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伊絲比一星期前,似乎憔悴了不少。她坐在一星期前坐過的石壆上,手中拿著一塊人肉,小口的啃食著。當林紫葵出現在她面前,郭伊絲才緩緩抬頭,擠出一絲笑容:「嗨。」

林紫葵點點頭,指著郭伊絲手上的肉塊,輕聲道:「有蟲呀。」

郭伊絲把肉翻面,毫不猶豫的拔掉那條細小的蛆蟲,甩到一旁,面不改容地把肉塊兩三口吃掉後,站了起來,說道:「咁我哋開始喇。」

林紫葵見對方如此拚命,本想說幾句慰問的說話,但又覺得在她的決心面前說甚麼也沒用,於是保持沉默。

兩人來到郭伊絲聚集的屍群前。郭伊絲走入屍群中央,深呼吸一下,開始與屍群展開連結——就在那一瞬間,所有喪屍的記憶轟然闖入腦海,一切記憶,情感,思想......被揉合,然後重構。所有屬於她自身的或是屍群的感官經驗或者是理性思維,變成密不可分的整體,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界線消融於新生成的混沌之中,已經不能從中分辨出何者屬於自己,何者屬於他人,而終端則從中誕生。





某聲音無聲無息地竄入腦海,當郭伊絲慢慢從混沌中分辨出自己時,那聲音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終端......我嚟搵你係為咗——」

「我知道,你個腦諗緊嘅所有嘢我都知道。要解決你嘅問題,我哋必須要探明人類社會嘅基礎結構,先可以搵到喪屍喺人類社會中,到底扮演點樣嘅角色。」

「......喺古希臘語當中,有兩個詞語表達生活或者生命呢兩個概念——『zoē』,泛指『活著的事物』,類似『生存』嘅意思,動物性嘅生存,另一個字『bios』,代表某存在物一種『適當的生存方式』,近似『生活』嘅意思,政治性嘅生存。我哋不妨將『zoē』視為一種生物性嘅屬性,而『bios』視為某種政治性嘅屬性。人類擁有呢兩樣屬性,而呢兩項屬性,構成咗政治上根本嘅二元對立。」

「喺古代社會,宗教仍然擁有巨大影響力嘅時代,嗰陣嘅人將事物分成兩種性質——『神聖』/『俗世』。前者,由神嘅法律管轄;後者,由人嘅法律管轄。而宗教祭祀就係一種將兩者分隔開嘅儀式——分隔俗世同神聖事物嘅儀式。假如被奉獻嘅係人類,咁透過宗教祭祀,將人類身上嘅『bios』去除,僅僅餘下『zoē』,佢嘅生命不再受人嘅法律管轄,而係被神法所管轄。呢種祭祀,構成兩種空間:人法管轄嘅空間同神法管轄嘅空間,並暗含政治權力誕生嘅必要,同佢所需要嘅暴力,即係殺人嘅權力——透過殺戮,將祭品送入神聖嘅空間。」





「當我哋稱某樣事物係『神聖』嘅時候,事實上係將某物從人類共同體中排除,而該物將完完全全屬於神。將呢個觀念擴展,並剝去宗教外衣,我哋可以咁樣想像,即構建共同體嘅必要程序,就係排除,將某物從法律,即人類管轄嘅空間逐出到人類管轄之外嘅空間。呢種排除嘅終極形式,就係創造一個『法律被懸置』嘅空間,法律仍然存在,但無效。呢個就係所謂嘅『例外狀態』。因此,共同體法律可以話係以『排除』嘅方式,將法律以外狀態『納入』,具體形式係以『法律失效』嘅形式指向例外狀態,一種『不生效的生效』。」

「故此,『主權』本身包含一個悖論:憲法本身凌駕主權,詳列主權嘅有效範圍;另一方面,主權可以宣佈例外狀態,宣佈將法律懸置,而主權喺呢個情況下之置身法律之外。於是主權就係處於一種咁樣嘅狀況:佢身處司法之內同之外,因為只有佢可以宣佈進入例外狀態。主權擁有授予法律效力嘅權力,同時亦有懸置法律嘅權力。當主權宣佈進入例外狀態後,主權者嘅行動被會被宣稱擁有『法律效力』,喺咁嘅情況下,實際上係『法律』同『效力』之間斷裂,法律嘅『效力』被轉移到行政命令上。」

