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後,很快過了一星期。我由宿舍走到體育樓的課室,路上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
「你也是Dr. Man那一班吧?」說話的男同學穿人字拖,滿臉鬍渣,說著帶口音的廣東話。

我認得他,我們上星期就在同一個課室。
「那個老師好過份,我上星期上課後說想要轉科。她硬是不允許,說全部人來上了第一課就要讀到最後。」內地生抱怨:「真是的。難得找到人肯讓犯罪心理學的位子給我。」
「你本來也想報那科嗎?」我有點驚訝:「不是說很搶手,早就額滿了⋯⋯」

「是呀。那科出了名是不用寫作業。」他走路時一直拖行人字拖,聲音很是礙耳:「我開價五百人民幣,就有人肯換了。」

我恍然大悟 ,而沒再追問。我不希望接近他們的思維。




「可是現在甚麼都沒了。我致電教務處,他們說紀錄上沒這一科,甚麼資料也查不到。他們說要是在系統以外,教務處負責不了,只好找講師處理。」

順帶一提,內地生向我介紹自己時說他的名字叫「Cow」。我以為是耕田的牛隻,聽了好幾遍才知道他說的是Carl。
阿牛一直在發牢騷,嚷著Dr. Man的不合理,害我們由早到變成幾乎遲到。來到課室的時候,Dr. Man已經到了。和上次一樣,眾人圍成一圈而坐,只剩兩個空位子。我加快腳步,搶到了翠絲旁邊的位置。
Dr. Man今天穿全黑的修身西服,沒有笑容,手執一疊筆記,向我們講話:「在我派發課程大綱時,有幾件事先和大家說清楚。」與上星期相比,語氣突然嚴肅得多。
「上星期有同學來找我商量退修。首先,抱歉的是這科我們不會增設學位讓新同學加入,同時亦不允許在座的同學退修。」她向班上再次釐清課程規矩。阿牛聽來還是火大,趾高氣揚地蹺起二郎腿,低聲以不純正的廣東話罵道「正湊hi」。
「另外亦有同學來問我,這科的課業安排等等。」說到這裏,我直覺就覺得又是那個唸商科的矮子在搏取表現。
Dr. Man在圓圈中來回踱步,走過每一個同學的面前:「『贖罪心理學』,故名思義,我們探討主題是贖罪。

這一科沒有功課,也不用做口頭報告和論文。整個學期,我們只做一個小小的考試。」




她的解說過於曖昧,圈中的我們議論紛紛。Dr. Man拍拍手奪回注意,問我們:
「記得我在第一課,讓大家寫下自己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嗎?」
從佛教的角度說,我們一生總會結緣結怨;可是從宗教的角度看,有罪便應該去贖清、化解。

「然後,我們終會被『衪』原諒。」她指向天上的位置,另一隻手捂住胸口的十字架,會心微笑。
她故意稍頓,讓我們留心:「我們說過,世上有很多事情沒有觸犯法律,但仍然算是『罪』吧?」
這一課,我們來親身體驗贖罪。
「你們需要親自接觸那件事的受害者,目標是得到他們的原諒。」Dr. Man說得輕易,補充不管該受害者和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還是處於久沒聯絡的窘迫關係。我們都必須找出他們,不論用甚麼方法,只有獲取原諒才能獲得合格。
換言之我們要如期畢業,就必須成功獲得仇人原諒。
「這個年代,可不是光靠成績就能大學畢業的。」她重重嘆息,以極其詭秘的目光打量我們每一個。





「就怪人品不及格的大學生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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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隨手就將課程大綱拋到一旁,帶著一貫的口音發問:「這不公平。大學在頭兩星期每一科都可以退修,怎會不允許?」雖然阿牛有道理,但在他來的地方說起公平還真讓人見笑。

Dr. Man異常平靜,似是早就料到阿牛會窮追不捨:「如果你有看過教務處訂立的指引,就會知道講師有權不允許同學增修或退修——當然,你選擇即場離開也是你的權利。」她說得漫不經心。
「只是,」她稍稍一頓:「權利大多都附有代價。」
阿牛擺出一副輕蔑嘴臉:「要付學費是吧,那幾千塊錢就隨便啦。」說罷即場就走,連門也沒關上。

課室門半開不合,維持好一段時間。
房間鴉雀無聲,氣氛頓時凝結起來。微胖女生正好坐我對面,我留意她放在裙上的雙手一直狂捏,圓框眼鏡下的小眼睛一直往門外盯,盯住不放。
你……看到了甚麼嗎? 我想隔空問她。

抑或,你單純的也想要離開。
呯—— 





「我來繼續解說考試的安排。」Dr. Man若無其事,隨手用力關上門。

她略略點個人數,就給我們每人派發一張棕色的羊皮紙,大概書簽般的大小,摸上去帶有厚度,質感像很短的絨毛,非常古樸。

上方刻有密密麻麻的外語,我想大概是經文。
Bevetene tutti, perché questo è il mio sangue, il sangue del patto, il quale è sparso per molti per la remissione dei peccati. -- Matteo 26:28


Dr. Man在我們仔細端詳時,一併說明:「這張是贖罪券,每人一張。請好好保管,它會直接決定你們的評分。」
左下角寫著 Colui che perdona,旁邊有署名欄。迷惑之際,在我旁邊的翠絲以純正的意大利口音輕唸出來。

「你會意大利語?」我難掩驚訝。

「只唸了一個學期,」她有點沾沾自喜,對我說:「這是Forgiver(原諒者)的意思。」




原諒者。

我很懷疑,這個世界能有真正的原諒嗎?於是我靜悄悄地問旁邊的翠絲,你相信嗎。

她眉頭輕蹙,思量片刻:「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有。」

「那是因為……?」她的答案不在我預期之中。

「因為我很需要畢業。」她說的這句異常堅定。我點點頭,懂時務的不多追問。
「口講無憑。合格的條件是:得到原諒者在贖罪券上署名。

證實他的確願意寬恕你,便算通過考試。」
Dr. Man繼續解說派發的課程概要。翠絲不經不覺間往我伸手,水晶甲指尖在我桌上清脆地輕輕一敲。

這個舉止很是可愛,像在敲門。





引起我的注意後,她趁Dr. Man沒在看,向我展示手機屏幕。
這是我很熟悉的頁面。學校的secret page,一個專門討論某所大學內大小事的社交網站專頁,特色在於任何人都可以匿名投稿,身份保密,所以衍生了這樣的一個平台。雖然洩密專頁討論的都是小道消息或是非居多,因此消息孰真孰假,也有它的趣味。
翠絲給我看的是鄰近一所大學的洩密專頁。

