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今天醫院正式給我信件通知,內容是這樣說的:

親愛的郭芷妮
感激妳能慷慨仗義伸出援手,妳的調職申請我們已批核,調職日期為xxxx年x月x日起調任到隔離病房云云…
再一次感謝
醫管護士組主任上

對!這就是同僚稱為 Dirty team的部門,現在每個人都怕去的地方。



外間有朋友卻說「這是個修羅場,現時去…會一去不返的!」

我只好解釋給他們「過往和現在其實也是一樣,一向都是住傳染病者,現在你擔心的過往一直存在,放心好了,那裡的護士都採取國際保護標准,你懂我也是個謹慎的人,只是現在情況較恐慌所以你在擔心。」

「芷妮,畢竟現在風險機率高了多呢!若有什麼閃失,那就不太好。」

「你放十萬個心,難道你不信任我。」

「好吧,我不再斟酌這話題上。先商量到那處吃晚飯。」



其實這位挺關心我去向的人就是我男朋友宋智善,他是個專幫人買賣基金的策略員,他卻常說成自己是金融才俊,每分鐘都有幾百萬買賣。

共進晚餐時,席間我差不多全程戴上口罩,除了要將食物送進嘴裡時才把這東西摘下。

智善坐下來立即把口罩扔掉「這東西害得我臉頰生瘡,真要命。」

「不戴它可能真要了你命。」我瞪著他說。

「那麼巧!那真要買彩票!」



「智善,剛才你那個口罩還可多用一會,現在這些都缺貨,珍惜點用呢。」

「嘿!我不擔心這。」他輕聲說「芷妮,妳知嗎!我有一位客人很熟的,他是口罩代理的老闆。」

「噢!」

「我早預知口罩在市場會缺貨,早前我已訂下好一大批,現在可以取貨了!」

「那真好啊!現在很多家庭都急需要呀!」

「不!不!不!我的對象不是家庭,是各大藥房,是大生意!」

「嗄?這是怎麼了?」



「現在貨源短缺,是時候將手上的貨,抬價轉售!」智善沾沾自喜說著。

「智善!你說真說假啊!?」我皺眉。

「當然是真的!我計過了,我現在買了五萬個口罩,每個加十元不多,這趟穩賺五十萬!當初我真笨,應該再入多點貨!現在已拿不到貨了!」他拍案叫絕,興奮自豪說。

我極不快意,這頓飯沒吃多久我借故要回家去,智善送我回到家門,往常我們都會 Goodbye Kiss,不知怎的今晚___我沒有。

他臨別時再三叮囑我「妳應考慮一下別人感受,調到隔離病房真的不太理想。」

我沒說話,口罩底下我揚揚嘴角,然後轉身走進電梯大堂。

電梯裡我想著智善那句 “妳應考慮一下別人感受”

嘿!我不禁好笑。拍拖兩年了,現在才發覺我倆性格和價值觀有著很大分歧,當初不知怎的會走在一起,也許愛得迷了,只信奉著一見鐘情。戀愛…這咒語像病毒般散落在四周,這東西的感染力比病毒更強。咒語…我是中了,看來我快病入膏肓。



幾天後我調到8A隔離男病房,這裡很多規矩要注意,例如:進出病房都要在一間稱作消毒室的地方淨化,保護裝備如何穿戴也很講究,保護帽又要覆蓋過耳朵及所有頭髮,還有眼罩、手套、鞋套及面罩。

護士長說「芷妮,想不到妳身材高䠷得沒能找到合妳身的保護衣。」

我笑了笑只好等著。

「還以為妳這類漂亮小姐不敢到我們這裡來。」

我攤攤手憨笑道「也必不然。」

護士長真能幹,不知從可處立即找到十來件合我身高的回來「我要部門立即補給,要不然芷妮就不用上班!他竟說沒貨!給我罵得半死,最後不還是找到了嘛!真是!」

我們都哈哈大笑。



若穿上這身保護衣走上街,恐怕人群會即時四散,以為生化危機要來了。

另一個臨時規矩是要住進職員宿舍,一星期才回家一次,盡可能不見家人朋友,這是我最大考驗,爸媽還可會體諒,朋友都支持,就只我那個男朋友沒贊成也沒反對,就說 “不理想”,但又隨我自己決定,這讓我想不透他意思。

負壓隔離病房其實亦不像坊間想象般恐怖,一個個的玻璃房整齊有序,環境也清潔,只是現在人多了,感覺是有點亂了。
來了幾天,每天都輪著有多個patient送上來,只覺隔離病房快變成市集,再下去隔離會變成 “隔離左右”。

