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an!直昇機嚟咗喇!allan!」

在怪物被殺死前,縱使全身骨折,全身如被火燒般劇痛,allan仍然咬緊牙關,勉強支持下去,因為他必須要保持清醒去指揮大局,然而當怪物一死,他心頭大石一下子放下後,劇痛馬上令他暈了過去。只見他滿額冷汗,臉色慘白,嘴唇發紫,任何刺激也毫無反應,第一次應付這種場面的serena,面對情況嚴重的allan,一時間也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奔出廣場,此時直昇機正尋找受毀比較輕微的地面降落,機翼捲起的旋風吹起大大小小的雜物,serena向著在會議室探頭而出的醫師喊話,但他們還是在直昇機降落,機翼噪音稍減後,才終於聽到serena的呼喊,知道allan情況危急,紛紛來到allan身旁察看情況。

經過上次轟炸和怪物一役,新傷舊患之下,場地損壞嚴重,佈滿大大小小的坑洞。魚鷹直昇機在上空盤旋了一段時間,找了一塊尚算平坦的地面降落後,機長打開機艙門,只見廣場滿目瘡痍,人體殘肢隨處可見,石屎地龜裂,遍地碎石,不遠處還有爆炸造成的大坑,軍營外牆亦傷痕累累,不禁猜測怎樣激烈的戰鬥才可造成如斯破壞,然而他可沒閒情逸緻多想,向在直昇機旁的warren,用洪亮得足以與機翼噪音抗衡的聲線喊道:『你們的指揮官在那?』

『他......他現在昏迷了!我先帶你去他所在的地方吧!』

兩人回到房間,此時醫師們已經完成基本的應急處理,用衣物布料和就地取用的木板和木條,先固定患處再說。這時的allan已經陷入深度昏迷,而且全身骨折的患處已經呈深紫色,隆隆腫起。他不但手腳骨折,甚至連髖骨及脊骨亦出現不同程度的骨折及移位。warren先前揹著allan離開廣場的舉動雖然是不得不如此,卻也加重了他的傷勢。





『終於來了嗎?』當allan昏迷後,指揮的責任便落在次一位軍階最高的人員身上,而那人便是研究團的團長。他指著allan說道:『上尉現在情況危急,要馬上送他有完整醫療設備的地方做手術。』

『好吧,我去打開尾艙門,讓你們可以送他上機。』

醫師們小心翼翼地把allan放上自製的簡易擔架——其實就是用兩根長鐵棒,加上幾件外衣製成,在物資緊張的前線經常使用這種東西運送傷兵。研究團醫師自然比自己經驗老到,serena沒有插手的空間,只得在旁邊乾著急。因怪物來襲而四散各地躲藏的難民,聽見直昇機翼的噪音,瞧見直昇機在軍營上空盤旋,亦紛紛趕來希望上機,醫師把allan抬出門口之時,十多名難民正從斜路趕來,擾攘不止,後面還陸續有來。
『待會起飛後,你們可以往昂船洲軍營走一趟嗎?那邊還有等待離開的難民!』

駱輝站在機門旁,向機長這樣問道。機長右手抱著頭盔,瞥了對方一眼,見他不像是士兵或者醫師的樣子,不過是普通平民,便冷冷說道:『你是誰?我只收到命令在這邊接收難民,沒有指令去其他地方。』

『但我......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女孩還在那邊!我不可以扔下她的!』





『那就祝她好運。現在,你給我他媽的滖開,別阻礙我工作。』

其他機組人員擋住了想擅自上機的難民們,他們要先確保醫師團隊的人都已經上機才讓其他人上機。serena看著醫師把allan上機時,瞥見駱輝在與機長起爭執,便過想問一下到底發生何事,得知駱輝要求直昇機往碼頭走一轉把杜嵐接走後,便也加入求情。

『serena!』已經進入機艙深處的醫師們向她招手,『你在幹嘛?快進來吧!』

serena跑入機艙,把駱輝的情況轉述一遍後,再道:『我們可以安全上機也是他的功勞......只是回碼頭一趟接一個人,不是甚麼過分的要求吧?』

醫師團雖然大部分時間躲在會議室,但也知道allan骨折後,其餘時間就是駱輝在與怪物搏鬥,因此知道他的訴求後,也紛紛表示支持,執拗不過的負責人只好回道:『好吧!我先跟控制塔說一聲,之後再去接她走吧。』





