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咔咔⋯⋯ 嗖~

清勁的涼風迎面吹拂著我赤裸的手臂和臉,身上單薄的白色校服恤衫隨著風的路徑一直擺動。坐在五樓天空花園外的圍欄上雙腳懸空的我,玩弄著手中的撲克牌,沉默地注視著課室裡的某個他。

「今天的夕陽真是美呢⋯⋯」深深的吸了口氣,盡力地把那天發生的可怕的事都壓到回憶的深處,我把焦點放到了眼前這片金碧輝煌的天空上,輕聲地自言自語道。

經過了前幾天滂沱大雨的洗禮,這校院對岸的景色一覽無遺地映照在我的瞳孔上。高聳入雲的山嶺,棋布星羅的大廈,縱橫交錯的公路如同攻不可破的城牆,那裡的凡人總是日復日、夜復夜的為生活奔波著。嘈雜的汽車聲、交通燈的指示聲和成群的聊閒聲在牆裡迴盪著,而隔岸的我們卻只分得陣陣的雜風聲和偶然傳來的引擎聲。

下午16:30分,這個時份大概整個基路伯城的公民都等待著解放吧,或許早已被工作麻醉得迷迷糊糊吧,或許家裡準備好的晚餐使他們垂涎欲滴吧。這些都是正常的人生、正常的煩惱,他們沒有我們的憂慮、掙扎和迷惘⋯⋯





嗯⋯⋯真是令人羨慕呢。曾經,我都跟他們一樣,每天跟隨著規律的生活,上學、放學、吃飯、睡覺。以為只要死守著這些所謂「正常」的生活,我便能變得跟他們一模一樣,但異類終究是異類,裝不來,瞞不過。

我苦笑了。

我們啊,這群被稱為stalker的物種,低調隱密地活在人類中間與他們共存了千億個世紀,他們卻從未發現我們的蹤跡。他們,不能發現我們的蹤跡。

「喂!Timo。」

就在我沈醉在自己的思緒中的時候,一把開朗的女性聲線打斷了我的思考。轉面察看,我便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





一位綁著長髮的女生,穿著純白的校服恤衫和灰色長裙,背上了一個對她來說略顯過高的背包,背向那晚霞朝我而來。揮了揮自己的左手,她眯起了眼鏡下的雙眼,露出了一個微笑。然而她的這個神情,卻讓人覺得她正感到身心疲憊一樣。

「早晨Tiffany!」隨著她的動作,我也舉起手打了個招呼。

「早晨Timo。」插著裙袋的她緩緩的朝我走來。望見我一如既往的坐在欄杆上,她翻了翻白眼卻又露出了微笑,彷彿在無奈的說著「這傢伙又在做著這東西呢」一樣。「我說你啊,真的不怕危險嗎?坐在這麼高的地方,要是掉下去了該怎麼辦啊?」來到了我的身旁之後,她便問道。

皺起了眉頭,我朝天上看去,故意裝上一副思考的模樣,這才回答她:「嗯⋯⋯不怕啊。我又不會掉下去,再者即使掉了下去也死不了啊。」我邊說邊優哉悠哉地踢著懸空的雙腿。

「你這傢伙⋯⋯你覺得我是擔心你嗎?你想多了啦,我是在擔心其他同學而已啊。要是被他們看到的話就糟糕了。」





於是在這剎間,在那個雨夜中看到的身影忽然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我馬上按下那份複雜的心情把他摔開,擺出嬉皮笑臉的模樣隨意的左右環觀了一下。「唉,別白擔心啦,學校裡的人都快跑光了啦。」

她像是拿我沒徹一樣搖了搖頭說:「真是的,你還好意思說我經常偷懶,不監視自己的target,你自己不也是一樣沒有做好stalker的職責嘛。」

發出了「嘻嘻」一聲的笑聲,我就這樣草率地回應了她。

如是深深地嘆了口氣後,她重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把剛才注視著我的雙眼,循著我的目光移向了四樓的那房間,然後瞥了我一眼,用既像憐憫又像關心一樣的語氣低沈地問:「怎麼啦?還在stalk著他啊?」

我按下那心事重重的心情才回答她,「嗯⋯⋯對啊。」舉起了右手我直指著說:「他在那裡,四樓中間的那間課室。」

踮了踮腳,伸長了自己的脖子,她把面前的欄杆從視線範圍中移開才清楚地看到房內的景像。

在班房裡坐在白色長枱前的是兩個戴著眼鏡的男生,他們手中拿著各自的原子筆低下了頭在白紙上書寫著,雙眼專注地看著紙張上的去屆試題,但嘴巴卻是不斷的開合像在對答著一樣。