「喺古羅馬法中,一個叫『Homo sacer』嘅概念,意義大約係『神聖之人』。佢處於一種尷尬嘅境地。根據古羅馬法,『神聖之人被殺的話,加害者不受任何刑責;同時,神聖之人不可在任何情況下被祭祀』。於是,神聖之人不受律法保護,因為佢隨時可以被殺,但佢又唔可以透過被祭祀,即被殺,進入神嘅領域——佢身上體現嘅係一種雙重排除——既從俗世領域被排除,亦從神聖領域中被排除。而呢種雙種排除又同時係一種雙重納入,即上述嘅『排除性納入』,『不生效的生效』。」

「無論係『zoē-bios』,或者『神聖-俗世』,都可以被歸納成『法外-法內』嘅關係。而神聖之人,並非身處『法外』或者『法內』,而係身處兩者之間嗰個『-』——即係,一個無法區分『法外』定係『法內』嘅位置,兩者之間嘅界線完全模糊,無法辨認嘅『模糊區』(zone of Indistinction)。喺呢個空間入面,殺人被允許,但此行徑不被當成祭祀,而被棄置於此空間嘅所有生命體,就係神聖生命。而吊詭但唔令人驚訝嘅推論就係,主權亦正正喺呢個『模糊區』產生,並透過生產神聖生命嘅形式顯露出嚟。主權同神聖之人係一體兩面嘅結構,當佢以主權嘅面貌面向其他生命時,所有其他生命喺佢眼中成為神聖生命;當佢以神聖生命面向其他生命時,所有其他生命喺佢眼中成為主權。另一方面,處於呢個空間——被雙重排除嘅空間——嘅生命,面臨雙重嘅暴力。佢哋既非zoē亦非bios,只係一具具純粹生存嘅『赤裸生命』——呢啲生命『可被殺死但不可被祭祀』,而呢啲生命,就係政治形成嘅最初嘅元素。」

「於是現代國家,並非透過所謂嘅契約嘅形式被建立,而係排除。主權,擁有可以分出例外狀態嘅權力。人嘅生命包含嘅兩種要素,zoē同bios,喺主權嘅操作,透過劃分『法外-法內』,被排除地納入——其具體手段,即將zoē排出bios,同時將bios排出zoē,而呢種雙向嘅排除,同時係雙向納入:『法外.zoē』嘅場域中,『法內.bios』被主權者定義為不再生效,因此係一種『不生效嘅生效』,以『不作用於該場域嘅形式作用於該場域』;反之亦然。故此,透過呢種兩重排除=納入,人嘅生命就落喺『法外-法內』之間嗰個並唔能夠分出法外或者法外,zoē或者bios......嘅空間,而落喺呢個空間嘅生命,喺宗教語境下,就係『可被殺,不可被祭祀』嘅生命,喺現代主權國家嘅語境下,就係『可被殺,不可被各種形式處死』嘅生命;兩者只不過係神聖生命嘅不同表述。主權嘅原初政治活動就係製造咁樣嘅神聖生命。」





「喺現代主權國家之中,人權呢個觀念被放置到本來宗教身處嘅領域。即使係最獨裁,最極權嘅國家,都會宣稱人擁有某啲權利,而呢啲權利不受政府侵犯。我哋可以咁樣想像,當一國嘅人民被剝奪國籍之後,佢理應仍然保留最基本嘅權利,意即人道主義賦予嘅權利,生存嘅權利。但實際情況係,當一個人被剝奪國藉之後,佢就自動成為『神聖生命』,成為咗嗰個『可被殺死,但不可被處死』嘅神聖之人。喺現代民族國家中,一個人嘅出生,意味住佢立即成為某國國民,並擁有公民資格。嗰個初生嬰兒嘅自然生命,喺出生嘅一刻就馬上被納入國家法律嘅範圍,人類——公民之間嘅轉移,就存在出生之間某個轉瞬即逝嘅時間。喺嗰個時間入面,出生嘅zoē被bios覆蓋,隱含其中,甚至成為國家主權嘅一部分,即所謂嘅『民族』。當國民身份被禠奪,成為難民,呢個人嘅『公民』外衣被剝去,就需要真真正正面對『人類』呢個身份,以及呢個身份面臨毫無保護嘅問題——儘管已經有無數宣言約章宣稱人有諸種不容侵犯嘅權利。人權組織只能以一種將難民視為某種『神聖生命』,並用咁嘅形象向各國尋求協助——因為人權組織空有人權約章,但缺乏實行約章嘅法律效力。」

