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染著奶茶色小卷髮的女子突然喉嚨極癢,一陣猛咳,儘管戴著口罩,亦依舊習慣性地把手放在了口罩覆蓋的口部,忽覺手心一片濕潤,且口罩也多了種黏答答的感覺。

血腥的氣息瀰漫在口腔,她甚至不用脫下口罩,都能夠猜測得出自己現在的情況了。

更何況,現在全城還有誰不知道,新疫症「呼吸系統綜合出血熱」的基本資訊呢?包括這個疾病的病徵——咳嗽、發燒、呼吸道出血⋯⋯

沒錯,現在她面臨的情況就是呼吸道出血,並且身體通過咳嗽排到了體外。





就算不用到醫院去檢查,也大致可以判定為感染了。

怎麼會!

這次她明明這麼小心了!疫症爆發後,她甚至連家門都沒有離開一步。

到底是怎麼感染的?

多想無益,還是去急症室吧。





把染了血的口罩脫下,向外對折,放進膠袋里,再把膠袋的開口處打結封好,女子才把膠袋連口罩丟進了上個月新買的有蓋垃圾桶內。

洗手、漱口、洗手、戴上N95口罩、再洗手,然後用消毒噴霧在家裡噴了一通。進行了一系列簡單的防疫程序,女子這才毅然走出家門。

她不希望自己生活過的的家變成一個傳染源。

雖然也沒有人會貿然上門,但擁有她家裡的鑰匙的父母們卻不得不防。

自從十八歲後,她就搬出了原本的四人家庭,成為了獨居者。





還好我搬走了,要不然父母和細佬也一定會被我連累感染的。

她這樣想著,然後拿出電話,向家庭的whatsapp群組發出了一條訊息:

「我似係中咗招,去緊北區,你地唔好上我屋企。」

她居住的地方在上水鄉郊,訊息中的「北區」便是指與她家相距最近的醫院——北區醫院。

從她家中步行至北區醫院,約有三十分鐘的路程。

大約半小時後。

「咩名呀?」

比預期中還要早到急症室的女子低聲答道:「莊怡⋯⋯」





低微的聲線根本無法穿透N95口罩。

「咩名呀?」什麼都沒有聽到的急症室分流站護士再次發問,語氣中隱隱有了不耐。

「莊——」心知自己說話的聲音真的太低,莊怡便嘗試提高聲調,卻不料只一個字,嗓子的強烈癢意便襲來,還是讓她不可抑制地咳出了聲。

她別過頭去,以手擋在口罩前,一陣強烈的咳嗽聲從中傳來。

一路上,她的嗓子都在發癢,讓她擁有想要咳嗽的衝動,但畢竟癢意不深,咳嗽的衝動還在能夠用意志克制的範圍內。雖然行人道上人煙罕至,甚至自己也都戴上了N95口罩,但她依然不希望會有無辜的人被她傳染,導致他們感染呼吸系統綜合出血熱的致病病原體。

壓抑了一路的衝動,最終還是在揚高聲音說話的時候破了功。

「咳咳咳⋯⋯呃⋯⋯咳咳⋯⋯嘔——」又是一陣血腥味撲鼻,帶起一陣乾嘔。莊怡那張被N95覆蓋了一大半的臉龐痛苦地糾成一團,咳嗽聲惹得安坐在公用座位上等待診症的人們側目,隨後,一道道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帶上了惶恐不安的情緒,進而迅速移開,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許是他們心中早有猜測,或者把每一個咳嗽咳得嚴重的病人都當作呼吸系統綜合出血熱的患者,生怕多看一眼,自己就會被傳染。

至於分流站的護士,也早已嚴陣以待。

「莊怡,莊小姐係咪?你⋯⋯」

「我大概半個鐘前有咳血⋯⋯依家都係⋯⋯係⋯⋯」

強行把口腔中的血液咽回腹中,感到嗓子舒服許多但又有一陣嘔心的感覺泛起的莊怡竭力地保持冷靜,再次提高了聲調說話,只是話語尾音還是發了顫。

所以,為甚麼呢?為甚麼這一次她又被感染了呢?明明她幾乎把所有能做的防疫措施都做了。

這一次,她會死嗎?

她不知道。





「咁我call一call上面執多個床位先。」分流站另一名護士亦心裡慌張,但依舊有條不紊地安排著,手中撥打著醫院的內線電話:「喂?係咪⋯⋯」

「好⋯⋯好⋯⋯」原先要為莊怡做分流的護士逐漸冷靜下來:「已經同你安排緊床位㗎喇。依家為你量一量血壓同體溫先。」

莊怡點點頭,她不敢再說話。她沒想到,自己在一小時內,由一個還能活動自如的人,迅速轉變成了一位一開口就會想咳嗽、且還會咳出血來的病人。

呼吸系統綜合出血熱的潛伏期約為三日,原來潛伏期過後的病徵竟如此來勢洶洶。

忽然頭疼欲裂,原本調整好姿勢坐正的莊怡眼前一黑,上本身猛地往下栽去。

「喂!小姐!小姐!你點呀?冇事呀嘛?」

「姐姐唔該甕張床嚟俾病人訓低先。」





呼喊聲傳來,莊怡還能夠隱約感受到有人把自己的身體扶起。

「三十⋯⋯度高燒⋯⋯」

人們的聲音逐漸變得斷斷續續。

「急症⋯⋯病人昏⋯⋯送去⋯⋯over。」

莊怡徹底失去知覺。

同時間的北區醫院3A外科病房內。

莊怡?