置頂的是一則才剛發佈的帖子,罕見的是,那邊正熱刺刺地討論著我們學校。
#8310

“涉事者是E大電腦工程系四年級學生王佳。

管理員按:事態嚴重,E大的同學能幫忙轉發一下嗎?希望E大校方能儘快給公眾交代。”
帖子附有兩張圖片。首先是數份文件的影印本。放在中間的影印本是一張支票,抬頭是科學院院長的名字,金額是二百萬港元。
另一張圖片是皺巴巴的餐紙。我們一眼就認出。

因為我們在座的每個人,都有寫過。




東歪西倒的字跡寫著:
「我的學位是買回來的。

聽說是換走了一個考了三次公開試的學生申請,把他本來的學位給我。」
餐紙的紙質薄透,滲出了背面阿牛的簽名,和支票上的完全匹配。
把資料消化一遍,背後才懂得一寒。

一直以來,我們在課上沒有一點戒心。以為堂堂一所大學應當童叟無欺,最多都是騙你學術排名。

而她騙我們寫下的,就是不折不扣的認罪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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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一出,迴響相當地大。才不過五分鐘留言就源源不斷,還有數百個轉發。不久,我在短訊群組也開始接到這宗消息。這個帖子本身自帶高話題性,加上在帖子末端,發帖人還定下五百個轉發的目標。聲稱一旦達標,就會公開E大其他學系的學位價目表。

然而,到底學位價目表會否流出,甚或它存不存在已經不重要。因為發帖人已經得到他需要的點擊和注意。輿論戰就是這樣的一回事。從一小撮人的心理當中找出一個關鍵的線頭,一傳十傳百,覆蓋的範圍大得出乎意料。
課室響起零星的短訊提示音,Dr. Man沒有阻止我們看手機,反而故意不說話,默許我們討論。
「是真的嗎?」對面的微胖女生抓住手機,憂心地問旁邊的商業系男生。

他迅速在手機屏幕上掃來掃去:「這樣的話,他大概會被革退吧。」
「你覺得,」我先試探翠絲的看法:「是Dr. Man放出來的?」

「但她一直在我們當中,不可能吧。」她第一反應就是否定:「除非,她早就知道……」
「阿牛跟我說,他在上星期早就向Dr. Man申請過退修,但顯然被拒絕。」加上除了Dr. Man,根本沒有人知道銀蛋的位置,莫談是密碼。
她騙了我們。以為是交付課堂活動的坦誠,誰知是對自己過去的招認。

她是早有預謀。由這一個課程,至第一堂的每一句話都是騙局。

把握每個人的要害,再利用洩密專頁的渠道作威脅,讓我們不得不完成她出的「考題」。
課室的氣氛頓時因為阿牛的消息而變異起來。因為從此刻起,我們不再是老師和學生的關係,而是綁匪和人質。只是她威脅我們的不是死亡,而是我們寧願死也不願讓人知道的齷齪事。

不依她的話去辦,已經不是掛掉一個科目那麼簡單。

看到我們開始驚惶失措的樣子,她笑了。
「沒問題的話,我們就由一位同學先開始吧。」她說:「你們可以在課外的時間接觸原諒者。當然,為保障學生的安全,我亦會在旁觀察。」說罷,她又笑了。這次我看到,她露出了右邊的小虎牙,笑聲讓人發寒。
「有沒有志願者?」她活潑地舉手,就像第一課引我們入局般天真無邪。一片鴉雀無聲之中,她還補充第一名完成的同學會有勇氣分啊。

這當然是廢話。她在課程綱要早就明言,只有「A」和「F」之分。想要合格,就只有令仇人在贖罪券上簽名。哪有分數可言。
「很可惜,那我們就抽籤吧,」她掏出口袋的原子筆,問道:「在大學,應該每個人都會玩誠實與大膽吧?」



說罷,她將筆放在圓圈中央,用力一轉。原子筆筆桿輕,轉了好多個圈。雖然不知阿牛的後果如何,但在他身先士卒後,我們顯然沒有人想成為下一個。
就假設大家寫下的齷齪事,都和自己一樣糟糕。
最後,筆尖在陽光男前方停下。
與此同時,她從外套的襟袋掏出一張對折好的餐紙。上面沒有名字,只有一隻隨意亂畫的烏龜。似是示威般的,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我們都認得,那是陽光男寫下的「罪行」。
她怎可能在原子筆轉中陽光男之前就知道他會被選中?

可能翠絲說得對。她早就認識我們每一個,而且,課室的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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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Dr. Man又是第一個離去。商業系男生提議,我們幾個人有必要談一談。

為了方便說話,他把我們邀請到他的宿舍。這時我才知道,我們原來住同一棟宿舍。E大有四棟宿舍,各有特色。我和史提芬所在的宿舍最常辦活動,聚集了學校的活躍份子,就像史提芬一樣擅於交際的人。
史提芬取出皮革手作銀包,製作相當精美。他先拍卡,好讓我們內進。直到我也取出宿生證,他才吃了一驚。我注意到,他在用他的驚訝來掩飾對我的歧視。

難怪他,我是這棟宿舍少有的例外。我不上幹事會,不參加樓會活動,不玩至通宵達旦。會在這裏的原因純粹看在這棟宿舍比較近教學樓,早上可以晚個十分鐘才出門。
阿牛走後,APS1114還餘下六個人。商業男先介紹自己。其實從他進入宿舍大堂後至少和十個人打過招呼,我們也很難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史提芬。