這時大概是因為男生說了些什麼捉弄對方的說話吧,坐在右邊比較矮小的男生,突然舉起了拿著筆的右手,臉上露出了「生氣」的樣子,朝那正眯起了眼並畏縮起來的魁悟男生打下去,但被打的男生卻沒有還手,只是坐在原處掛上了燦爛的笑容。





望見這存在於眼前遙遠的景像,看著他們那親密無間的互動,我的心便不自覺地揪痛起來。

「還是⋯⋯跟他的朋友在一起呢。」Tiffany像是看穿了我這股情緒一樣,替我作出了慨嘆。

「⋯⋯嗯⋯⋯」還是⋯⋯跟他的朋友在一起。他,有屬於自己的群體、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而我⋯⋯我不禁笑了一下。

「哇靠,變態叔叔,見到小弟弟就淫笑。」Tiffany驚怕地看著我。

「頂你,一定是這樣啦。」我朝她翻了個白眼,這才再次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憂鬱地說下去:「我只是⋯⋯覺得很可笑而已啊。因為我對於他的事瞭如指掌,然而他卻對我的事一無所知⋯⋯」

「Still,這該是傷心的事啊。」

「或許這是苦笑吧⋯⋯」





沒錯,他每天的課堂,每天回家的路徑,每天計劃的事,每星期參加的活動,閒餘時打滾的地方。他的家人、朋友、同學,沒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即使是家裡的擺設、房內的佈置,閉上眼都仍清晰可見。藍白色的燈光、淺啡色的木枱、木枱上放著的藍牙揚聲器、文具、課本筆記、結他譜、鼓譜⋯⋯枱上右則的三格抽屜,放著些什麼雜亂的物品等等,我全都知道。

但這些都只是我知道的事的冰山一角⋯⋯

我知道他愛音樂,愛賴床。知道他總是把衣服亂放,下雨天總是不帶傘,不帶紙巾。知道他出門前至少要花15分鐘,遲到10分鐘。知道他總把菜裡的洋蔥挑走,不吃青椒、芹菜,不吃豆。珍珠奶茶要7分甜,多奶少冰少珍珠。最愛的顏色是紅色和白色,最愛穿皮褸。最討厭的同學是Garrick。最要好的朋友是Thomas,最深愛的女生是⋯⋯

沒有什麼他去過的地方是沒有我在場,也沒有什麼一個他去過的地方是我不知道。即使是他每天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即使知道了這些事那又如何?即使為他付出了一切又如何?到最後,我還不是只能在他的身後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即使渴望走近也沒法做到嗎?到最後我還不是連他身邊那最不顯眼的同班同學也比不上嗎?

想到這Tiffany便忽然慨嘆,再一次像看穿了我的思緒說:「這就是stalker的命啊,強求不了什麼⋯⋯」

愣了一愣,我想了想她的話。

「嗯,對呢⋯⋯強求不了什麼。」





「不過,你知道嗎?」但Tiffany又再次開口說:「你若是希望能⋯⋯」

突然搖了搖頭,我打斷了她的話,因為我知道她想要說的是什麼,「不,像我這種人,根本連把這句話說出口的資格也沒有。因為像我這樣的人,根本配不上他們⋯⋯」

「你知道不是這樣的。」她低聲憐恤地說:「雖然我們並不一樣,但也是應該和諧地互相尊重和共存的。」

仍是浸淫在自己的憂鬱中,我完全聽不進她的話只是繼續自怨自艾著:「嗯⋯⋯或許吧⋯⋯但你知道嗎?即使他並不知道,有時我仍是覺得這個事實本身已是對他的一種羞辱⋯⋯沒錯,我知道這並不是事實,亦覺得自己並不是真的這麼不同,錯的也不是我們,但重要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他的想法啊。

我就是覺得他會以厭惡的目光看我⋯⋯因為像我們這種異類,誰不會呢?在他們的眼中,我⋯⋯就只是一種噁心變態的存在吧⋯⋯所以,假如對於他來說我是一種恥辱的話,那麼我便不願沾污他,stalker也好,這事也好⋯⋯而且⋯⋯」這時,我想了想幾天前所發生的事,「儘管有多渴望也好,或許不知道我的存在是對於他來說最好的結局⋯⋯是對於他和我來說最好的結局吧⋯⋯」所以,就這樣便好了,就這樣便夠了⋯⋯