送藥時間,我把每個床位號碼分好,將不同份量藥類編好,與幾個醫護分區送上。

護士長說「芷妮,妳去的那幾個床位病人比較麻煩,確保他們都把藥吞了。」

「知道。」

我在床位前環視每個病人,他們樣子是看不見,都戴住口罩。頭排幾個倒是病得昏睡狀態,中間和後排的不往咳嗽,就只最後角落一個,他若無其事拿起書讀著。



我續一看他們的牌板病況,都是有肺炎症狀,或多或少,我到每個病人前放下了藥,隨即要提醒他們「要食藥了!」

以前的同僚都取笑我惡婆娘,自己也覺好笑,我卻說「要不這樣病人都會像個小孩,要管著呢!」

前排幾個病人不像是麻煩的人,他們都很合作把藥吃完,我走到那個看書的病人前,慣例會看他牌板,沒發燒、沒感冒病徵、有輕微咳嗽、肺片有少許花痕…他名字:溫奕。我不自覺笑了一聲,知道自己失儀了。

那個人瞪了我一眼,然後又自顧自看書,我只能看到他一雙眼睛,濃眉俊眸長睫毛,他膚色也白晢,兩者加起真有點女生相,我特別留意他眼神,感到他明白我在笑什麼。

我有點不好意思「溫…先生,要食藥了。」

溫奕也出奇的看著我「喔…是女護來…」

他需咕噥著但我仍是聽到,怪他不得,我這身包得密封的裝扮,跟本看不到是男是女,再者我個子也高,無奈惹人誤會。

我再提醒他「你要把藥吃了。」

「護士小姐,我奇怪我是什麼病來?他們說我肺片有點花痕,二話不說便要我隔離,現在還要我吃不知名的藥,我真覺得自己像實驗品一樣。」

他用詞雖然強硬,談吐卻很溫文且有點感染力。

「你問的幾個問題,我只能答你,藥是消炎藥和維他命,病情只有問醫生才能答你。真不好意思。」我出奇地有耐性解釋著。

他沒再說下去,藥仍是放在枱上,我只好把這小杯的藥遞上,他牢看我,我也望著他,我只好舉住那杯藥不動。

「現在是非常時期,狀況又不明朗,每個人能做的也是有限,就做力所能及的這麼一點就夠,這總比不做好。若是人人也耍性子做自己,情況難以想象。所以現在你能做的是盡快好起來,這是你能辦到。」這次是我不常出現的和藹,奇怪。

他把那本書輕輕放下,輕嘆一聲,接過我手上的藥,脫去口罩把藥吃了。

這讓我看到他臉容,挺鼻梁,薄嘴唇,尖臉兒,加上那汪汪大眼睛,白皙皮膚,他男生女相中性得來偏向個姑娘。

「好了,都吃過了。」他說。

我點點頭,然後為他量了體溫便離開。

回去座頭把病人記錄輸入電腦,旁邊女護問我「有遇上麻煩嗎?」

我側起頭「沒有。」

「真嗎?12號床那個溫奕沒找麻煩嗎?」

「噢,他會嗎?我倒沒遇上。」我好奇問。

「妳不知了,他第一天上來已鬧得翻天覆地。說我們不能無顧關著他,家居隔離不就可以什麼什麼的,長編大論說過不停,就是不滿院方混亂。」

「那我多幸運。哈哈!」撫心自問我又不覺他難處理,俗語說“人夾人緣”吧。

幾天過去,異常地工作超越常態,疲倦不堪,幸好宿舍只幾分鐘路程,我不走大路,獨自走著小路,盡量避開人群,這樣也可空一會腦子,但 電話就響起,是我媽!