待在E大四年以來,我從來不認識商科的人,但交往是雙向的,我想多半是他們也不想認識我。聽說史提芬唸的是我們學校收分最高、收生最少的一科。
至於被原子筆選中的陽光男叫派克,體育系,同時是學校足球隊和板球隊代表。作為下一個面臨考試的學生,他顯然是眾人當中臉色最差的一個。
我們之中只有兩個女同學。一個是翠絲,終於都知道她是語文研究系的學生。整天穿著過大的厚毛衣,衣袖蓋過了掌心一半,到了室內如是。我想她不是特別的怕冷,只是出於某種風格的執著。
另一個就是打扮韓風的微胖女生。她叫艾倫,英文系,說話的時候左顧右盼,兩側臉頰和鼻頭總是因為皮膚敏感而泛紅。我不想承認這是歧視,但她怎樣看都是一個蠢蛋。到底是因為她說的話,還是因為她崇韓?
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比較安靜的男生。雷爾就像印象中的教育系學生一樣文質彬彬,從課堂到現在也不怎麼說話,穿著土氣的馬球衫,坐得筆直,眉頭一直緊皺。
輪到我的時候,我剛說完自己的名字,史提芬就急不及待插話。不要緊,似乎大家也沒興趣知道我的事。
「所以,我們基本上有兩個選擇。」他繼續擔當領導的角色,拋出一個帶有希望的假設。
一是照Dr. Man所言,去找我們各自的「原諒者」,無所不用其極去獲取他們的原諒;
二是向學校舉報她的所作所為。然而這個決定,意味著我們每一個親手寫下的認罪書都會曝光。我們很有共識,不問大家在當天寫下的錯事有多嚴重。如果那是無關痛癢,根本不用如此苦惱。
不不不,先停一下。

「難道你們不覺得,這件事很可疑嗎?」翠絲開腔打斷史提芬,列舉一個個疑點。
例如就說,一個講師好端端的為何要這樣做?只是弄人為樂,還是她在利用我們,進行一些相關研究?

她是如何令這個課程在系統上消失,讓我們求助無門?

第一堂她是怎樣讓我們雙手奉上自己最不願讓人知道的齷齪事?那時候,我們明顯都感覺到不舒服,是播放的音樂做了手腳,還是其他我們沒察覺到的細節?
還有,我最想知道的是,為甚麼是我們?我們毫不相識,除了唸同一所大學以外就毫無關係。
「我就回答最後一道問題:無差別殺人。你有聽過吧。」雷爾罕有地搭話,一開口就嘴裡不饒人。別說太遠,就說台灣捷運和秋葉原案,連殺人也可隨機,捉弄人又有何不可。

很多事情都沒有為甚麼,也沒有怎樣和怎可。就是單純的不幸。
退一步來想,我們的確有犯過連自己都不願面前的錯事,所以現在才會如此懊惱。

去找仇家悔改,或者真的如Dr. Man所言,把罪贖清,就能重新做人。

這樣的話,這個課程就是把我們放在一個比較極端的狀態下,完成這件應被完成的事。
史提芬清清喉嚨,堅持領導討論:「那麼,大家的取向是迎合Dr. Man接受考試;還是從學校制度找出漏洞,搗破她的計劃?」
直至這刻,我才發現原來「妥協」和「反抗」的兩難,我們每天都在不同的處境反覆面對。

只是這道題無論練習多少遍,結果都沒差。反抗是難,但妥協是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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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會照她說的去辦。」第一個回答的人是派克,似是沒有太多猶豫。

艾倫用力點頭,贊成他的做法,默唸反抗Dr. Man的後果可能更加嚴重。
雷爾說得平淡:「原來真的會有人選擇屈服。」這話看似中肯,但顯然雷爾就是苛責他的妥協,瞧不起他的懦弱。
「我寫的那件事絕對不能傳出去——」派克提高聲量,說罷又馬上遏止住激動:「我在申請運動員代表的獎學金,每年只有兩個名額,獲選的話會全數資助我畢業後到美國受訓。」
派克已經通過三輪篩選,剩下的就只有品格篩查。如果這個時候爆出任何不利的消息,整個計劃就泡湯了。他說自己從來不會唸書,從小都得靠體育成就才被破格取錄。他抱頭說,如果沒有資助,家裏絕對無法負擔他去發展運動的費用。
「我就放眼看看,到你的時候會怎麼辦。」派克還是不甘心,死盯著雷爾。在我看來,雷爾此刻的確是理性過頭,站在道德高地遣責,甚或顯得不近人情。

不過說到底,我們也不是甚麼朋友。的確沒有照顧感受的必要。
「既然下一個接受考試的人是派克,就照他意思辦吧。」我同意史提芬的話。

在未找到方法對付Dr. Man或取回我們的認罪紙前,盡量滿足綁匪的要求似乎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有時候,也要彎腰綁好鞋帶,才能站起來對抗。」我嘗試打個比喻,但在場似乎只有翠絲懂得,報以微笑。
史提芬再提議,我們可以利用大家的人脈、知識和專門,互相幫忙。他的目的是想凝聚大夥兒。

「我們任何一個,都無法獨力挑戰Dr. Man,阿牛就是例子。」他說我們一邊互相幫助通過考試;同時在另一邊找方法,查出Dr. Man的底細和主意。
艾倫識趣地附和:「我們要合格,要一同畢業!」並試圖像韓劇的女主角一樣熱血青春地激勵士氣。

「我想最重要的,還是守住秘密。」翠絲故意補充,讓大家別忘了最要命的把柄還在Dr. Man手上:「不過,能畢業就最好不過。」
「那個、那個我只是確認一下,」派克不安地撥弄自己鬆亂的棕髮:「要是在過程中得知大家的齷齪事後,都能承諾不能說出去嗎?」
「那當然了。」史提芬說。不光是你,Dr. Man手上有在座每一個人的把抦。輪流接受考試時,我們遲早都會知道大家的齷齪事。這個不正好是最可信的籌碼嗎?
「我不怕你們知道的。」雷爾苦笑:「反正我們會聚在一起,就證明我們都一樣齷齪。」
眾人連聲點頭,說的也是。
派克深呼吸,在狹小的宿舍房間屏息靜氣:「你們要答應我,知道後千萬不要太驚訝。」