沒有嘗試反駁我,她就只是沈默了一會,思考著我所說的自負的話,這是因為她明白我也知道所有的道理,就只是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而已。於是她走近了我,給了我一個擁抱。

轉過頭來看了看她,我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以表我的謝意。





「有心事的話可以隨時跟我說啊,Timo,你知道我一定會聽的。」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鬱結吧⋯⋯

「嗯,我知道,謝謝呢。」然而現在並不是時候,悲傷還是留給自己吧。於是我按下了這股情緒,眨了數下眼睛,強逼自己掛上一個笑容,以輕省的語調試著轉移話題,像平常一樣。「說起上來,你又怎麼了?為什麼這麼久還不回家啊?」而她似乎也明白我的想法。

「嗯,那是因為我要幫我的同學做一個實驗,到剛才才做完。本來是要回家的了,但剛巧看到你才過來聊兩句而己啊。」她釋解說。

「哈哈,原來如此啊。」

忽然,她打了個呵欠。

「怎麼了?」我笑著看她這疲倦的面容。「累了嗎?是要回家午睡了吧。」我刻意的調侃她說。

露出了笑容,揉著自己那泛著淚光的雙眼,她疲憊地點著頭。「知我者莫過Timo也啊。真是的,上了一整天的課我可累透了啊,不回家補眠可真是不行。」

於是這回輪到我拿她沒徹的搖著頭來,而她便是掛出了微笑的那個。「看樣子你肯定是要留在這裡吧。」她問道。

「沒錯。」

「真是勤力的stalker。」

「你知道原因的。」我輕輕的掉下這一句。

沒有回答我,她只是沈默地露出了憐恤且無奈的笑容,看著眼前的夕陽下的倆位少年。「你肯定你沒事嗎?」

我點了點頭,「嗯,我可以的。你⋯⋯還是先走了吧,別死撐了。」可是她的雙眼仍是像慈母般擔心著我,「我真的可以。」因此我再次確認她。

「那麼⋯⋯我先走了啦。」她的語氣中仍是帶著疑惑。

「嗯,走吧。明天見啦。」我一直揮起自己手來並向她點著頭。

「那⋯⋯好吧,明天見吧。加油啊,有什麼事記得要跟我說啊。」

「嗯,我會的了。」

如是,她弄了一弄自己身後的背包後,便準備好朝自己家中的床鋪進發,最後就這樣從我身後的走廊走向右邊的樓梯,朝學校的大閘走去,再次剩下我一人,獨自從窗外窺探著房內情同手足的二人。

心裡一沈,那些片段又再次如這數天一樣,閃過我的腦海,Herald、Plague、Captor、Egoist還有⋯⋯他⋯⋯

於是,搖了搖頭為了把那些畫面通通都甩走,我再次從口袋裡掏出了撲克牌,把它整疊從右手彈到左手,又取出了一張卡牌在兩手上來回地飛彈著,把它投出使它像迴力標般飛回我的手心裡,一直專注在他身上。

直到下午的5時15分,課室的燈火熄滅了,提著各自的書包,他和友人亦終於踏出了房門,往校園的大閘進發了。1小時45分鐘,跟上星期比早了30分鐘離開。於是見狀我便馬上收起撲克牌,加快步伐追上二人,而正當我跑至二樓樓梯時,他倆經已到達我身下的操場。環觀了四處見附近空無一人,我因此一把撐起自己並從樓梯的窗口一躍而下,靜悄悄地降落在他們身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上了他們。

天色隨著沙漏的下陷逐漸變得灰暗,卻遺下淡藍的夜幕懸掛在天上,燃燒著那僅餘的一線光茫。路邊的街燈亮起了橙黃色的火苗,拉長了樹枝、樹葉和我們的影子,身旁馬路上明亮的車頭燈時而拉扯著路邊欄杆的黑影。炎炎夏日的空氣夾雜著潮濕的霧水,衣領間相互交搭著的汗水使人滿心不爽,卻莫明地洋溢著假日悠閒的氛圍。