「媽!怎麼了?」

「芷妮,妳還好嗎?」

「好得很,好得回宿舍便能倒頭大睡。」

「那即是不好呢!」

「媽,妳想多了。」

「注意點,別搞得病毒纏身。」

「那肯定啊!妳也是!口罩夠用嗎?」

「還好,不出門就好了。要不造隻大水樽頭盔把頭罩起就是。」

我媽閒著就打電話來,每次都是說些無聊事。

有次她清晨打電話來,我仍睡得正甜。

「芷妮!大事不妙!」她從電話裡讓著。

「發生什麼事?!」

「家中的米剛吃光,妳爸知道後立即跑了出街!」

「嗄?幹嘛?」

「他說要去輪米!跟住要去輪罩、再去輪廁紙!」

我真笑彎了腰,淚也直冒出來。睡眼惺忪的我再也睡不著。之後聽媽說,父親搞了好半天才買到貴三成的米和廁紙,而口罩更像稀世珍品般,要幾倍價錢才能購得。

這正是智善最近在做的,我真氣憤。

這是什麼年頭?世界末日還是第三次世界大戰?人心是多脆弱和狡詐,一個病毒加一些謠言足以扭曲所有規則。

爸媽都給這些搞得瘋了。我只好安慰他們「媽別太跟紅頂白,人說謠傳不如自己想,我們這都市未淪落至此地步。」

至於智善…

好一段時間他沒聯絡我,一定是炒賣口罩忙得不亦樂乎。個奇怪我也提不起勁找他,可能…是因為調職前一晚發生的事所引至。

那晚我們慣常去拍拖吃飯,智善異常興奮說「芷妮,妳知嗎!」

「我不知!你根本未說,我怎知。」不知怎的我不滿,他總是把我當成無知少女,他自己就是未卜先知的智者。

他抿抿嘴「怎麼了!我只是想說,早前我買的大批口罩已出了一半貨,賺了好一筆錢。」

「那很好呀。」我並沒有高興的感覺,只淡淡回應。

「剩下的貨源,我會再加三成價錢賣,我有些人客說我真有良心」

「嘿!」我不屑地

「…他們行業裡有些商人,足加了四倍價錢賣!我是加得最少的!」他自豪地擦擦自己鼻子。

我沈默地聽他說。

「芷妮,我這樣想,這桶金我會用來搞些私幫賣買,或是買些股票,總之是錢滾錢,這樣滾雪球下去,一層樓也能滾回來。」

我對牢面前兩碗血紅色羅宋湯,忽然我感覺他變成了吸血鬼,正品嘗著人家流出來的血。

我把匙羹放下「其實你不需要撓這樣一筆財,樓房什麼的更不是現在所需,何必要發急財。」

「妳說得真輕鬆,這個是人吃人社會,我不吃人,其他人也在食人血饅頭,妳不去搶人,人家把妳那份也搶去,妳看!現在所有人都在搶,搶,搶。妳不去搶,蝕底的最後是妳,芷妮呀!這也是為我們將來打算呢!」

因為…我們?!我忽然打了個寒顫,我也有份參與其中?平白無故被牽扯進來?

「對不起,我想我們應該冷靜下。」我挽起自己的手袋,起身向門走去,忽然清脆一下掉匙羹聲從我背後傳來,我沒有回頭一直走出餐廳。

唉…人呀!良心忽然變得不及口罩值錢,彷彿廁紙比人格潔白,自私還多過一包的米粒。

今天我要為病人取喉嚨分泌物化驗,輪到溫奕時,他面有難色,再三詢問下原來他不懂“咳痰”!我啞然一笑!唯有幫幫他。

「你先脫下口罩,然後趴在床頭。」我教著他

想不到這大男生忽爾變成了小孩,紅蘋果臉更是可愛,我要他拿著隻小杯「等一下咳嗽時便把杯放到嘴邊把痰吐進去。」

「我沒有咳的意欲。」

「很快會有。」我笑著答他,話沒說完我在他背上拍著。

他瞪大眼,拍不了幾下已大咳出來,取樣完成。

事後他問我「每個病人都要妳這樣幫助?」

「就只有小孩和老人。」

他笑了,這裡的病人沒一個會笑,包括他從也沒笑過,他那雙眼笑起來像是彎月般好看。

「謝謝。」他說

「嗯。」

除工事上我很少與病人有交流,但他使我好奇,我忍不住問他「你看的是什麼書?每天都只看這。」

「人性的弱點。」

「喔!心理學。」

「無助時看看可慰藉一下心靈。」

「嗯,困在床上確實會有點恐懼。」

「所以說,恐懼大都因為無知與不確定感而產生。」

「哈“人性的弱點”」

「哈,對!」

自那次打開話匣子後,每次到他床位時總會聊上幾句,才知道他是香港出世的美籍華人,這次回來只是探親,不幸讓上疫情進了這裡。不知何時他還開始叫我“高姑娘”,怎麼我改姓高了!他說因為我個子高,所以隨口叫“高姑娘”,真沒他好氣有這興致。

昨天我和智善終於聯系上,可惜同時也鬧翻了,都是大家觀點有著極大差異起爭論,我率性說「現在我反正也不能見面,那就以後都不見吧!」

然而我如常的工作,稍稍有點失意,病房的同事看不出我情場失意,或許是這身保護裝備包封得連我的心情也埋藏了。

派藥時溫奕忽然說「生活中的許多煩惱都源於我們盲目和別人鬥著,而忘了享受自己的生活。」

我呆呆望著他,他蹙著一條眉看我,又說「如果妳被批評了,請記住,那是因為批評妳的人只想得到優越感,也說明你比他有成就。」

我嘆息一聲「都是人性的弱點。」

溫奕又彎起了眼,那漂亮眼眸又一次讓我注視。

「芷妮過來一會。」外邊好像有人叫著。

「芷妮,…芷妮!」那人提高聲線。

「喔!是!」我才回過神,轉身離開溫奕的病床。

忽爾感到他像看穿保護衣內的我。

我記起那本書有這麼一句;
林肯說:"一個成大事的人,不能處處計較別人,消耗自己的時間去和別人爭論,無謂的爭論,對自己性情上不但有所損害,而且會失去自己的自制力。只要有可能就對人謙讓一點,與其跟一隻狗爭路走,不如讓狗先走一步。如果被狗咬了一口,你即使把這隻狗打死,也不能治好你的傷口。