眾人開始不耐煩,敷衍答應就帶過。反正派克再猶豫也很清楚,不讓我們幾個知道,Dr. Man就會讓全世界都知道。
當然,此刻我們暫且結盟,答應互相幫忙通過考試,我們就是命運共同體。

可是我在想,不光是我,或多或少,我們都對大家的齷齪事抱有興趣。老實說,這不是惡趣味甚麼的,只是人類純粹的好奇心,連壞心眼也稱不上。
派克還是舉棋不定,很難想像他在比賽上的勇悍跑到哪去。不過至少能肯定的是,他寫的事和阿牛那種不同。阿牛那種不可告人的原因,是單純的因為後果將會很嚴重。說不定,阿牛甚或有向別人吹噓過這件事;而派克現在的狀況,比較似是對任何人都難以啟齒。
「這樣的話……」在他深呼吸多遍後,終於向我們坦白他寫下的事。

「我煮了朋友夭折的孩子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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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好,不要太驚訝的。
史提芬當場怔住,再健談霎時間也不知道可以說甚麼。翠絲單手掩口,胸口猛烈急促起伏,似是強忍住不要當場嘔吐。
「好吃嗎?」
聽見雷爾這句話,翠絲終於按捺不住衝往房間的洗手間。即使關上門,也能聽見難受而源源不斷的嘔吐聲。
「我在暗網看過,光用鹽來調味就好。」雷爾直截了當地問。慢著,你不是教育系嗎?準教師整天在暗網蹓躂,這個組合總讓人覺得違和。雷爾又嘖的一聲,不屑我給他教育系的身份扣帽子:「我不看,又怎知道不能讓學生看。」
派克聽見雷爾的話,說話自然多了:「你確定想要談的話……」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在座眾人,似在獲取默許。我說不怕吧,說了我們都一樣齷齪。
概括而言,派克的感想是因為肉質比較有嚼勁,輕灼一下帶個香味就剛好。接著雷爾反問,如此幼嫩的肉有韌勁可言嗎?這很難想像。派克搖頭,開始不諱言分享自己的見解。理據包括人肉始終不同於牲口的肉,肌肉紋理、構造、成分等等的迥異。諸如此類的來回討論。
「我想問……」艾倫抬抬沒有度數的圓框眼鏡,舉手發問:「你吃人的這回事,又有沒有『為甚麼』?」
派克回答這道問題,明顯沒了回答雷爾時的乾脆俐落。事實上,難得艾倫也問了一道有意義的問題。比起吃人肉的滋味,我更想知道動機。
「硬要說的話,應該是在日本交流的時候開始……」派克搔頭抓耳,裝作隨意。
大學二年級時,他和體育系的師兄狄倫拿著獎學金去了日本的大學做交換生。當地學生帶他們到居酒屋辦迎新會,大快朵頤。

桌上放滿形形式式的下酒菜,有的是刺身,有的是炸物。他們正是為了日本的料理而來,派克和狄倫約好,這趟旅程一起放下運動員的飲食綑縛。尤其是來年畢業的狄倫即將成為職業運動員,訓練時對體重和體脂的要求更加嚴格。平日已經甚少吃熱量高的食物,來到居酒屋兩人接近是抓狂。
派克挾了一塊可樂餅,鬆脆可口,調味也很對口味,正好中和威士忌的烈度。日本同學問他好吃嗎,沒有嚐過吧。這是馬肉做的。
他以為自己聽不懂英文,反覆查詢。同學千真萬確的告訴他,就是馬匹啊,騎的馬匹。他們還盛意拳拳地推薦馬肉刺身和灸燒馬肉扒。
「不是吧。」狄倫在旁聽見,也挾了一塊刺身來嘗。生吃和煎炸的感覺很不一樣,吃下來第一口以為沒甚麼味道,不像牛肉或雞肉一樣,咬起來也特別有韌勁。在接近吞嚥之際,被咀嚼得七七八八的肉片開始散發出淡淡的油香,仔細一嚐會變得濃厚起來。
派克頭一遍吃馬肉,頗有驚為天人的感覺。可能是他在節食訓練底下餓得太久,吃甚麼料理都是珍饈百味。狄倫反而偏好濃郁口味,不過黏韌的口感和吃馬匹的新鮮感,也讓他雀躍不己。
自此,派克開始對吃肉有著不一樣的期待。
本來進食只是滿足人類基本生理需要,後來才發展成興趣甚至娛樂。有人以鑽研煮食方法為樂,有人則以發掘未被放過入口的食材為樂。
所有東西第一遍被吃之前,都是不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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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倫畢業後,有一次相約派克去爬山。久違的兩人像往日訓練一樣大汗淋漓,爬到山頂時,兩人累得不可交叉,飢腸轆轆的感覺開始不好受。他們只準備了能量棒和香蕉,全部鯨吞下去,肚裏還是不滿足。
兩人攤軟在鋪青疊翠的草坡之際,任由艷陽灑落臉上。派克喜歡曬黑,但也受不住刺眼的陽光。雙眼緊閉,突然耳畔傳來悅耳而微弱的吱吱聲。他循方向追蹤,只見一隻受傷的麻雀無力地落在草坪上,就和他一樣。
牠的腳和翼都有受傷,大概是被其他動物咬到。他們圍著麻雀,小心翼翼地觀察。他們正身處海拔近千米,以最快速度下山至少也得兩三個小時才能抵達有獸醫的地方。看牠痛苦的樣子,大概是活不下去。
兩人雖然並不特別喜歡動物,但面對任何生命的流逝,總會感到無能為力。
他們給牠餵清水,雖然不知道有否令牠好過了一點,但他們不忍就此離去,只好靜靜地留下來陪著牠。反正牠的一直也不會很久。
死亡應是如此。嚴肅而平靜,最好像這樣,還帶有春天的花香。
對了。狄倫終於想起,今天有甚麼要對派克說。他想告訴派克,他交到女朋友了。對像是在日本交流時認識的女生。派克既驚喜又羡慕。他記得是哪個女生,喝酒很厲害的那個小姑娘。記憶中,她好像很漂亮。
狄倫擺擺手,不是啦,居酒屋那種燈光下,哪個女生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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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氣溫驟降,麻雀氣若柔絲。狄倫在旁邊撿柴枝,用打火機生火。星星之火見證著牠的離開,派克婉惜地說,至少牠能溫暖地死去。
狄倫提議,走吧。我都餓壞了。

