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在大學待到第四年,而事情就由這裏開始。
 
如無意外,我在五月就能畢業。心儀的出版社答應給我留一個職位,畢業後就能上班。一想到快要離開校園,成為大人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
 
比起其他大學,我們學校還不算大。慚愧的是走到最後一個學期我還要看地圖才找到課室。
我跟著時間表,說這科的上課地點在E座體育樓最底的一層。以我所知,體育樓最底的一層好像只有活動室?事實上除了體育系,其餘學生根本甚少過來這邊上課。
 
我習慣比上課時間早到十分鐘,但來到課室時已經有人在座。
她坐在最右側的後排,我有點納悶,她搶走了有插頭的座位。托著頭,黑色長髮掩了半臉,我想我並不認識她。但這種穿搭素色、不戴配飾的女生,多半是美術系的人。
 




除了主修科目,各系學生都必須報讀不同的通識課程(GE)來滿足畢業要求。所以在通識課上,最容易結識到其他科的學生。
 
說來也奇怪,其實本來我並不在這一班。
 
我聽說頗多人推薦去報犯罪心理學入門一科,功課少,又容易取高分。誰知課程太搶手,很快就額滿。所以當學院職員詢問我要不要轉來新開的這一科,無論是課業內容還是上課時間都和本來的課程差不多,我隨口就答應。沒關係,反正我只要儲夠學分,畢業就好。
 
體育樓的設施久經年月,吊扇嘎嘎嘎嘎的。慢慢又有其他學生隻身而來,我猜都是final year的學生。我們不像剛上大學的新生,總愛三五成群、聯群結黨的報讀同一班。
 
學生散落課室各個位置,最後一個來的是講師Dr. Man。說年輕不年輕,四十多歲還有充裕的雅興去打扮。她蓄淺棕色曲髮,穿昂貴的西裝外套,噴清新的淡香水,胸口掛上一個低調精緻的十字架吊墜。
 




我在網站看過,她專門撰寫關於宗教信仰和心理學的研究論文。
 
Dr. Man用原子筆在空中比劃,唸唸有詞:「六…七…,都來了。」話說回來,一班只有這個人數也太可憐。但她保持笑容可掬,盡責地簡介自己和課程,電腦畫面隆重地往牆上投射:
 
「    APS1114
       贖罪心理學入門  Introduction to Atoning Psychology
         Dr. Man C.S.                                                       」
 
課程名稱聽起來,很像是宗教和科學的合成物,正好是Dr. Man的研究領域。
她說既然是入門課程,只有十多星期的時間也不打算教得太深入。第一課就輕鬆點,大家來聊天吧。




 
眼見人數不多,她指示我們索性圍成一圈,親密點親密點。黑色長髮的女生剛好在我旁邊,沒有瞧我一眼。我偷看她,發現她耳裏塞了藍牙耳機。我像揭發了她的小秘密一樣沾沾自喜。
 
Dr. Man不知從哪捧來了一個金屬製的橢圓形容器,遠看像一顆銀色的蛋。
 
她拋出一道問題:「同學們,你們有做錯過事嗎?」
隨即換來幾個學生竊笑,潛台詞是當然了,說到底大家都是搏盡無悔的大學生。在很久以前的學生年代開始,乖巧已經差不多等於浪費生命的形容詞。
 
Dr. Man生動地舉手,很明白拋磚引玉的重要:「我在攻讀學士時,就在你們的年紀,試過抄襲同學的論文題目。」幾個同學按捺不住嘩然。說罷,她按捺不住失笑:「結果別人做的題目太難,我抄也抄不來,最後只拿了D。」
最後忙不迭咳咳兩聲補充,那可不代表你們可以抄襲我科的功課啊。
 
接下來,一個膚色黝黑、看起來非常陽光外向的男學生也舉起手來分享。
「小學時有個女同學坐我前面,一天到晚都在撥弄自己的馬尾,撩得我很煩。於是我在美勞課,拿剪刀一下就把她的馬尾整條剪掉。」
 
「我的中學是天主教學校,飯前祈禱時我每次都偷吃。」




 
討論的氣氛剛熾熱起來,Dr. Man就輕輕提高聲量說話,取回主導權。
 
「那麼我再問,大家有犯過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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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問題中的「做錯事」改成「犯罪」,明顯希望我們思考兩者的分別。
 
另一名身材略胖、韓風穿搭的女同學問,我試過衝紅燈被交通警罰錢了,那算是犯罪嗎?
 