嘿!用狗來比喻是有點嚴苛,但深入思考也不無道理,成大事只怕未必,小事仍可引經據典。

想到這,忽然感覺了無牽掛,連剛才那點點失意也消散。

我對溫奕這個人的印象又加深了。

這天同事跑來問我「芷妮,明天工會發起罷工,妳都來參與!」

「已選好明天嗎?」我問著。

「決定了!」

這是我們護士少有的浩蕩,我打算和他們共同參與,原因再明白不過,不勝負荷的大機器已達頂界仍被無視,疫境中志在充數做作,罔顧現實安危,同僚都義憤填膺。

「好!」我確實有點激蕩。

翌日我跟幾個同事到指定地區靜坐,人數眾多,各人手上都拿起標語,要求政府承諾訴求。

在地上我靜坐了半天,這時我電話響起,是護士長打給我「芷妮,不好意思,我知不應阻礙妳為醫護及市民出力,若不是急事我不會致電給妳。」

「發生了什麼事?」我有點不安。

護士長滿載沮喪「現在8A只剩我和另一人,現在基本工作已維持不到,更慘是12號床那個溫奕今天突然病發,我們要為他做很多化驗。妳可回來幫幫我嗎?」

我低著的頭揚起來,看著隔離病房那層的大樓,忽然我泛起了點點私心,隨即站起來向大樓走「我現在上來。」

也許咒語又在我身上施法…

回到隔離病房,立即穿好保護衣跑進房間,我查看了一遍未做的事,又去過溫奕的床邊,我見他已躺著不往咳嗽,他見到我時無力的反起手掌揮動,用那彎彎眼眸給我招呼。

他有氣無力說「咳…還以為妳去罷工。」

「本是這樣的。」我查看牌板「你還是別太多說話,吃藥。」

「今天咳得厲害,不雖讓妳動手!嘿…咳」

「還有心情說笑。」

「愁苦…咳…只會使人降低免疫力,快樂才使我康復。」

「嘿,那書真幫到你。」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正視他「快食藥,這次會多一些。要我解釋每種藥嗎?」

「再不用解釋。」

他吃過藥便睡了,我不自覺地為他拉好被子。喔!我做了什麼?我感到自己有點熱烘烘,還是…還是速速離開。

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工潮、確診量、高度戒備都使全院瘋了,人都快崩潰,幸好仍有些安慰,溫奕一天一天好起來,間中說一兩句【人性的弱點】,他讓我有點寄託。

今天醫生和我們說「12號床的病人好了,可以出院,他是第一個在本市疫情中康復的病人。值得高興」

不知怎的我沒有高興,反覺有點失落。喂!我真過份,居然會有這想法。

派藥時,沒需要再到12號床,見到他已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他在遠處向我揮手,我也向他輕輕揮手,溫奕這就步出隔離病房,這個讓他難忘的Long Vacation。

看著12號床陡然愁悶,心瓣似失去了一片,心率像不正常…唉!該死的!還是不去想,過兩天就忘記了,自作孽!

我用忙碌去把情緒淡化。下班了,脫去那層熱辣辣的膠皮,終於像回個人,從自動門離開隔離病房,轉出電梯大堂,等著升降機時,忽然感到有人在注視我,我把頭轉去,真錯愕,溫奕坐在長板凳看著我,我呆看他。

「高姑娘?」溫奕帶點陌生說。

我恍然,他從沒見過我樣子,一直只見到我一雙眼睛,我忽然笑了出聲。

他笑著走過來「妳是高姑娘?」

「不是!我姓郭!」

「喔…對不起…搞錯了。」他失望地轉身走。

「但有病人叫我“高姑娘”,只因我個子生得高!」

他背著我哈哈大笑,然後轉過身「郭姑娘,下班後我能請妳喝杯咖啡嗎?」

我想了想「我現在下班了。」

「那…」

「在大堂的咖啡廳等。」說著我走進了升降機。

心忽然又飛了上天。

真的!

戀愛比起病毒更無處不在,它隨時都會纏上我們。

但兩者,我比較喜歡戀愛多於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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