與此同時,難民也開始湧上機艙。由於怪物來襲時殺掉一些,難民四散時又有一些跑到其他地方,因此餘下的難民勉強可以全部登機,儘管如此,也已經超出了正常的載客量,加上allan躺地,佔據了不少空間,現場的環境便更顯擠迫。

『全部已經上機了麼?』機長在機外走了一圈,見外頭空無一人,便跑回上機,擠入人群。尾艙門慢慢關上後,底部的紅色警示燈不斷閃爍,左右兩邊的機翼開始轉動,機身慢慢升起,往碼頭前進。




杜嵐等人與林紫葵分手後,走了數小時,終於來到碼頭,那時駱輝等人已經離開了碼頭兩個多小時。她發現碼頭根本沒有任何船隻停泊,頓時感到心灰意冷,雖然心知這不過是碰一碰運氣而已,但假如沒有船的話,要如何離開這個即將毀滅的城市?她帶著一群孩子,四處搜索可以離開的方法,終於在碼頭不遠處的停車場,找到幾輛停泊著的軍車。

其中一輛軍車的車門打開,車匙仍插在點火器上。李亦康興奮的宣佈他的發現,向杜嵐道:「老師!我哋有車喇!」

「嗯......」

孩子們在歡呼著,然而杜嵐卻一臉遲疑,李亦康試探的問道:「老師,你......識唔識揸車架?」





「我生日之前,爸爸教過我揸車,所以我諗應該冇問題......」

「真係冇問題?呢架係好大架嘅軍人用嘅車喎,唔係普通私家車。」

這樣一問,她也有點怯了,低聲道:「應該冇問題......掛?」

孩子們面面相覷,她連忙道:「而家路上面剩係得我哋,所以唔會有大問題架!」

李亦康嘆道:「唉,反正我哋只係得呢個辦法,最多一係撞車死,一係畀炸彈炸死。」

孩子當中有人哭道:「我唔想死呀!」

「唔會死架......」她一邊安撫那哭起來的孩子,一邊責備李亦康:「你唔好亂講嘢呀!呢到你最大個,人人都聽你講架!」





擾攘一會後,杜嵐坐駕駛座,回想一遍先前學車的流程,深呼吸一下,扭動車匙——

「滴滴滴......」

車身傳出輕微的噪音,但絕不是引擎發動的聲音。她又嘗試了幾次,但車子根本發動不了。李亦康見杜嵐神情有異,問道:「老師,係咪唔得呀?」

杜嵐慘然搖搖頭:「......我哋搵其他辦法啦。」

杜嵐帶著孩子們,茫然地在軍營四周探索,然而甚麼收穫也沒有。經過一整天的步行,孩子們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雖然杜嵐多番鼓勵和催促下,他們勉強又走了一會,但最後實在支持不了,其中一名孩子一屁股的坐在碼頭上,不願再走,而其他孩子見狀亦紛紛席地而坐。

「你哋......唔可以咁快放棄架!」

「好累呀!」

「我唔想再行喇!」





孩子的抗議聲此起彼落。杜嵐最後同意休息一會後,她逕自走到碼頭邊,遠眺著平靜的海面。海風微微的吹拂著。

到底可以把這些孩子帶到甚麼地方?直接走到邊境?又或者到地鐵站躲避?杜嵐回頭,孩子們臉蛋紅通通,汗水粘著頭髮,正剛好看著自己,一臉茫然,似乎在等待自己提出甚麼解決辦法。

她也不知道。

就在此時,遠方傳出一陣急促的噪音,抬頭,只見一道灰影由東南方急速接近,她和孩子們駐足細看,然後想起甚麼似的,不斷揮舞雙手,喊道:「喂!我哋喺到呀!」

孩子們也跟著叫,轉眼間直昇機來到碼頭上空,杜嵐趕緊把孩子帶到一旁,騰出空地讓直昇機降落。尾部艙門打開,只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白人男子走出機艙,瞟了孩子們一眼,又瞥一瞥杜嵐,本已經別了過去,但忽然想起甚麼似的拔出手槍,指著杜嵐,即將要扣下板機之際,駱輝從人群中擠出,喊叫道:『別射!』