Dr. Man沒有嫌棄她的問題,耐心解釋:「很多人會以為,只有違反法律行為的事才算是罪。但法律是人寫的。既然人會犯錯,由人設定的就必然有錯漏。
就像很多事情沒有違法,仍然會讓人恨得咬牙切齒;亦有很多犯法的事,其實不應被判罪。」太多太多的可能性。她這樣補充。當中不乏點頭同意的人。這些無奈,經歷過就有共鳴。
 
及後,Dr. Man給我們每人派發了一張餐紙,就像在飯堂免費拿來抹嘴的紙巾。質地很薄,大概只有一層。




 
「今天第一堂,我想大家寫下自己做過最嚴重的一件錯事。」
 
最嚴重,最齷齪,最不想別人知道的一件事。
羅馬書說,「因為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神的榮譽」。我們誰都有犯過錯,而被某人恨著。即使是很久之前的事,真正的仇恨是不會因時間而遞減的。
 
她多次叮囑要大家仔細回想這樣的一件事:「認真寫好後,我們一起把它放進這個時間囊。」所說的,應該就是那顆銀蛋。
「只要是真實、和夠嚴重的,寫甚麼都可以。」我有錯覺覺得Dr. Man在隱喻的是,即使是「真的犯罪」也可以。
 
Dr. Man續說:「到學期末的最後一課,你們再打開。那時再次看待自己人生中最嚴重的一個錯失,我能保證你們會有不同的想法。」
 
她插入記憶棒,在電腦放著柔和輕鬆的音樂,像是久石讓,又像是貝多芬。一下子沒有了煩擾的嘎嘎聲。我抬頭看,是頭上的風扇不再轉動。對面的一個男同學也解開了襯衣的頸鈕,額上冒汗。難怪,我也覺得越來越悶熱。
Dr. Man沿著我們圍的圓圈走,一經過就傳來馥郁的香水氣味,像香料之類的。她一直引述經文和問題,引導我們回想,很快課室就陸續傳來原子筆的彈簧聲。
在我旁邊的黑髮女生整堂都沒說一句話,她也在以極不正宗的執筆手勢,默默地埋頭書寫。
 




我們寫好後對折餐紙。隆重其事,Dr. Man還說我們要在上面簽名,以茲辨認:「誰也不想在最後一堂時,被別人打開錯了自己的紙條吧?」她故意取笑,害得本來在嫌麻煩的同學都乖乖寫上名字。皮膚黝黑的陽光男故意搗亂,只畫了一隻烏龜。
我們輪流將自己的餐紙投進銀蛋。Dr. Man單著眼睛往內窺看,略略點算後便「卡」一聲合上銀蛋,輸入了一串密碼。
 
「哇,好高科技。」樣子笨拙的微胖女生驚歎。看穿了這顆富科技感的銀蛋,其實就是一個輕型夾萬。
 
回想起來,一切的開端就是這刻。
我們就這般輕易,把自己這生最不想告人的齷齪事雙手奉上。
如果我們任何一人能稍為警醒,就不用經歷接下來的一切。
 
像搖籃曲的音樂戛止,頭上再次傳來風扇嘎嘎的轉動聲。Dr. Man返回教師桌旁,身上的香水氣逐漸硝散。
抬頭一看課室的鐘,竟然快下課了。剛才那段時間過得好慢,甚至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誇張點說,好像從另一個空間活過來。
 
「這樣的話,我們下星期四再見。」Dr. Man單肩背著皮革手提包,雙手捧著銀蛋,狼狽地用背部撞開課室的門。
「Dr. Man,」一名學生叫道。這名男生雖然長得英氣,身高卻是顯眼地矮小。他穿著工商管理學系的衛衣,雙手插袋:「我在網上好像找不到這科的筆記和Course Outline。」
 




不知他是真的勤奮還是想在Dr. Man面前裝模作樣,Dr. Man生動地擺出一副頭疼的樣子:「課程大綱是我忘了帶,下星期給你們補回。」
至於這一科,因為是新開辦的關係,系統和紀錄還沒來得及更新。筆記和閱讀材料,有需要的話,我會傳電郵給你們。
 
課室門砰一聲關上。都說體育樓該翻新了,關門的迴響久久不散,讓人錯覺得了耳鳴。
 
記緊,要檢查電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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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隨即散去,課室只剩下我和還在收拾的黑色長髮女。
我不好意思和她四目交投,把心神放到手機之上就發現有新郵件。
 
才離開兩三分鐘,Dr. Man就發來了一封新電郵。
從我們身在的體育樓走到教學樓的教員室,最少也得花個十五分鐘。這也算了。內容不過是一些寒暄的說話,提醒我們下星期準時上課芸芸。有必要如此趕急嗎?我甚至還未離開課室。
 
「好奇怪。」
課室有人說話。我環視四周,只有我和長髮女。
 
她摘下耳筒,將一撮髮絲掛到耳後。我有點失望,神秘背後的她沒有想像中美得驚艷。只是一個眼睛小皮膚白的常見女生。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她不滿我沒給回應,追問著我。
 
「剛才Dr. Man不是說,學校系統還沒更新,所以在紀錄上找不到這科的資料嗎……」理論上,講師也無法得知課程的資料,包括學生名單。
她向我展示手機,Dr. Man也給她發了一樣的電郵。
 
「那為甚麼,她會知道我們的名字和電郵。」
 
她說得對。整節課Dr. Man也沒問過我們的名字,在系統上也找不到。
而她沒有問的原因,感覺……她早就認識我們。
 
撇除遇上Dr. Man的詭譎事以外,另一個小收穫是我從長髮女的電郵中瞥到,她叫翠絲。
我有種預感,我們會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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