頭戴即棄頭套、眼戴護眼罩、口戴N95口罩、手穿膠手套、身著一次性外袍,一位「全副武裝」的女醫生看著電腦顯示屏上的懷疑新症病人資料,鏡片下的雙眸閃過一瞬的失神,失神過後,是持久不散的擔憂。

前者是看見「莊怡」這個名字後的反應,擔憂則是自從她踏入這個病房起,便已縈繞心頭的情緒。

擔憂可能再也無法離開這個病房的自己⋯⋯

擔憂病房內的病人的病情⋯⋯

擔憂不斷增加的新症數目⋯⋯

因為,此時的北區醫院3A病房,早已是名副其實的「呼吸系統綜合出血熱病房」了,所接收的,全部都是換上呼吸系統綜合出血熱的患者。至於莊怡,雖然目前她暫時尚未確診,因而只是送去其他病房內的隔離病房,但3A病房內的醫護人員,早已做好了隨時接收多一位病人的準備。

實在因為目前她的病徵和其他呼吸道疾病亦相近,因而在確診前不可貿然把她送入3A病房。

不過,現在,她只能在心底祈禱,那個叫做莊怡的病人並不是呼吸系統綜合出血熱的感染者,不管那個人她曾經是否認識,她都發自內心地不希望再新增一例病人。

而現在更重要的事情,卻是⋯⋯

「4號床病情惡化,要轉ICU搶救。over。」

「收到收到,阿明嚟緊。over。」

「6號床出血嚴重,要安排輸血。over。」

一道又一道的訊息蜂擁而至。

今天依然是沒有辦法正常巡房的一天。

從呼吸系統綜合出血熱在全港大爆發的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能夠正常巡房的一天了。

聽著BP機內來自病人服務助理、護士和其他醫生們的聲音,這位女醫生的眉頭攥緊,把病人文件關閉後便匆匆離開早已不單作休息用途的「休息室」。

在3A病房亂成一團的時候,已經被轉移到隔離病房的莊怡幽幽轉醒。

氣若游絲的她感受到面上有一層頗厚的、類似布料的物體覆蓋著,讓她有點不太舒服,反射性地就想拿手去抓下來,卻又被睜開雙眸時映入眼簾的事物和一道陌生的聲音嚇得住了手。

這不是她的家,她躺著的也不是她的床。

伴隨著這意識而來的,是來自背後不遠處傳來的一聲輕喝:「唔好除口罩!」

對,沒錯,是背後,她居然是打側地躺著的。來自背後的那道聲音也好奇怪,好像是衝破了層層障礙才傳遞到空氣中的一般。

莊怡艱難地翻了一個身,一陣暈眩的感覺襲來,但她無瑕理會,只因她看見一個衣著怪異的人。

「哇!」

莊怡再一次被嚇到,驚叫出聲,直到喉間湧上一股腥甜,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

突然出現呼吸道感染症狀的她匆匆來到醫院急症室求診,在頂著難受的感覺到登記處登記後,還是暈倒在了分流站,還聽見有人在說話⋯⋯至於自己現在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就真的不知道了。

不過,這裡看起來是病房吧?再仔細看看這衣著怪異的人,顯然就是做足了「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呀。

這醫護人員手上還端著一個托盤,在莊怡的視角只能上面擺著一瓶酒精,不知怎地,她反射性地想將手縮到身後,卻又覺得這樣做很突兀,也就沒再動,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來者。

「莊小姐,你冷靜啲先。」這人說:「呃⋯⋯你仲記唔記得自己嚟咗急症室求診?」說著,他把托盤放在了一旁帶著抽屜的桌子上。

莊怡點點頭,用眼角的餘光瞄著位置稍微低了一點的托盤,還是不能夠看見除了酒精以外的其他被置於托盤上的物件。

「根據姑娘所講,你暈咗係分流站,初步懷疑你係呼吸系統綜合出血熱嘅患者,所以就送咗你上嚟。依家呢我就係嚟同你抽血,拎去驗下有冇呢隻病嘅病毒。」

莊怡點點頭,半響,才開口:「唔該你——」大概是先前咳得厲害,再加上剛才自己下意識卻傷聲帶的驚叫,讓她現在說起話來,沙啞得不像話,不像一個二十多歲、尚算年輕的女性。

很想輕咳幾聲調整一下自己的聲音,但又怕自己一咳就停不下來,也害怕再一次咳得滿口是血,於是,莊怡也只得作罷。

「咁⋯⋯我依家推返高張床,等你坐起身先?」抽血員小心翼翼地問道,在他看來,患病的人多數心理上會有壓力,更何況目前還不知道她患上的疾病是否那種不治之症,未知的恐懼,最是容易打擊人。

而且,剛剛的自己還把她嚇了一跳。

「好。」莊怡無所謂地點點頭,她現在除了聽從醫護人員的指示以外,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至於心理壓力,倒也沒有多少,實在是因為她早已麻木了。早些年經歷過多次這樣的恐懼,雖然她不知道自己這一次會不會逃不過去,卻並沒有那種面對死亡的恐慌——也只能說她其實還是有點把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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