「......駱輝?」

萬萬想不到竟然會在這邊看到駱輝,杜嵐雙腿釘在地上,只聽見他繼續道:『她......她不是一般的喪屍!她不會主動襲擊人類!』





『你的相好就是她嗎?』機長冷冷一笑,『你可沒跟我說她是喪屍。』

『我就說了她不會襲擊人類!雖然是喪屍,但她仍然保有理智!』說罷,駱輝跑出機艙,擋在杜嵐身前,向機長道:『你看到了吧?如果她是一般喪屍,早就攻擊我了。』

「駱輝......到底發生咩事?點解你會喺到嘅?」

駱輝頭微微一側,向身後的杜嵐道:「成件事真係一匹布咁長!總之,呢到等我嚟啦。」

看見杜嵐和駱輝如常對話,也得知杜嵐是先前傳聞中的仍保留理智的喪屍,儘管如此,他仍然說道:『那又如何?我不能讓喪屍上機!』

serena也從人群中走出,向機長道:『難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如果她突然襲擊別人,那要怎麼辦?』

『可以用些東西堵住她的嘴巴呀,如果你這麼擔心的話!』

『那也不過是一時的處理而已!我可沒有收到要帶上喪屍上機的指示!況且,讓她上機又後要如何處置她?帶回美國?你有想過這問題嗎?』

Serena一時為之語塞,想不到要如何回應,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杜嵐卻道:『不要緊的,serena。』

serena滿臉驚愕的看著杜嵐,只看見她指著旁邊的孩子們,向機長說道:『我不上機也可以,但你可以帶這些孩子走嗎?』

機長看了身後的人群一眼,又看著那些孩子,沉吟道:『嗯......那當然沒問題。』

「呀嵐!你喺度講咩呀!」駱輝抓著杜嵐的肩膀,激動的說道:「你打算留喺呢到?你知唔知道香港隨時畀人用核彈毀滅呀?留喺香港只有死路一條架咋!」

杜嵐慘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嘅話!——」

一名孩子拉著杜嵐的衣角,指著她身後,其他機組人員正打算把孩子們帶上機,卻遭到激烈的反抗,李亦康推開想接近他的機長,罵道:「唔好掂我呀!」

「亦康,你過嚟。」杜嵐向李亦康招手,同時又道:「家敏,思琪,小豪,良彥,倩儀,智傑......你哋都過嚟,我有說話要同你哋講。」

駱輝在旁邊佇候。他想出聲打斷,但卻說不出口。孩子們圍著杜嵐,她彎下身子,輕聲說道:「你哋跟嗰個叔叔上機啦,佢會帶你哋離開香港。」

「咁老師你呢?」李亦康問,「頭先佢用槍指住你!」

「老師唔可以跟你哋走呀,因為......我係喪屍呀。」

「老師唔係喪屍!」李亦康叫道:「就算......就算係喪屍,但係......」

杜嵐撫摸著李亦康的臉頰,抹去他眼角的淚水,笑道:「你唔記得喇?呢到你最大個,如果連你都喊,咁大家要點算呢?」

「但係......但係......」

儘管如此,李亦康此時已經泣不成聲,其他孩子們也是哭泣不止。杜嵐眼眶通紅,咬著下唇,強忍淚水,又道:「你哋聽我講......我唔知道你哋離開香港之後,會去咩地方,會有點樣嘅未來等住你哋,但係無論遇到點樣嘅困難都好......你哋一定要互相扶持,因為,就算你哋已經冇哂親人......你哋仲有身邊嘅人,你哋兄弟姊妹——最親密嘅兄弟姊妹,知道嗎?」

孩子們哭泣著,點點頭,杜嵐微微一笑,卻也哭了起來。

「我只要求你哋兩件事......第一係互相友愛,另一件事就係......唔好忘記。唔好忘記你嚟自咩地方,唔好忘記你嘅父母,兄弟,朋友,鄰居......唔好忘記喺佢哋身上發生過咩事。永遠唔好忘記喺呢個城市發生過嘅事,然後......將所有記憶,留畀你哋嘅小朋友,然後佢哋又會將記憶交畀佢哋嘅下一代......傳承落去,只要你哋咁做嘅話......呢個城市,所有被犧牲嘅人......就會永遠不死。」