「於是神聖之人處於咩空間呢?佢處於法律同人權空間交界嗰個不可區分嘅點,佢被兩者排除,又被兩者納入,事實上處於一種連人都稱唔上嘅狀態,只係赤裸裸,純粹活著嘅『赤裸生命』。當主權者宣佈進入『例外狀態』,佢事實上就係將佢治下嘅生命轉變成赤裸生命。呢種形式嘅政治操作,最鮮明嘅例子就係集中營。喺集中營中,權力被直接施加到人身上,並無所謂公民權,人權等作緩衝,成為作用於生命本身嘅政治——生命政治,集中營入面嘅生命,就係我哋熟知嘅赤裸生命。香港,以致全世界所有地區,喺喪屍爆發下,就係進入所謂嘅『例外狀態』——政府宣佈進入例入狀態,本來嘅法律被懸置,以排除性納入嘅形式作用於人,原本保護人嘅法律被抽去,行政權力直接作用於人嘅生命,事實上將整個香港變成一個巨型嘅集中營。講開又講,你認為喪屍算唔算係人類?」

一直全神貫注的郭伊絲聽見對方忽然問自己,不禁呆道:「咩講開又開,你轉話題轉得太快喇。」

「叫你答就答啦,咁多嗲。」

「唔算......掛。」

「咁就真係奇怪。我哋所知道嘅喪屍,可以活動,可以進食,可以消化......除咗要食人為生同冇思考能力之外,基本上同人類冇分別。喪屍嘅大腦被病毒感染,一切嘅機能由大腦內嘅生物電腦控制,所以人類唔會承認喪屍係人類。換言之,假如並無一種對於『何謂人類』嘅定義,人頖並唔能夠從人類中分辨出喪屍;反之亦然......然而喪屍並唔係一種憑空誕生嘅概念,佢係由人類延伸出嚟嘅產物,儘管人類唔係承認喪屍係人類。於是我哋可以想象,人類同喪屍之間存在一條界線,從而區分出兩者。」

「嗯......」

「由此,我哋可以歸納三點:第一,喪屍係某種模糊物體,生死界限喺佢哋身上變得一片模糊,然而你確實可以透過破壞喪屍嘅大腦『殺死』喪屍——儘管喪屍算唔算擁有生命,我哋仍然未清楚。第二:喪屍係由人類變成,目前為止,喪屍並無繁殖嘅方法——或者佢繁殖嘅方法,就係感染正常人類。第三,人類並唔承認喪屍係人類,並認為人類同喪屍之間有一條線,跨過呢條線人類就會成為喪屍。」





「當香港進入『例外狀態』之後,所有仍然活著嘅生物,無論係人類又好,喪屍都好,喺主權者眼中,都只不過係一具具活著,識行識走嘅屍體。法律同法律以外嘅價值,喺呢個『例外狀態』造就嘅空間入面,已經無法分清到底係有效定係無效。主權者行使權力嘅時候,權力直接作用於佢哋身上,對象係喪屍定係人類已經唔再重要。所以喺咁嘅情況下,喪屍同人類已經再無分別,進入所謂『人類即係喪屍,喪屍即係人類』嘅狀況。所以,當呢班生存緊嘅人類,面臨被主權者以對付喪屍嘅方式被看待,就完全唔奇怪喇。」

「......你講緊市民俾解放軍屠殺嘅事?」

「嗰件事只不過係其中一個最鮮明嘅例子。主權者,唯一有權力宣佈進入例外狀態嘅生命,佢並非身處『法內.bios』嘅空間,亦非身處『法外.zoē』嘅空間,而係處於兩個空間交界,嗰條分出兩者嘅界線,而喺界線之內,卻唔可以分辨出兩者,而『例外狀態』下嘅所有生命,包括喪屍同人類,同樣處於呢個空間。處於呢個空間嘅生命,就係原初不受任何保障嘅赤裸生命,我上面都講過,一方面係『可被殺死不可被處死』神聖之人,另一方面卻係主權——佢哋並非兩種唔同嘅生物同於唔同空間,而係赤裸生命嘅兩個不同面向,同一結構下嘅兩個極端。任何處於呢個空間嘅生命馬上成為赤裸生命,並根據同其他赤裸生命嘅關係,展露唔同嘅面向。簡而言之,每一個人都可能以主權或者神聖之人嘅面貌面向他人,所以先會有不斷出現互相殺戮同傷害嘅情況。」

「咁你嘅意思,係咪只要殺哂所有喪屍,你所講嘅問題就會解決?」

「喪屍並唔係問題嘅來源,只不過係喪屍嘅出現,令原本就存在嘅結構性問題被激化。問題就存在喺本來嘅結構入面——人類生存狀況嘅zoē-bios之分,導致後續嘅一連串問題。喺原本嘅情況,喪屍仍未出現情況,每一個人類都有可能結構性地成為神聖之人。喺原先嘅社會中,人類所尋求嘅係一種將原始嘅生存狀態zoē蒙上一層bios嘅方法,探求所謂嘅『the bios of zoē』,做法唔係將bios直接轉為zoē,反而係將兩者分隔,赤裸生命喺呢到被政治化,由一片混沌之中區分兩者,最後反而令人變成既非bios亦非zoē嘅赤裸生命。」