派克心頭還是放不下,我們要把牠埋了嗎?
他們在附近徘徊。山頭之大,選一棵樹下歇息很容易,選一棵樹下安息很難。

最後他們為麻雀選了一株油麻藤。沿著樹桿,油麻藤長出白花。白花的形態特別,狄偷說很像一隻繞尾的禾雀。不用多想,就在這裏吧。

他束起衣袖,拚命想要挖一個小窪。
「不如算了。」派克嚷他停手,告別生命其實還有很多方法:「你知道為甚麼會流行土葬嗎?」
「不曉得,」累透的狄倫也放棄了,十指的指甲縫塞滿泥巴。倚在樹下攤坐,腦袋放空:「是塵歸塵,土歸土的概念吧。」
派克抬頭仰望,樹木靠汲取土地的養份變得枝繁葉盛:「把麻雀葬在樹底,牠來生會變成樹葉吧?」
狄倫說不一定。花葉始終會凋零掉落,是身外物。
「我倒覺得生命是有彈性的,可以轉換成不同形態。

就像這樣,樹汲收了麻雀的生命,牠就會一直住在樹的裏面。」

是這樣嗎?
派克從未有過這種想法,叫他恍然大悟。原來,生命的延續也有這種解讀。

他覺得好奇妙。

原來死去也可以好浪漫。

「狄倫,」他帶著試探,戰戰競競地問:「你記得我們在居酒屋,吃過馬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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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都不好吃。」派克擦擦嘴巴,往嘴裏不停灌水。山上沒有調味料,加上火候沒控制好,肉質粗糙,吃起來又苦又腥。
「一點都不好吃。」狄倫甚是失望,他本來預想應該會是像雞肉的口感。
「可是,我好快樂。」派克撫摸肚子,因飽足湧至一股暖流:「我再沒有感覺到牠死去的難過。」
狄倫一笑:「沒事就好。」面對死亡,能夠輕鬆的就輕鬆;不能輕鬆就放心沉重。

兩人再見面的時候,是另一次面對死亡。
攀山之後的幾個月,狄倫就說女友懷孕了,雖然是意外,但他們還是準備把孩子生下來才結婚。

「她說腹大便便的拍結婚相,好難看。」屆時狄倫大概也會一同移居到日本。況且,讓孩子參加父母的婚禮好像也挺有趣的。
派克聽後的感覺很是複雜。狄倫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他們一起上大學,一起比賽。怎麼在人生的路上好像就突然拋離他了,被隊友拉開距離的感覺尤其不好受。

後來他想這不過是每個人面對成長的困惑。朋輩之中,總有人走得快,也有人走得慢。
但也總會有人,走得早。

派克是在喪禮上再見狄倫的。
她只活了幾天,連名字也沒來得及起,但狄倫和女友還是決定給她辦一個告別式。早產的孩子夭折機率本來就很高。來得匆忙,走的時候至少也不能馬虎。

後來聽朋友間流傳,說孩子早產是因為媽媽懷孕了還戒不掉酗酒。
「謝謝你專程過來。」狄倫將事情告訴派克時,也沒期望他會專程飛到日本。派克嘴裏說沒關係,但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一聽到狄倫的消息就會馬上決定過來一趟。
他們辦了些手續,好等告別式能在他們租住的公寓舉辦。始終這個地方的裝潢配置等,都是因為她而存在的。

告別式完結後,女友送出席的朋友離開。派克也留下來,幫狄倫收拾和打點。
孩子在襁褓中閉上不知道有否張開過的雙眼,嘴唇微微打開,恍如仍在拚命呼吸。
「她的到來是意外;在我們接受了以後突然離開,又是另一個意外。本來以為兩個意外能互相消除,就當沒事發生,但原來只是雙倍的難受。」狄倫故意不走近孩子放置的地方。待明天一早就得把她送去殮葬。
狄倫說了一句話,是讓派克一直烙記的。

「如果她可以留下來,那該多好。」
派克很難說自己理解他的心情,只知道狄倫大概很不捨得。他趁狄倫提著兩三袋垃圾出門,慢慢接近她。先是攝手攝腳地觸摸她的臉頰。沒有體溫,看起來多細嫩的肌膚也變得僵硬。只是細看才發現,她的嘴巴和狄倫的一模一樣。
他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她很輕,隔著襁褓更難感受到她的重量。就如兩人在山上見證麻雀死去一樣,他很難過。想起再一次日出,狄倫就要和她永遠分別,獨自面對新居準備好的一切,他更是吶喊無聲的難過。
看到窗邊的盆栽,派克突然冒起一個念頭。
「其實你可以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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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吃這回事,其實好浪漫。一個生命的完結,造就另一個生命的延續。我懂的我懂的,人類心理本來就帶有排他性。但其實把另一種生命放進自己體內,並不是那麼的不可思議。

你看懷胎十月的婦女,不都是這樣嗎?享受著孕育生命的溫暖,所以懷孕才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聽派克說的這裏我幾乎可以肯定一件事。他本人或許不自覺,但派克應該有渴望成為女性的傾向,甚至是性別認知會隨時改變的「流性人」。
他吃人,絕對不是滿足口福之慾。聽他幾次描述就知道,他對味道的評價並不正面,向我們說明的著眼點也不在於肉質或口味。使他著迷的地方,其實是將另一種生命融入自己的感覺。

