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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成勇和梁忠傑繼續進行深入調查,離他們不很遠的地方,一位妙齡女子獨個兒慢慢走著,高挑的身形在斜陽裡留下長長的陰影,落日的餘暉把她的臉和頭髮染成了橘黃色。
「高老師再見。」
「再見。」
高妙剛步出校門。三米高的圍牆,把學校和外面的世界分隔;圍牆內是氣氛嚴肅的學府,圍牆外的行人道上,學生們成群結隊嘻嘻哈哈,空氣中散播著歡樂的笑聲。
厚重的長裙、厚重的眼鏡,使高妙走起路來很不舒服。在這個時代,很難想像年輕女子如她,會穿成這個樣子,倘若不是學校裡的風氣使然,無論如何她也不曾想過會作這一身臃腫的打扮。這裡,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名校,早在香港開埠初期已經營辦起來了。
回想起一個半世紀前,英國人登陸香港島,遂在這個小小的漁村大興土木,開展長久的侵略戰爭。不久,清廷戰敗,香港島也正式割讓給英國人。但因禍得福,這片殖民地得到了悉心的建設,房屋、醫院、學校,還有其他大型建築紛紛落成,龐大的社區也漸漸成形。由於香港島山多平地少,房子均依山而建,它們從「太平山」的山麓一直伸延至山頂,蜿蜒起伏的街道穿梭其中。街道名稱均以前港督命名,如般咸道、羅便臣道等,九七主權回歸後,街道名稱得到了保留,不用改名。高妙任教的學校也保留了一個很英式的名字──保祿書院。
「高老師早晨。」
「早晨。」




第二天早上,高妙如常地踏進校門。不知不覺間,她進出這個大門口已有兩年時間,兩年對於一位教師來說,仍是一段非常短的時間,同事眼中的高妙,也差不多只是一位新入行的小妹妹。然而高妙自己卻覺得,別人眼中的她,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主要原因就在於,她平常的這一身裝扮──每天都穿深色的長裙、戴厚框眼鏡。
回想剛當上老師的時候,她還穿得蠻有自信:半截裙的長度在膝蓋以上一吋,高跟鞋的高度是標準的三吋,穿得像個精神奕奕的行政人員一樣。那時候,她可說是風姿綽約,每天踏著充滿信心的步伐穿越校門,同時感受到學生們艷羨的目光。
可是,保祿書院既然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名校,且信奉天主教,校風就難免較為保守一點。這裡有一項不成文的規矩:男教師要穿西裝打領帶,女教師要穿素色長裙,主任級或以上的就更是衣冠楚楚。高妙不可能對身邊的事物視若無睹,漸漸地,也穿起像修女袍一樣的長裙來,後來,為了配合這個莊嚴的形象,她乾脆把隱形眼鏡也擱在一旁,換上長方形的黑框眼鏡。
高妙走進教員室,跟同事們程序性地打過招呼,遂回到自己的位子。稍為整理了桌子上的書簿,隨意的翻了幾下,她按下電腦的開關鍵,螢幕上的數字開始跳動起來。
 
「哎呀!電腦這東西好麻煩!」張成勇不停抱怨。
「別這樣啦!你早晚還不要學?」梁忠傑像哄小孩似地說。
警察局剛剛完成了電腦化的程序,今天,每個人的桌子上都增添了一台個人電腦。電腦連上警察總部的中央數據庫,以後找資料要有效率得多,做文件也很方便,可是苦了張成勇。
「麻煩,麻煩,真的好麻煩!我用筆好了。」
「不要啦!慢慢來,慢慢地學,學會之後就會感到很方便的。」




「可是我的手指頭硬梆梆的,怎麼辦?」
「大概捉賊捉多了……嗯,這樣吧,從遊戲著手,寓工作於娛樂會較容易上手。」
於是,張成勇和梁忠傑進行了一場球賽。
「電腦這東西好有趣!」張成勇邊按鍵邊說。
「以前沒學過嗎?」梁忠傑邊按鍵邊問。
「沒有。」
「大學時沒有?在學堂(警校)受訓時也沒有?」
「好像有,不過都還給老師了。」
「你不是很用功的嗎?聽說你是最佳學員喔,好厲害!」
「哈哈!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拿獎,我在大學的時候還很馬虎,畢業論文也是抄人家的啦。」




