





「係你講我屋企人先!」

兩人打了一會,忽然聽到一道稚嫩的叫聲:「唔好再打喇!」

剛剛和華嬸一起從伊利莎白醫院,推著一大箱醫療用品過來的白詩婷,從遠處便看到在打架的兩人,便放下手推車上前勸阻,然而兩人打得興起,甚至好像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衝到兩人之間,他們這才發現自己的存在。

「你哋......你哋點解突然要打交呀?」

兩人各自瞪著對方,一邊輕輕的喘氣。呀禮雙眼滿佈血絲,一字一句從他嘴裡吐出:「總之,我唔會走......要逃避嘅話,你自己去!」

「你真係無藥可救......」權叔冷冷拋下這樣一句後,揚長而去,完全摸不著頭腦的白詩婷想追上去時,卻被呀禮叫停。站在路中心的白詩婷,看著權叔遠去的背影,又看了一下呀禮,垂下了頭。

呀禮深呼吸一下,嘗試冷靜下來:「......白詩婷,過嚟。」

白詩婷低著頭走到呀禮跟前,咕噥說道:「你哋到底發生咩事呀?」

呀禮蹲下來,柔聲道:「我哋只不過係......睇法上有少少唔同。佢堅持要逃走,但係我話走出去都冇用,況且根本冇可能走得甩。」

白詩婷抬起頭來,雙眼通紅,眼泛淚光,哽咽道:「咁點解,你哋要打交呀?」

呀禮腦海閃過權叔對他的指責,他微微一怔,別過頭去:「......佢根本就不可理喻!係佢郁手先,我只不過係還擊!」

「我......我唔明白!」白詩婷跺腳,「我哋本來相處得好哋哋......自從嚟咗呢到之後,你哋個個都變哂!」

「我,我冇變呀!」呀禮抓著白詩婷的肩膀:「我會保護你,就好似一直以嚟咁樣!」

淚眼汪汪的白詩婷,凝視著呀禮,不發一語。呀禮伸手去撫摸她的秀髮,想講幾句安撫的話時,卻被對方擋開了手。白詩婷瞪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華嬸,但不見她的蹤影,便料想她必定是已經進入醫院,於是就向那邊走去。

「白詩婷——」

「唔好跟住我!」

呀禮頓時止步,呆呆看著白詩婷進入醫院,搞不清自己到底做錯甚麼。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不論是留在軍隊,或是上戰場——權叔不明白就罷了,為甚麼連你也不明白?

這樣想著的呀禮像觸電般從沉思中驚醒,他走向醫院,想找白詩婷解釋清楚,然而他在醫院內卻怎也找不著白詩婷。

稍早之前,白詩婷一踏入醫院,就聽見華嬸的叫聲:「白詩婷!呢邊呀!」

白詩婷連忙趕過去,和華嬸一起推著手推車。

「頭先打緊交嗰兩個人,就係權叔同呀禮?」

白詩婷輕輕的點點頭,華嬸再問道:「吓,咁佢哋做咩要打交?」

白詩婷沉默半响,才道:「我都唔知......好似話係,權叔想離開呢到,但呀禮唔願意......但我唔明點解佢哋會打起上嚟......」

華嬸雙眉一揚:「噢。」

「佢哋雖然成日鬧交,但從來唔會好似而家咁打起上嚟......」

華嬸摸摸白詩婷的頭頂:「傻妹,唔使喊嘅,男人成日都係咁架喇。」

白詩婷抬頭問:「成日都係咁?」

「係呀。有咩講唔啱就打到對方認衰為止,而家呢場戰爭都係咁架咋。」

白詩婷迷茫的看著前方,不發一語。華嬸又問道:「但係你有冇諗過逃走吖?」

她一愣,隨口喃喃回道:「我冇諗過呀......逃走?可以去邊到呀?」

華嬸裝著在思考的樣子,沉吟片刻後,隨口答道:「例如,美國?」

白詩婷抬起頭,呆呆的看著華嬸。以為她會說出甚麼地方,想不到她竟然說一個距離香港上千公里,在太平洋彼岸的國家。白詩婷對這個地方的知識,除了面積很大,說英文的,有幾個學校的外國老師都來自那邊之外,其他都忘記得一乾二淨。儘管如此,她也知道這地方要坐飛機才能到達,為何華嬸會說這樣說呢?

見白詩婷眼中的疑惑,華嬸連忙道:「哎,我只係隨口嗡咋。」

「......」

見白詩婷沉默不語,華嬸再試探性的問道:「但係,如果真係可以去美國,你會唔會去?」

「......咁呀禮呢?」

「佢想留喺到吖嘛。」

白詩婷輕輕的搖一搖頭,沒有說話。華嬸隨即笑道:「哈哈,講下笑啫,美國老練咁遠,有咩可能去到呀。」

白詩婷的小小腦袋在有的沒的胡思亂想,表面卻是不動聲色,華嬸見好就收,免得再說下去引起她的疑心。華嬸似乎對這邊頗為熟悉,白詩婷隨著她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走廊,甚至乘搭醫院中唯一一部仍然運作的升降機,來到醫院十四樓。一步出升降機,數步之遙的開外有一道大鐵門。華嬸到門邊的傳呼機低聲說了幾句,很快便有一名年若六十歲左右,蓄山羊鬍子,頗為英俊的男子走出來。鐵門被推開的瞬間,一段悶熱又夾雜動物膻味的空氣撲面而來,門外傳出各種動物的叫聲,直到大門被關上的一刻,所有聲音像斷線般戛然而止。看見白詩婷好奇的樣子,男子向白詩婷友好的微微一笑,這卻讓白詩婷下意識的抓著華嬸的手。

「陳博士,你要嘅嘢我帶咗嚟喇。」

「嗯。」陳博士先是看了白詩婷一眼,又快速的瞥一瞥貨物清單,轉而蹲下來向白詩婷道:「小妹妹,你叫咩名呀?」

「......」白詩婷抬頭看著華嬸,華嬸只是向她微微一笑,便向陳博士冷笑道:「佢叫咩名,關你咩事呢?」

陳博士微微一怔,又馬上回復滿臉堆歡的表情:「咁又係。」然後他走到華嬸身旁,裝著要親自推手推車的樣子,同時低聲問:「你想點?」

華嬸搖頭,低聲道:「我聽日會再嚟。」

陳博士微微頷首,又回復正常聲線:「華嬸,你幫我推開道門。」

華嬸睥睨著陳博士,過去為他推開鐵門。陳博士又友善的看了白詩婷一眼,便推手推車入內:「唔該哂呀,華嬸。」

「唔使......」

兩人快速的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後便別過了頭。白詩婷有點好奇又害怕的看著門後一片漆黑的世界,和對面盡頭隱約透著亮光的小房間,直到鐵門漸漸合上,門後世界慢慢收成一束再隱沒,她才不由自主的長長吐了一口氣。

等待升降機時,白詩婷忍不住問:「華嬸......嗰個男人係咩人呀?」

「佢叫陳一凡博士,係美國嚟嘅科學家。」華嬸不動聲色,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稍一停頓後,問道:「你係咪覺得呢個人好奇怪?」

白詩婷嚅囁道:「佢......佢成日向住我笑......」

華嬸忍不住的乾笑一聲,回道:

「佢可能只係鐘意小朋友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