他覺得將其吃下,就恍如大自然互生的萬物法則一樣獲取養份,生命可以無限延續。
說甚麼「代替你活下去」也不及「帶著你的份一同活下去」那般完整。
告別生命,再將其以另一種方法演化,好比母親孕育嬰兒一樣。過程是神聖的。
我不能肯定,但我認為派克的種種舉動均是出於彌補。彌補他作為男性身軀,無法像女體一樣醞釀生命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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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提芬從震撼中抽離,把話題和重點帶回試題之上:「所以,你的原諒者 就是狄倫。」

我能理解,史提芬沒有在破壞氣氛。畢竟我們不是為著分享心事而聚在這裏的。
早就說了,比起擔心考試或對付Dr. Man,當刻我們的心神還是選擇放在大家所犯之事上。這大概是魚蛋論的一種演釋,睇人仆街比起自己不要仆街還開心。
派克回憶,當時事情鬧得很大。狄倫念在派克還在唸大學,努力說服女友不要報警,但自此也就封鎖了派克一切聯繫方法,不相往來。
我說即便如此,你總有辦法聯繫上他吧。派克在手機滑來滑去,總算找到該屆體育系的師兄幫忙聯絡。他在撥號前略顯猶豫:「萬一他還在日本,我也要飛過去嗎?」
「恐怕也是。課業要求這裏說『仇人需在券上 親筆 簽名證明已徹底原諒該名同學』。」翠絲從文件夾取出課程大綱,低調的粉色水晶甲指著一項說明,盡顯她對文字的敏銳。
「喲,我說……要是狄倫已經定居日本,他大概也不再過問這裏的事。萬一、我是說萬一,我有辦法交出一張已經簽了名的贖罪券,她也很難查證真偽吧。」派克囁囁嚅嚅的說。
「虛假文書!」艾倫驚呼大喊:「平白無事的老師也嚴拿剽竊、抄襲等學術誠信問題,有誰敢想像Dr. Man發現了你偽造簽名會做出甚麼事……」她肥腫難分的臉頰滑出兩滴汗珠。
雷爾也按捺不住罵道:「拜托了蠢蛋。你覺得求證有多難?你看阿牛,他只在紙上寫了自己買學位,但在專頁上流傳的資料卻十分齊全,整件事的脈絡全貌清晰得她像置身其中。你的事,我們每一個人的事,Dr. Man也肯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我同意雷爾,甚至應該說很有可能,她現在——這一刻,已經很清楚我們的齷齪事。
「所以,在找到方法有效抗衡她之前,就腳踏實地的設法得到簽名吧。」翠絲勸派克別再奢想可以耍小聰明。「況且,你也欠狄倫一個正正式式的道歉。」她補充:「我看你根本沒覺得這回事有錯。」
派克不忿地聳肩。作為第一個接受「考試」的人,在座的我們都只好看他的表現,畢竟阿牛已經是一個失敗的例子。要是派克能夠成功,我們即使還有把柄在Dr. Man手裏,也至少比較放心。
突然覺得,這樣授人以柄的我們竟然有點像被裸聊勒索的蠢蛋。他們至少爽過了,我們卻一直很壓抑。

真不公平。
派克透過一位師兄得到狄倫的聯繫方式。據悉當年發生悲劇不久後,他就和女友分開。回來以後就在一間小小的游泳會任教,直到現在。
一個早上,派克給我們帶來好消息。
狄倫在訊息裏頭答應可以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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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相約在游泳會的餐廳見面。該處屬私人地方,我們無法一同內進,只好靜候消息。
艾倫為他搜集了好大一堆談判技巧,說先要建立信任,留心聆聽對方的每一句話,重點是學懂剖析對話中的弦外之音

芸芸。雷爾毫不客氣地打斷她:「這些都是你Google的?」

艾倫乾脆的回答,首先就沒能聽出雷爾的弦外之音說她找的都是垃圾。他完全漠視艾倫的提議,只對緊張兮兮的派克說。
「如果你們是朋友的話,就不要去想甚麼技巧。」因為你們是朋友,不是談判對象。
詭異的是,我們等了一整天也沒派克的消息。電話不接,也沒回覆訊息,讓我們覺得事情好不尋常。直至又來到上課的星期四,派克還是沒出現。
這天Dr. Man穿著修身的連身裙,優雅的步進課室。像往時一樣,她亦帶同銀蛋到場。上星期聚在一起時,魯莽的派克也有提議過不如在課上強搶銀蛋。這個主意連看起來最笨的艾倫也否決了。我們沒有密碼,就無法打開裏頭。那些我們親筆寫下的罪狀,不取回來親手毀滅還是不安全。
過了課堂開始的時間五分鐘,只有派克沒出席。但Dr. Man不慌不忙,一直在電腦前忙著不知準備甚麼。很快,課室的門就被徐徐打開。
「派克!謝謝老天,我們都以為你死了。」艾倫見到派克便從座位興奮地跳起來。只是我們慢慢才發現,派克好像有點不尋常。
翠絲故意把問題小心輕放,心思明顯細膩得多:「你的手受傷了?」她的視線一直停留。那是派克藏在運動風衣下的左手。他沒有穿上風衣,而是把它披在肩上。從推門進來開始,也一直只用右手。
派克沒和我們閑聊的空暇。他想要卸下掛在右肩的背包好像也吃力,翠絲在旁幫忙,派克第一時間便掏出了甚麼,直向Dr. Man的方向走。
「楊同學,歡迎回來。」Dr. Man對他莞爾而笑,彷彿早就知道派克今天不會缺席。
派克鬆開拳頭,裏頭被捏成一團。他繼續只用右手,笨拙地將其攤平。身後開始傳出驚呼聲,這幾天派克音訊全無,我們幾乎以為他談判失敗,決定一走了之了算。
Dr. Man滿意地拿起羊皮紙向我們展示,左下角標有原諒者 的一欄,的確添了一個用黑色原子筆寫的簽名。
她一動手中的遙控器,投影機馬上將電腦的畫面投射出來。那是一個試算表,直列標好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看到自己的姓名難免毛骨悚然,白紙黑字的寫明我們都不知何故而蹚在這渾水。尤其是阿牛的名字旁邊已經被標上了「F」的紅字,壓迫感更是強烈。
Dr. Man指著阿牛的名字解說,這位同學中途退修,在顧及到其他同學的公平性下只好獲評為不合格。
事實上,她給甚麼都沒關係。今早我在洩密專頁看到有人留言,涉嫌買學位的四年級學生已經被停學,並被召往出席紀律聆訊。證據確鑿,阿牛大概很大機會會被革退。

