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化妝桌搖晃不停,鈴響不止。

隨著鈴響,抽屜中冒出的白霧充斥房間,直至傳出一下鈍聲。

「…想出叮噹設定的人類是笨蛋。」

某匹狐狸把頭從抽屜伸出,頭上正腫上一個瘤,漆黑下瞳孔顯得深綠。

我在醉後異常熟睡,沒有絲毫察覺。





「…幸好沒有大礙。」祂再嘆道:「真的在甚麼時候也可使人握出冷汗呢,小渚。」

相隔一天,稻荷終於現身在我的房間。

但就在祂放下心的同時,我的臉色突然變差,因為我突然再次進入與昨天一樣的夢境。

屍體堆積成山,周圍漂着血腥味。一分神手中已經緊握住他人的脖子,指甲陷入其皮膚而流出鮮血,手掌染上血色。

感到害怕、即使想逃離,總有一股力量拒絕放手。漸漸精神越來越矇糊,不斷加強力度。





必須殺死牠。當這念頭充斥腦袋之際,耳畔的一聲鈴響使我瞬間回過神來,同時白霧蓋過夢境,而霧一散,我則身處在曾經與稻荷分別的竹林。

終於來了。

這如雪花散開的一鳴,我絕不會認錯。

然而我始終不禁問道:「是稻荷嗎…?」


「新年快樂,小渚。」





祂正站在我的身後,轉身一看則是一頭比以前更巨大的九尾狐,即使舉手也碰不到祂的下巴。雖然是熟悉的臉孔,巨大的身軀始終帶有壓迫感。

看來是祂把我拉出惡夢。

即使離別只過兩個月,內心已有許多累積下的東西想跟祂說。

「新年還早吧?」

「日本是按照西方太陽曆計算,吾的說法可沒有錯。」

香港所慶祝的農曆新年即古時歷法的新一年;至於日本則是按西歷慶祝,因此兩者慶祝時段會產生時差。

「那也晚了太多吧?已過了十多日欸。」





既使有時差,一月早已過半。

「這些小事便不要計較吧,吾也很忙碌的。怎樣?來久違的談談吧?」稻荷在我手上變出一杯熱茶,差點把我燙到。

先不追究為何是和風的杯子,一喝,是微糖紅茶,祂有好好記住我的喜好。

於是我就坐在月夜之下,草坪之上,以及祂的懷中。這裏十分寧靜卻不會使人生厭,好好放鬆。另外祂的毛髮比以及更厚,厚度應該可以把臉埋進中。

「一個人的生活怎樣?習慣嗎?」

「習慣了…。」

「真的?」

「……」





單要一句追問,我的淚水已快溢出眼眶。

低頭一刻,一滴落在茶杯之中。

「雖然習慣了,不過…過得很辛苦。」

「畢竟沒有祢在,我甚麼做不好。」

在話語裏沒有修飾,亦沒有左想理由、右想藉口,只直率的說出感受。反正暪不過祂,我是如此想着。

正勉強笑着,卻一直低着頭。

就不想被稻荷看到。






「想必這兩個月令汝蛻變了不少吧。」


祂再說:「汝從以前便害怕讓人得知自己的軟弱,現在能從話語表達出來可是大進步。」

「有聽過這事嗎?當人感到煩惱時,頭髮會生長更快,令以前的人認為頭髮正是煩惱的本身。」

祂所映在地上的影子開始縮小,用爪子把我白灰的髮絲掬起,再像梳子般開始替我梳頭髮。並說:「故此擁有大量煩惱實際是很奢侈的事。蠢材既成不了,聰明人也不會想成為。」

「那我是甚麼?」我不禁反問。

「普通人,是再普通不過的一般人。」

對祂而言是理所當然的評語,但這評價使我的精神感到呆滯,一服空虛向我襲來。





空虛像把腦袋引空,然而昨天的要事卻在此時浮起。

「是的…還有昨天的事。快查看我前天傍晚的記憶。」我淡淡的轉身,與稻荷額頭相碰。

「…照片的事,祢知道些甚麼嗎?」

「吾的話還未完……先等一下。」祂閉上雙目約數十秒便再說:「這又發生了一件麻煩事……遺憾地,憑吾追溯不了犯人的蹤跡。這般的靈力操作,吾不擅長。」

「…又與靈力有關?」已成空殼的我下意識喃出一句:「…完全搞不懂的說。」

稻荷對此只一笑置之:「呵,不能理解是當然的。世上幾乎不存在與靈力不相關的事物,要完全理解等於要認識世界整體,人有限的生命只足以認識其角鱗,即使對神明而言也相當需時。」

再說:「不過借用先代的話語,簡單而言,靈力就跟空氣一樣無形,理所當然地無處不在,是組成世界不可或缺的元素。」

「但正如人即使得知身體內流着血液,亦不能靠自力完全改變其流動一樣;世上大多正在流動的靈力亦一樣,按理存在且按理流動。故此不必刻意去理會,畢竟那不是有一般了解便能簡單左右。」