「老師......」

杜嵐拍拍李亦康的肩膀,柔聲道:「我知道你哋做到架。我愛你哋。而家,快啲上機啦!」

駱輝和杜嵐目送著被帶上機的孩子們,滿臉淚痕的他們頻頻回頭。杜嵐低聲說道:「駱輝,你都快啲走啦。」

駱輝搖一搖頭,「......我要同你一齊留喺到。」

杜嵐一怔,喃喃道:「點解你要......」

「呀嵐,我......」serena走到杜嵐面前,歉然道:「我已經盡咗力,但係佢始終都唔願意畀你上機!」

「唔緊要架,serena,你唔需要自責。」杜嵐的聲音輕得似乎輕輕一吹就可以吹散,只聽見她低語道:「反而係,你幫我勸吓駱輝......佢話要同我一齊留喺到。」

serena怔怔看著駱輝:「連你都......」

「你之前唔係話我有絕症架咩?如果係咁,就算畀我逃出香港,頂多係生存多一兩個月,咁又有咩意義?」

serena搖搖頭,想說些甚麼反駁的話,卻一時想不出,只得喃喃說道:「就算係咁......」

「如果我跟你上機,我只會喺最後幾個月內帶住遺憾而死......我寧願死之前嘅一個鐘入面,可以同最重要嘅人一齊。」

杜嵐愣住了,凝視著駱輝,低聲問道:「絕症?到底係幾時嘅事?」

駱輝苦笑搖一搖頭:「已經唔重要喇。」

「既然係咁嘅話......我幫你同佢哋講啦。」serena擠出一絲笑容:「......再見。」

正當serena想轉身上機時,杜嵐卻叫住了她,「等等,serena,我有個請求......我想你幫我照顧嗰班小朋友,可以嗎?」

serena回頭,只見孩子們站在尾艙邊緣,滿臉是淚地望向這邊。

「我始終都係唔放心佢哋......如果可以嘅話,我想你可以好似一個母親咁照顧佢哋,因為......佢哋已經冇哂親人,我怕剩係得佢哋自己嘅話,會遇到好多困難。」

serena垂頭,喃喃道:「母親......」

「呢個只係我個人嘅不情之請,如果你唔願意嘅話——」

「你真係狡猾,你知道我根本唔可以拒絕先咁講。」serena抬起頭來,兩行淚水掛在臉上,低聲說道:「......嗰班細路,我會盡全力照顧佢哋。」

「......多謝你。」

「駱輝,杜嵐......祝你哋好運。」

serena回到機艙,向機長解釋駱輝不登機的原因,機長瞥了外頭的兩人一眼,擺一擺手,輕輕嘆了口氣,關上尾艙門,旋翼開始轉動,直昇機緩緩上升。待到機體升上半空約數米時,尾艙卻再度打開,機翼的噪音之中,夾雜著呼喊聲:

「老師!我哋唔會忘記你架!」

「大哥哥!你要好好咁對老師呀!」

「我哋會記住你講嘅嘢,所以......老師,再見喇!」

「老師!再見喇!」

杜嵐和駱輝牽著手,遙望著那漸縮小的灰影,孩子們的呼喊聲在空中飄揚著,隨著直昇機的遠去而飄散。駱輝望向身邊的杜嵐,笑道:「你有一班好好嘅學生。」

杜嵐嫣然一笑:

「......係呀!」

杜嵐抬頭凝望著駱輝,喃喃自語似的問道:「駱輝......頭先你話你有絕症,係咩一回事?」

「我就話咗唔重要......」

杜嵐拉著他的手,瞇眼盯著他,像是在說:再隱瞞的話我就要生氣了,駱輝才一五一十的透露實情。杜嵐聽罷後,笑了起來,問道:「咁如果冇呢個病,你就會上機跟佢哋走?」

「......你知道我仍然會選擇同你一齊。」

「白癡。」

駱輝大笑:「只有白癡先會愛上一隻喪屍。」

杜嵐靜靜凝視著大笑中的駱輝,沉默不語。駱輝又問:「你眼甘甘咁望住我做咩?」

「......冇嘢呀。」

杜嵐垂下頭,但臉上仍然充滿笑意。她伸手輕輕摟著駱輝手臂,駱輝立即夾住了她。杜嵐一怔,與駱輝相視一笑後,索性整個身體緊靠著他。

——我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喂,呀嵐。」

「嗯?.......嗯!」

駱輝趁著杜嵐抬頭的瞬間,冷不防的吻了下去。杜嵐最初手舞足蹈的掙扎著,但漸漸就放棄了反抗,摟住了對方。

「......狡猾。」

駱輝傻傻的笑著。杜嵐閉上眼睛,笑道:

「再嚟多次.......今次要溫柔啲!」

駱輝微微一笑,乾燥的嘴唇貼上了對方同樣乾燥的嘴唇,深深的吻了下去,摟著她瘦削的腰部,撫摸她一頭因缺乏打理而打結的曲髮。當駱輝想解開她衣服之際,杜嵐卻輕輕推開了他。

瞧見駱輝錯愕的神情,杜嵐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要喺呢到?」

「呢到冇人呀。」

杜嵐拉著駱輝的手,輕聲道:「......跟我嚟,我知道有個安靜啲嘅地方!」
 


——所以,經歷了這一切的我們,到底得到了甚麼?

少女的屍體被遺棄在村外的森林的一角,頭顱上血肉模糊的創口,鮮血早已經流乾。

如果她早知道自己所選擇的道路——為了令犧牲者不再出現而猛然急剎,最後卻使自己也無可避免地,加入歷史中數十億個無名犧牲者的行列中,她還會選擇相同的道路嗎?

滿手鮮血的少年,經歷幾乎要燒死自己的怒火的洗禮後,走入地鐵站中的最深處,瑟縮一角,令人窒息的黑暗包裹著他。

他等待著那團光的來臨——以及緊隨而至的新世界。即使喪屍和人類沒有共存的辦法,即使人類和喪屍注定互相殺戮......他仍然要去找,因為,那是她所堅持的路。

......然而,這樣的追尋會有盡頭嗎?新世界會有他追求的答案,或只是昨日世界的重蹈覆轍?

一個老人屍體混雜在屍堆中。年輕時期逃亡,那不是懦弱,而是為了自由——難道人們有資格指責他嗎?目睹自己親人遭受折磨,有資格指責他的人只有他自己。

如果一口自由的空氣,代價竟然是我們所聲稱無價的生命。難道會有天秤衡量雙方的價值?囚犯的幸福和螻蟻的自由,難道會有一方比另一方更高貴嗎?

一個男人殺死了一個人販子,和他情人死前托付於他的妹妹,最後飲彈自盡。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所謂的保護,不過是在保護他想像中的一個需要自己保護的幻影,他還會鑄下同樣的錯誤嗎?生存方式與生命本身的背離,為了生存,竟然使自己步向毀滅,除了是悲劇外,難道不同樣是個天大的笑話?

一位女孩和那個本應是她妹妹的巨大野獸,一同消失在一聲巨響和火球之中。在兩人生前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個發出焦臭味的黑色深坑,屍體隨爆風四散。

如果她早就了解,妹妹的犧牲是為了讓她繼續生存下去,她還會如此堅持,要去找讓喪屍回復成人類的辦法嗎?又或者,她追尋著,只是僅僅為了讓自己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不知道。

我們坐在軍營中一塊草坡上。眼前是大海,反射月光的海水恍若湛藍巨獸上一塊一塊閃耀的鱗片。兩旁和身後是樹叢,長著不知名卻又美不可言的花卉。

杜嵐白玉般赤裸的身軀依偎在我懷中。瘦削得如同皮包骨的軀體,除了胸口之外,其餘部位冰冷得像屍體一樣。一陣冷風吹過,杜嵐打了個噴嚏,我笑道:「唔好傳染我呀大佬。」

「一早傳染咗喇,白癡!」

她推開我遞上衣服的手,整個身子緊靠過來,喃喃說道:

「駱輝......好暖......」

「反而你你個身凍冰冰咁。」

「因為身陳代謝減慢呀。」

「......呀嵐,你唔後悔咩?」

「嗯?除左痛之外,都冇咩好後悔呀。」

「我,我唔係講緊呢樣嘢......」

「嘩,你心口突然變到好熱。你怕醜呀?」

「我係話......你根本唔需要陪我去死。」

杜嵐抬頭,神色哀傷的望了我一眼,垂首不語,良久後才輕聲說道:「事到如今,你仲要咁樣講?」

「......我哋可以去地鐵站到避難。而家去都仲嚟得切呀。」

「但你最後都係會死呀。先係冇哂頭髮,然後不斷吐血,最後咩都食唔落咁餓死。」

「......」

「我呀......本來只係想送嗰班小朋友走,至於我自己係點,我根本唔在乎,所以......」

「......你仍然相信呢個世界有希望?」

杜嵐笑了笑,搖搖頭:「......我希望佢哋唔好忘記。我想要佢哋帶住對呢個地方,同埋佢哋遇過嘅所有人嘅記憶,生存落去,將一切傳承落去......當佢哋大個之後,再將呢個城市嘅記憶交付畀佢哋嘅子女,仲有孫仔孫女......咁樣唔係為咗報復,而係......為咗令喺呢個城市發生嘅悲劇唔會再重演。」