梁忠傑迷惑地看著張成勇的側臉,右手不自覺地抓著頭皮。
「進球!」張成勇興奮地嚷道。
 
「嚓嚓嚓──」四周響起敲打鍵盤的聲音,教員們趁早會前準備當天的教材。
高妙靠向鄰座的蕭老師:「請問,今天誰來主持早會?」
「趙老師。」回答的蕭老師是一位中年男性。彼此坐著還好,他最怕站著跟高妙仰著頭說話。事實上,高妙也感到不好受,與比她矮的男同事說起話來很尷尬:坐著似乎不禮貌,站起來又怕有損對方尊嚴,所以她總是彎腰而站,更不敢穿高跟鞋。
鈴聲響徹校園,學生們匆忙走到既定位置上,待他們井然有序地排列成一行行直線,老師們才魚貫走出來,站在學生們所處操場上方的走道上。如常地唱完校歌,趙老師邁步踏上講壇。她年近四十,身穿一襲深綠色的全身長裙,戴一副茶色厚框眼鏡,腰桿筆挺。她整理了一下手上的講稿,傲視四周一遍,以訓練有素的抑揚頓挫聲調開始她的演說。
「校長、副校長、主任、各位老師、各位同學,今天,本人很榮幸能夠站在這裡,為大家演講,題目是『中學生不應談戀愛』……」
二十五分鐘後,早會結束,學生們有點兒疲倦地返回課室,老師們返回教員室。高妙拿起中國語文課本,跨出教員室,踏上樓梯。樓梯轉角處,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致:艷紅的海棠花盛放,點綴著綠色的校舍;操場那裡空無一人,只可見地上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界線;泳池裡湛藍的水在陽光的照射下,反映出清澈的微波。
高妙爬了五層樓梯,有點兒氣喘。她在樓梯邊稍作休息,來到中六文科班的課室,她是這班的班主任。學生們見到她,紛紛閉上嘴巴。她拿起桌子上的點名簿,瞥向牆角,一個空空的位子使她皺了皺眉頭。
「李志明又沒回來嗎?」高妙向同學們問道。
她沒有得到回答,於是又問:「有誰知道李志明發生什麼事了?」
全班的人依然一聲不響地坐著,課室裡只有一片令人不自在的寂靜。
沉寂片刻,終於有人開腔了。
「不上學也沒關係吧?反正沒有人會罰他的。」班長馮偉山道。




「可不是嗎?董事先生的兒子就是不同。」文書程思嘉回應道。
「升學也沒問題的了,父親又是大學的顧問,他順理成章可以上大學的了。卻難為了我們這些平民子弟,要日以繼夜,為考進大學苦讀,嗚嗚!」劇社社長關長森道。
關長森模仿擦眼淚的手勢,逗得女同學掩著嘴笑起來。高妙盯著空椅子好一會兒,默默地作出了一個決定。盯著空椅子的除了她,另外還有某人,那人眼中燃燒著懾人的怒火!……
「上課了!大家翻開課本到一百五十頁。」高妙說。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平靜的四十分鐘過去,高妙跨出課室。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見,男男女女馬上交頭接耳起來。
關長森道:「今晚上來嗎?」
馮偉山道:「當然上來,好想知道牛奶妹是誰。」
「我猜是毛愛美。」
「我也這麼想,倒不如今晚問問她?」
「不行!若破壞規矩的話,就會變得沒趣了!」
「嗯……說的是。」
「你們談些什麼?好像蠻有趣的。」何駿東問道,他是一名會考十優生,現在擔任學生會主席一職。
「聊天室計劃。」關長森回道。




「什麼聊天室計劃?」
「這是由我提出來的玩意。我在互聯網上申請了一個聊天室,供班上的同學聚會,進來的訪客要用密碼登入。這個密碼只有我們班的人才知道。」
「哦,原來那張傳來傳去的密碼紙就是這個?」
「對,只有知道密碼的人才能夠登入聊天室。訪客還要向聊天室的主人登記,用電腦填上一份表格,報上個人資料,選擇名字和個人密碼。」
「那,到底有什麼好玩?」
「大家不可以表露真實身份,要以不同於自己的角色出現,名字、家庭背景、個人經歷等一定要是虛構出來的。」
「哈!非常有趣的遊戲,可惜我沒有時間。」說罷,何駿東返回座位。
「嘖!這傢伙。」
另一雙男女正在交談中。
「今天我漂不漂亮?」毛愛美說著蓋上鏡子。
「漂亮呀。」河國偉以欣賞的目光打量對方。
「真的嗎?好開心!」
「放學一起走吧。」
「你送我回家?」
「對。」