「要是影響能這麼大的話,那阿晴們不會有危險?要不也先聯絡上阿雨……」

「說實程度算是惡作劇程度,對他們的影響甚少…這點吾能以稻荷神元二代目、現四代目的名號保證。不過即使說了,事實上他們也做不了甚麼。只能等待該神明再次動手。」

犯人果然是神明。

我那時候的直覺沒有錯。

「那稻荷,能告訴我神明怎樣才能變成神明嗎?」

面對唐突的問題,稻荷並沒有太大反應,亦沒有深究,只誠實的回答。

「首先,汝必須了解神明何物。以吾作例子,稻荷神是依靠代代傳承,將神髓⋯即最初由祈願組成的本體交託下一世代,讓下任接手。」

神明是由「神髓」和「靈力」所形成意念。

神明所持的神髓等同於支撐身體的骨骼,由神髓保持形狀,再由靈力組成身軀,因此靈力是其現身必需。靈力不足會使軀殼消滅,變為像幽靈般的狀態。

同時軀殼有作為儲存記憶容器一任,肉身受損會使所持的記憶流失,嚴重的話甚至會影響對神髓的記憶,因此神明對傷口都馬上處理以被免流失。

流失神髓的神明不再自知,甚至對力量本身亦可能失去認知,因此發揮不了原來力量。大

幸的是,神髓總會以某種形式殘留世上;不幸的是要是本來已虛弱的神明,單靠自己基本不可能尋回。

「一切有關神明的資料大多可追溯歷史,但前提祂們在如此狀態下沒有記憶力。在祂們角度上,就等同在黑色的畫紙上找出鉛筆跡一樣,極之困難。只能碰運氣去接觸各種事物……」


「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些。」

我打斷了祂的話。

「以前的汝才不如此性急子。」

祂嘆後再道:「嫌長的話請另尋高人,例如汝體內的新住客?那可是大人物。」

直至稻荷提起,我才察覺青並不在體內。

見此稻荷便解釋:「這裏是吾的境界,而今次前來的只有汝的精神,肉體還在房間,因此祂也在那裏熟睡。」

「吾雖不直接認識祂,不過對祂的消息則有曾聞訊。」

在香港被瘟疫所纏、稱為疫埠的初期,按道理是人人祈求安寧,本為強勢期的神明卻因失去信仰而大量死去。如是者,僅僅留下一名負上全任,直至祂亦消失,此地最後成為無神之地這消息則在神明間傳開。

要青為存活的本土神,最大可能就是那最後的一位。謎團尚有兩點,為何祂會重新出現、以及祂的「死因」。

「消滅神明最直接的方法是除去信仰的源頭,而最簡單的就是傷害其神髓。」

青幾乎沒有靈力殘留,因此稻荷推斷是受到相當大的衝擊令驅殼完全崩壞。

「昨天汝暴走的靈力確實被及時阻止。雖暫時得救,兩股差異過大的靈力在同一軀殼早晚會產生相斥。」

「再放任下去,汝必死無疑。」

所謂將靈力封印是把兩者靈力抵消,保持沒有溢出為零的狀態。

然而維持抵消亦等同沒有動力,我的身體早晚會壞掉;另一方面,青總會耗盡靈力而消失於塵世。現在青和我的身體正進行消耗戰,但青要比稻荷熟悉靈力,能夠在耗盡前棄身自保。


「祂的確為源於自然現象的古神,不像本來具肉體的生物機靈。要是認真想當神的話,汝去把其神髓奪去便可以。」

「畢竟不動手死去的就是汝,沒有不反抗的道理。」

只要把青的神髓奪取,我便能馬上成神;要是不奪取,我的身體便會被消耗至死。

稻荷的意思是要我在兩者之間二選一。

要是還在昨天的話,我恐怕已經下手,能夠毫無疑問地讓祂消失。

但剛才青醉後的話仍在內心不斷徘徊,使我狠不下心。

看來我已欠青太多了。

「吾已予汝實現願望的方法,還在猶豫甚麼?」

「不要強迫我…!」「況且這一切不都是稻荷的錯…!」

要是昨天稻荷有及時現身的話,一切也不會發生,我也不用面對這樣的事。內心像是能接受一切,卻又在否定一切,只有一股漆黑的心情殘留在心中,不斷發出雜音影響思考。

全是神的錯。本抱著這心態的我在一瞬清醒,透過目睹稻荷受傷的表情。

又怎樣…?我說的都是事實,有錯嗎?