「呀嵐......」

「唔好再講,要我自己避難之類嘅說話喇,因為......只有同你一齊,我先覺得自己仍然係人類。我有時都會諗,如果我送走咗班小朋友之後,我到底要去邊到?但估唔到最後竟然會見返你,所以......我唔會再同你分開架喇。」

「哈哈哈......原來係咁。」

杜嵐嗔道:「有咩好笑,我好認真架!」

我輕輕撥開卡在她那齊肩的曲髮上的一株嫩草,輕撫著那淡淡透著棕啡色的蓬鬆秀髮。微弱月色之下,她肌膚毫無血色,嘴唇也只呈現淡淡的粉紅。

「我只係覺得......你講嘅嘢同林紫葵好似。」

「......或者,係因為我哋都俾郭伊絲影響掛!」

——生命到底是甚麼?甚麼決定人類是人類,喪屍是喪屍?

七百萬個哭泣的靈魂,唱著哀歌,在悠悠的晚風中回響著。

「駱輝......你記唔記得呀?嗰晚就好似而家咁,我同你一齊坐喺草地上面,睇住星星......我應承你,無論如何都要生存落去。呢個係我對你嘅承諾。而家,我唔係已經信守咗諾言喇咩?」

——或許,有某種要素,區分人與喪屍,過去與未來,生存與死亡......但在此時此刻,所有區分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在人身上,不是仍然存在著喪屍的低泣聲嗎?喪屍身上,不也是殘留著人類呼吸的痕跡嗎?在我們身上吹拂過的微風,不也是曾吹起我們前人的鬢髮嗎?過去滑入未來,未來消融在過去之中,生或死的門檻,在此時此地,被鋪展開來,指向永恆。

所以,一切已經不再重要了。

對面的島上冒起一個巨大光球,我和杜嵐面對面的躺了下來。

......無論如何,這是我們的選擇。

「駱輝......如果我哋有小朋友,你想要男仔定女仔呀?」

「都可以呀。」

「咁我哋住邊好呢?我呢......我想返去我出世同成長嗰個小鎮到住。你到時可以帶埋屋企人過嚟生活呀。」

「我相信佢哋會比較適合香港嘅生活。況且,我媽媽成日都好長氣,你實會嫌佢煩同囉嗦......」

「我媽咪都係差唔多性格呀。不過大家都來自香港,溝通應該唔會有問題嘅,我估......住耐左就會習慣,不論係交通,食物,風土人情......」

「嗯......嗰邊係點架?係咪好似電影咁有大片森林,山清水秀?」

「電視入面既景色大部分都係呃人啦......事實係好多蛇蟲鼠蟻,天氣又凍,成日冇陽光。不過......我就係鐘意嗰到。」

「但係,唔知嗰邊難唔難搵工?我驚到時要呀嵐你養我。」

「咁就我養你啦。」

「唔得嘅,男人老狗......」

「嘻嘻,大男人主義!」

「唉,到時先算啦。反正只要我地兩個一齊,咩問題都可以克服......」

是的,只要我們在一起,甚麼也......

「......呀嵐,我愛你。」

「我都係呀,駱輝。」



 
占卜者探索潛藏在未來的訊息,故此,他們所經歷的決不會是同質﹑空洞的時間。誰只要認清這一點,或許就會明白,人們是如何在回想中體驗過往的時間:那就是,如同占卜者體驗未來的時間一樣。眾所周知,猶太教嚴禁猶太人探詢未來,而是讓他們在回想中接受禱告以及妥拉的指引。這樣的回想使猶太人不會受未來所吸引,而耽溺於未來者則求助於占卜者。然而,對不准探詢未來的猶太人而言,未來並非同質﹑空洞的時間,因為未來的每分每秒,都是彌賽亞可以側身而進的窄門。

——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歷史哲學論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1940)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