「坐你的車子?」
「是呀。」
「好高興!」說著,毛愛美送給河國偉一個飛吻。
長長秀髮的程思嘉拍了拍劉子亮的肩膀,他並沒有回過頭來,只管靜靜坐著,望著窗外的景物發呆。
程思嘉說:「不要這樣吧,琪琪一定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打起精神來。」
劉子亮沒有任何反應。
程思嘉皺了皺眉,語氣變輕鬆道:「今天的球賽要加油啊!」
劉子亮一聲不響地站起來,頭也不回走出了課室。他走進洗手間,扭開水龍頭,水「嘩啦嘩啦」地竄出來,他雙手掬著水澆到面上,不知不覺連衣袖也弄濕了。
海棠樹正值開花季節,一簇簇傘形的海棠花展現出嬌艷的花姿,鮮紅的花朵跟湛綠的樹葉相輝映。禮堂、走廊、有蓋操場和露天操場空無一人,怡人的寂靜瀰漫著整個校園。
轉眼間,已經到了下午三點半,放學的鈴聲敲起,緊接著,四處響起嘈雜的腳步聲和喧鬧聲,學生們興高采烈地走出校門。
「嗶嗶嗶──」藍色的開篷轎車不停響著喇叭駛出露天停車場,當中坐著一男一女穿校服的少年,引來其他同學好奇的目光。
「你好壞!」毛愛美笑著說。
「哈哈!很好玩!」戴上太陽眼鏡的河國偉說。
汽車經過高妙身邊,她剛步出校門。今天,她走得特別早,因為要做家訪。
「高老師再見!」毛愛美向高妙揮手。




「再見。」高妙也向她揮揮手道別。
今天,很多人留下來不走,他們正期待著一場足球邀請賽的上演。露天操場的觀眾席座無虛席,樓梯轉角處和花園邊緣都站了很多人,望得見露天操場的地方都擠滿了人。
「喂,今天的對手是誰?」
「溫靈頓國際學校。」
「要對外國人嗎?」
「對啊!他們身材高大呢!」
下午四時半,兩隊球員經過一輪熱身操練後,球賽正式開始。烈日當空下,手臂佩上隊長臂章的劉子亮目露凶光,「溫靈頓國際學校」的隊長連忙收起準備好的善意微笑,兩人握手。
隨著球證的哨子聲響起,「保祿書院」對「溫靈頓國際學校」的足球比賽正式展開。劉子亮一下子剷下對手的腳下球,隨即作出個人突破;他推球向前,敵方的隊長攔下去路,他的個子很高,擋在劉子亮面前有如一堵牆。面對如此魁梧的人,劉子亮使出一記「通坑渠」(胯下突破),使皮球穿越對方兩腿之間,同時閃身掠過對方身旁。盤弄過對手的隊長,劉子亮把握機會起腳射門,他拔足狂抽,三樓的同學接下這球。
同學笑著大力一甩,球回到操場上。
劉子亮氣喘如牛地跪下,他感到力不從心,他看不見觀眾席上的那個身影,那個一直全心全意支持著他的人。
「沒有了溫綺琪,你果然不行呢!」隊友道。
劉子亮感到生命之火變得黯然,三個月前,女朋友琪琪的辭世,確實令他遭受到莫大打擊。從前,每逢比賽,琪琪總坐在觀眾席那兒,靜靜為他打氣。最可惜的是,她的身體不容許她過分興奮,太劇烈的喝采動作會導致哮喘病發,她只能一直無言地支持著劉子亮。雖然聽不到她的喝采聲、叫喊聲,可是那時候的劉子亮,比誰都還要出色,成為了隊中的靈魂人物、足球場上的英雄,總能夠憑一己之力改寫整個球賽的結果,隊友們很佩服他。
「嗶嗶──」球證長笛一鳴,保祿書院以五比零落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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