「如果真係要解決呢個問題,使得『活著本身,已經完全包含其政治含義』,令zoē同bios並非以一種雙重排除—納入嘅形式存在。而喪屍就係為咗解決呢個問題——喪屍同人類嘅對立,可以完全照用本來嘅結構去表達,只不過呢一次,zoē嘅空間被喪屍佔據,bios則被人類佔據。每名人類,佢活著本身嘅事實,就已經等同作出與喪屍之間嘅區分——只要佢一直係人類,就唔會係喪屍。喪屍嘅存在處境就係,佢並無獨立於人類嘅方法——每一名喪屍只能靠食人為生,但每名喪屍以前都係人類。喺人類通往成為喪屍嘅單行道上面,人類遙望曾經同樣係人類,如今已經係喪屍嘅同胞,唯有喺嗰一刻,人類確切咁得知自己係人類。當人類共同體排除喪屍群體時,亦係以排除嘅形式將喪屍納入人類共同體——喪屍係『人類唔再係人類』時嘅指標。而喪屍群體嘅行為就更好理解:一方面要食人,一方面又要以人類嚟繁殖,喪屍完全消滅人類嘅時候亦代表喪屍嘅消亡——當喪屍排除人類嘅時候,又要保障人類共同體嘅延續——對喪屍而言,每名人類都有成為喪屍嘅潛在性。喺咁嘅框架下,人類身上嘅zoē被bios整合,『生存本身與其政治生活完全重疊』;對喪屍而言,就係bios被zoē整合,『其政治生活與其生存本身完全重疊』。對於喪屍而言,人類滅亡嘅話,固然會令喪屍滅絕,而喪屍呢個由人類分裂而出嘅概念亦會隨即消亡;而人類亦唯有喺喪屍存在嘅世界入,先可以令本來分裂嘅動物性生命同政治生命合併,人嘅概念終於變得完滿——呢兩點夾埋,先係『人類同喪屍係最親密嘅手足同胞』嘅真正含義。」

「......所以,你所講嘅『拯救人類等同拯救喪屍』,並唔係好似字面上咁理解,而係你所謂嘅『排除性納入』?」





「冇錯。」

郭伊絲陷入沉默,良久後才道:「即係......你嘅意思即係,我一直以嚟做嘅嘢都係毫無意義,你係咪咁嘅意思?」

「......你之前所做嘅嘢,無非係將本來嘅結構重新建立——你治下嘅村民,同村外嘅人,你本身已經喺兩者之間進行劃分,即係話,你已經採用咗法內-法外呢個結構,事情就必然向住你唔希望嘅方向發展。所以你被驅逐出黑沙圍係理所當然嘅事,因為如果你堅持你對『拯救人類等同拯救喪屍』本來嘅理解嘅話,最終結局只能係取消劃分,等同將佢哋由被法律保護嘅狀態扔翻入原來嘅例外狀態,佢哋當然唔會同意。」

「......咁我一直以嚟做嘅嘢有咩意義?」

「我頭先所講嘅只不過係指出一個結構上存在嘅問題,而結構本身並無意義,只不過係權力之間嘅交互作用。至於要點看待呢個結構,就取決於你。或者你所做嘅嘢係無意義——就於你對我所講嘅說話嘅誤解,的確係無意義。上次並無時間好似而家咁同你講咁多嘢。然而你今日話無意義嘅嘢聽日可能完全唔同......如果你真係認為行為本身就有意義嘅話,而家並唔係你放棄嘅時候。」

「咁你想我點做?」

「呢個世界從來冇非做不可嘅事。從來都冇。你可以選擇成為嗰個寧願睇住世界被毀滅都唔願意被割傷手指嘅人;又可以係明知自己根本冇力量,但始終想去挽回一切嘅人。兩者都毫無意義。問題只有一個:你到底想成為點樣嘅人?」

「我唔知道......」





「你終有一日會知道......因為,擁有身體嘅係你而唔係我呀。」

就在那一刻,郭伊絲感到自己和終端的連繫中斷了,漸漸從混沌中分辨出自我。直到她終於能認出自己身處何方時,這才意識到林紫葵在猛搖自己,嘴巴一開一合的似乎在說甚麼。

「......郭伊絲!你塊臉青哂咁,我以為你有咩事呀!」

「我......我冇事......」

「你......」林紫葵欲言又止,過了兩三秒後才問道:「終端佢到底——」

郭伊絲慘然搖頭,低聲回道:「你要攻打槍會山軍營,係咪?......我會幫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