說罷,Dr. Man返回電腦前再一次更改試算表,在派克的名字旁邊標上:
「   A  」

我的位置能隱約看到,派克的嘴角終於翹起來。雖然我們還沒知道他是如何辦到,但至少我們當中有一個成功的人,脫險的機會率也大大提升。
隨即,史提芬便舉手發問:「Dr. Man,你甚至沒有詢問派克的贖罪過程……」不知何故,我總覺得史提芬提出這個問題有點過不去。
「不需要。」Dr. Man斬釘截鐵的說:「我在課程大綱明言『當中過程和手段將不予評分』。」

她迅速一瞥派克的手,快得讓人無法察覺,只在喃喃自語:「況且,他不是表現得很好嘛。」
派克正想返回座位時又被Dr. Man叫住。她打開手,掌心是一張餐紙,上面是那隻畫功極差的烏龜。

「既然你通過了考試,這個就還給你。」她把手心放在胸前的十字架吊墜,說她發誓絕對沒有留下影印本。
派克如獲至寶的接過,證實是自己的親跡後,牢牢把它收好。
「還有,」Dr. Man正要轉身,又突然想起了甚麼的回頭:「為了鼓勵努力應考的同學,每次完成考試,就讓你們問一道問題。」她隨意的補充,想必你們對我、對這個課程,肯定有很多問題。與其你們找東找西的,不如乾脆地發問。
面對天掉下來的機會,派克和我們都理所當然的不知所措。課室時鐘嘀嘀答答,不停催促。
「為甚麼是我們?」開腔的人是翠絲:「我們的聚集不是意外,都是你選出來的?」


Dr. Man不假思索,站直身子就回答:「因為你們,都、有、罪。」

時針繼續走,我們沒有人說話,恍若站在審判台上,等Dr. Man宣判我們的「罪」。

她指的罪,到底是我們寫下的錯事,還是有我們聽不出來的弦外之音。
誰知,她的表情突然恢復笑意,輕輕拍手:「今天課就上到這裏了。」還是那一句,下星期四再見。
「慢著慢著!」艾倫抬抬眼鏡,叫住了Dr. Man:「你還沒說,接下來是誰。」

看到派克成功取回被要脅的把柄,或多或少也激勵了一部分人。就像艾倫,我看她只想盡快完成考試取回紙條,再沒想要如何抵抗這個打從一開始就不知所謂的課程。
對於這一小步的勝利,比起失敗,我們需要更大的努力去抑制那一丁點的竊喜。
因為這並不代表我們贏了。給予我們這一下甜頭是個聰明的舉動,可能只要有那麼一點鬆懈,我們就會以為Dr. Man是個有商量的人,而忘記了她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人群之中總有蠢人。

最可惜的是,蠢人不需太多,只消一個就能影響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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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議定好考試的時間表怎麼樣?好等我們都能更有預算地準備一下。」史提芬站起來惺惺作態,胸有成竹。明明上星期我們還躲在他的宿舍一同研究如何靠學校制度制衡講師的不公平評分。
Dr. Man關上電腦和投影機,捧著銀蛋揮手離去。臨行只說,下一位接受考試的同學,我會用電郵個別通知。

不得不承認,看到Dr. Man不買史提芬的帳讓我好心涼。
「記緊,要檢查電郵。」課室只剩我們,她的叮囑言猶在耳。

Dr. Man一走,我們忙不迭圍住派克,想要知道他是如何獲得簽名。
「你該沒有冒他簽名吧?」聽見艾倫的蠢問題就讓我來氣。幸好在座的人也一概無視她,讓我感覺這個群體也沒那麼笨。
翠絲坐在旁邊,關切地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到底是哪裏受傷了?」
誰知派克反應非常大的撥開她,披住的風衣掉落,我們看到他重重包紮的左手。除了手掌部分,手臂的上方亦有繃帶包紮。
我們讓他從見面那天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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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時間沒見,狄倫比起以往健壯得多。也許是因為在教游泳的關係,頭髮也變得淺色起來。
「你看起來年輕多了。」久別重逢,派克是打從心底的興奮。沒說出口的一句是,你年輕得根本不像一個父親。
狄倫目無表情的坐下。頸上掛著毛巾,微濕,派克知道他才剛下課。老朋友久違的問好只換來冷冷一句:「你說有急事找我。」
派克識趣,收起敘舊的口吻。他把遇上Dr. Man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狄倫,原本以為他會不屑一顧,誰知他一直在聽,沒有無情的離場。此時派克也心𥚃有數,知道狄倫還是個念舊情的人。要獲得他的簽名絕對不是天馬行空。
「我沒有和她在一起了。」狄倫灌了一口運動飲品。
「我很抱歉,」派克回答,藏在桌布的贖罪券被捏成一團:「我只是不想看見你失去你們的孩子。」他低喃,所以,我才幫你留住她了。
狄倫雙手抱頭,面露嫌惡之色:「你是有毛病是吧?」
「我不明白,狄倫,我們在山上看到那隻麻雀死去也很難過。不是嗎?」說實話牠一點都不好吃。肚子餓了的話我寧願吃草吃樹皮也不會吃麻雀。天吶,難道你不是這樣想嗎。
「那天之後,你有感覺到牠一直都在是吧?」派克溫柔誠懇的眼神幾乎要感染到狄倫。
「你瘋了,你是瘋子。」狄倫一直自說自話地重覆,顯得他才像是瘋掉的人。