在走回基鐵站的路途上我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身影,就這樣偽裝成一位普通的同校學生,偽裝成湊巧走上相同路徑的過路人,那是因為我根本從未在他的世界裡擦身而遇。即使每日、每夜、每週、每月我都緊隨在他的身後,我倆卻彷如素未謀面。

面前的他背著那黑色背包,鼻上頂著一副粗框眼鏡,頭上是那悉心裝扮的螺旋型髮型,兩鬢剷青。勻稱卻略偏瘦削的他與身旁明顯比他魁梧的朋友一路上閒聊著無關痛癢的鎖碎事,他們時而胡弄相撞,時而雀躍叫囂,時而低聲細語,時而放聲大笑。在身後看著面前開懷歡暢的二人,肆無忌憚地胡鬧著,我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這眼前的景像,就好比電影院裡一幕幕上映中的片段,座席上的我成了倆人的守望者、監視者、旁觀者。分割著我們的不單是寬大的銀幕,而是跨越次元的介面。無論觀眾多麼真誠的為主人翁歡呼,多麼衷心的為主人翁抽泣,這一切他都懵然不知。

「強求不了什麼。」

對⋯⋯強求不來。因為我終究只是他的stalker,他終究只是我的target。我們不會是朋友,而我更不會是他身邊的那個摯友⋯⋯

因為他的世界終究沒有我。

就這樣跟蹤著他們,當我們都抵達基鐵站內的大堂時,他倆便朝相反的方向搭上各自的列車與對方分別。緊隨其後,我從書包中取出了黑色兜帽外套,帶上兜帽遮蔽著自己的面孔,而他卻掏出了手機深深地坑入缺堤的螢幕中,彷彿我的躲藏只是多此一舉。

或許是經過了一天的艱苦的學習使他累透吧,一般堅持靠在座位旁的玻璃上站著的他,在過了一段時候後終於不敵倦意坐到我位置的正前方。坐下後,他雙手架在大腿上前傾著看手機,拇指在螢幕上撥動著,當看到某些東西時更露出了微笑。

但突然的,他的目光閃爍了,他的雙眼掃視了我一下,我的整個人亦因此而嚇得僵住了。是他發現了我的監視嗎?是他終於知道了我的存在嗎?在這一瞬間,在我心頭中湧出的是驚慌亦是興奮,可是⋯⋯

「貝林町,這是夕奧線的尾站,多謝乘搭基鐵。」

隨著響亮的廣播聲,列車停泊在紫色幹線的終點站,橙澄澄的月台上滿是人潮。他,從座位走到我身旁的車門,沒再給我施予一絲目光,就這樣離開了。

失落,被這份沈重的失落感砸來,我心裡一沈,為了自己的愚妄苦笑了。對呢,現實始終都是現實,哪有什麼苦苦的守候換來一絲的回眸。

於是隨著他的腳步,我們從城市的中心越走越遠,兩旁的商店射燈漸漸變成樹蔭街燈。這一路上,儘管我們的距離只有短短的十米,但總覺得比十光年還要遙遠,而在這片淵面黑暗的宇宙中,雖有數之不盡的繁星,卻唯有眼前的這夥彗星璀燦艷麗。尾隨著他,我朝眼前的銀河推進,往那幢掛滿星塵的混凝土進發。那,是他的宮殿,而我才是他的城牆,那道無形的城牆。

保持著這比銀河還要遠的距離,在屋寓外目送著他步入大堂,我確保沒有凡人後張開了背後的羽翼,那雙魔法般浮現的羽翼,然後傲翔至他寢室牆外的小平台,等待著房間被小燈泡普照的那瞬間。

啪!

藍白色的光線,伴隨著清脆的按鈕聲而來,他終於回到自己的安舒區。放下了身後的書包,他便解著那件單薄的潔白上衣從淺灰色的校服長褲掏出了零錢,放到抽屜的第一層。

「55元3毫。」我在心裡呢喃道。

換上了灰色的短袖上衣和黑色的鬆身短褲後,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稍作歇息,而我亦背靠著那緩緩地散發著熱氣的外牆,雙腳懸空地再次清洗身上的傷痕。

抽出撲克裡的階磚三,那附了咒的卡牌鮮紅的投影出那一牆之隔卻千里之遠的他的實時狀況。對,尤如電影院一般。

就這樣過著剩下的一整晚,就如同過去的數百晚。不在他腦海裡留下一絲我存在過的蹤跡⋯⋯

「這就是stalker的命⋯⋯ 強求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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