他從沒想過一次半遍的貪玩,就像他偶爾隨團比賽,也會陪高層們吃野味一樣的貪玩。那是出於應酬,也是想要體驗人類橫蠻的獵奇。

萬萬想不到,竟然會讓朋友冒起這種歪曲的念頭,最後竟然連夭折的嬰兒也吃進肚。
派克決定和他坦白一切感想。本來派克認為堂堂男人要剖白心聲甚麼的也是有夠噁心,可是我連你的孩子也吃進肚了,還有甚麼不能對你坦言。
「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我留住了你失去的孩子,卻失去了你這個朋友。」
派克嘆息,手一直放在肚子上。狄倫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朋友,讓他想起好久之前在大學的校隊裏也聽過隊友們笑話。
他們說,派克是同性戀的。他肯定喜歡你。
狄倫對於流言一笑置之,反正隊裏一群大男孩本來就充斥著這種無聊的笑話。直至現在,他才再次想起這些空穴來風的玩笑。派克就坐在他對面,他一直記住他吃下去的孩子。雖然荒謬但如他所言,他將她融入了自己的生命。
想起因為酗酒而丟掉胎兒的前女友,狄倫又嘆了一口氣。

如果她能像你這樣想,就好了。
最後,狄倫主動提出,可以簽下派克的功課:「運動員代表選拔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吧,」他說,我沒能贏下的比賽,都想你代我贏。

派克大喜,馬上取出早就準備好的贖罪券。他也意想不到過程竟然會如此順……
「——只是,我也想問個問題。」狄倫用力擰緊飲品的瓶蓋。非常非常用力,他很少見狄倫也會如此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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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克向我們抱怨的時候,額上青筋還氣得暴現。
「那個賤人貪得無厭……本來說好了一根指頭,後來又嫌蘸醬油烤不好吃,要我再切一根給他,生吃才夠原汁原味。」派克說到這裏,翠絲又按捺不住想吐,光是看見就讓人難受。
「然後,當然了,他又要我再切一根。我只好求他不要,我說我還想繼續打球,丟了兩隻指頭已是極限。他真是個賤人,竟然還裝作理解,說讓我自己選,要切哪裏就哪裏好了。我真想答切你老母呀切。」
明顯地,最後他選了相對上復原比較快的手臂。畢竟最後有沒有狄倫的祝福,派克還要繼續走他的運動員生涯。
「不過,這樣也好。」派克鬆一口氣,那是一個放下心頭大石的笑容。
艾倫在後面的座位托著肥腫的臉頰,羡慕地說:「是呢,你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不再怕Dr. Man的人。」
「不,我說的好不是這個意思。」派克反駁,連忙把話說清楚。他在想的不是這場考試。
「我是指,我感覺狄倫也擁有我的一部份了。」派克笑著嘆氣:「怎樣說呢,我和他的關係,就是我有他的孩子,他也有我。」
此刻,我已經無法分辨派克到底是有性別認知障礙,誤以為自己是女體?還是認為自己是不分性別的泛性戀者?抑或更膚淺地想,他是想從吞食或被吞食中獲得快感的性慾倒錯?
然而諸多可能之中,我還是傾向相信,派克只是單純不過的喜歡狄倫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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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派克在我們的見證下,一下子用火機燒掉認罪紙。這樣一來,他來年到外集訓的資助就能袋袋平安了。所以他雖然丟了兩根指頭,心情仍然大好:「我來請吃宵夜,好不好?」
「不了。」艾倫第一個大叫,天知道你的宵夜要吃甚麼。
眾人大笑,把他的秘密當作玩笑般不以為然。派克隨即反駁:「喂——不是說好不能說出——」
我們一行人,走在開始迎來春風的春風徑上,暫時離開燈光黯淡的體育樓。

我和翠絲走在他們後頭,她沒有說話。她是那種默默聆聽,然後以笑容表達參與的人。
「你去吃宵夜嗎?」我問她,明天八半有沒有課要上。

她沒有回答,反而說起另一個話題:「我好怕下一個考試的人是我。」
我能明白,我們第一次踏進這個課室,只打算像過去三年一樣胡混過去,在網上左抄一節右抄一句再隨便編輯一下就能當論文呈交。誰也沒有預算過會像派克一樣丟了幾塊肉。

比起害怕,其實我更多的是困惑。
路徑開揚,夜風越吹越大,我和翠絲逐漸從隊中墜後。
「雖然不知道你在餐紙寫的是甚麼錯事,」我拉一拉外套的衣襟:「但我會幫你的,直至你通過為止。」可能是寒風吹壞了頭腦,我才會隨口作出這種空泛的承諾。
「即使知道我在餐紙寫的事,你也會幫我?」她這樣反問,讓我更想知道她的秘密:「你肯定你不會,怕了我?」

一個就像你在街上隨處可見的女生,斯斯文文,說話輕柔,能做出甚麼嚇跑人的事?依我想,大概都是小時候把妹妹的玩具掉到街上之類的「可怕」事吧。
她聽完我說的話後輕輕一笑:「你是猜對了一半。」我也咯咯的笑起來。氣氛一直很是輕鬆舒坦,直到她把句子繼續說下去。
「我是把妹妹掉到街上了。」她瞪著清徹的雙瞳,我在裏面甚至看到了自己朦朧的倒影:「這樣,你怕不怕?」

我還沒攏上本來在笑的嘴,只得乾乾地張開口,樣子滑稽。

來不及去想應該如何追問,走在前頭的史提芬卻向我們跑過來,神色沒了去吃宵夜的興奮。

「艾倫剛剛接到電郵,下一個考試的是她。」

我從所在之處遠眺,在隊中的艾倫也回頭向我的方向望來。

她鏡片下的小眼晴,還是一直一直向我這邊盯住不放。這個眼神,在Dr. Man宣布不能退修,然後阿牛奪門而出時出現過一次。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躁動。
你又,看到了甚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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