稻荷把身子背向我,默默的說道:「的確…一切都是把汝拉進「這邊」的吾的錯誤。」

明明作為神明,卻開始懺悔。

「汝本想要力量通過考試,想要好的未來而已。按理吾本不應從中協助,也不應與汝接觸,更不應結下緣份。」

「從一開始,吾便不應留在汝身邊,更不應向汝搭話。」

「至於京都的意外,吾很抱歉。令汝的身體千蒼百孔,吾直至現在也十分後悔。要是吾也有有回到過去的能力便好,兩個月間念頭幾乎沒有離開腦袋……所以果然不相遇的話一一」

「夠了。不要再說下去。」

腦袋像是失去控制,連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做甚麼。所以拜託你……

不要認同我的話。

不要否定我的現在。

不要把我拒諸門外。

「汝的要求未免過於任性吧。」「當事物關係更親近,緣份越深,共享的事物便越多;本來隔遠地亦能夠相連,突然拒絕吾的存在正是汝!」

「想過來也來不了,連發生甚麼也不知道!不是因汝薰醉令拒絕意識分散,吾才能把沿著緣物前來此處。神明雖很狡猾,但絕非「萬能」的代名詞。」

「故此,汝絕不可能成為汝想像中的神明。即使能夠成為,那會比死更難受。」

暪不過祂,或許這正是拒絕原因。

失去稻荷的我沒有自己價值,是連屬於自己的工作也會猶豫、會因一時情感改變原則、最後連體恤別人的心也燃盡,留下的只有不被任何人需要的渣滓。

「我只是想跟祢一樣能成為別人的神明,成為別人的助力而已…!作為神很辛苦這種事…我當然知道!別永遠當我是笨蛋!」

「我只是…我是……」

「想被需要,不想孤獨而已!」

出於羞愧,身體不斷在顫抖。

所謂不被需要的人渣,用兩字便能夠形容,那就是「自由」。

正因為處於不需要的自由,人才追求秩序。會與未知事物交約換取安全,建立神明;相反在秩序下,人嚮往無拘無束,再做出神明,互相矛盾並依賴着。


「正因為不是神明,正因為人的作為十分有限,才要在極限邊緣做到做好……看來汝已忘記了。」

稻荷將身驅縮回熟悉的大小,抬頭說道:

「吾是毀掉汝的日常的兇手,但吾沒有後悔向汝搭話的一刻。老實說,吾十分享受與汝一起的生活。平談輕鬆,對吾而言是十分幸福的時光,不過再留下去,汝的人生便會被吾浪費。」

「才不會浪費…!與稻荷過的日子我很幸福,所以才會這樣追求下去……為了不讓那些日子不會褪色。」我大喊道。

「汝並不無謀,雖直覺敏銳,但比常人害怕失敗,只是一位十分普通,非常努力的人…」

「但是,到頭來無人能為汝的人生負上責任,正如吾影響汝、汝影響吾,只要有互相影響的一瞬間,那就已經打平。」

「所以,聽清心聲中最響亮的一句。遵從自己內心便好。」

不知從何時開始,內心一直有股黑霧纏繞著。與稻荷的白霧一樣能夠蓋過事物,痛苦的事、麻煩的事、像一副面具,不想看到都會自動蓋過。「面具」的真身正是視而不見的行為。

但面對強光,再強的霧也再擋不住,平安夜那天黑霧遇光形成驟雨,形成像是半陰半晴、太陽雨的心情,感情從此失調。

討厭觸碰別人的痛苦,既不想再目睹也不想理會;同時源於痛苦的光輝十分溫暖,卻又過於耀眼,看不清周圍。最後變得依賴這份溫暖,變得盲目。

生而為人,在小時候打算把變得幸福的責任推給成人後自己,但成人後依然重技故施,把算再把責任推向神明。

一旦成神,則沒有下一位可推卸,積下的責任只會使自己痛不欲生,所以裝神明遊戲還是投降了。

只要活着,裝神弄鬼的面具早晚會破裂。


「果然只能是祢,拍擋。」

比自己還要了解自己,這樣的傢伙不喜歡一起才怪。

「怎會,世上願意了解汝的大有人在。例如…阿傑。」

「絕對…不要!!」

惟有這點是十分明確。

「以免忘記,先跟吾約定一事…今後要將結緣物貼身攜帶。」

據稻荷所說,我的所持結緣物是離開京都的當晚,趕緊為我打造的特製品。

它有能夠壓抑神化的大部分後遺症,當中包括對應失去靈力限制的作用。要是有帶在身上,它便會成為我的限制器,阻止流失過多。

「還有有關古神的事,古神拼上性命的恩,汝所欠的,用汝的方法去報答吧。」

這點不用祂提及,我本來便有這打算。

關鍵是神髓,完全沒有印象和想像的事物,我抬頭看向夜空,對自己說:「無問題的吧…應該。」

「總有方法的。」

神髓也好、甚麼也好,也給你找回來。

「保持這股氣勢就好。要是真的危險的話,吾會把靈力分身汝身上。雖靈魂能夠保住形狀,但這也代表汝將不會活於人世,了解嗎?」

我和稻荷的感覺可以由緣物同步,但要把靈力跨地傳遞始終會有延遲,不能過於安心。

至少在解決前的期間在一起…但稻荷指神明間存在着引力,要是不注意,靈力會自動流向強的一方,所以現在祂要是久留便可能進一步危害到青的性命。


「了解,長官。所以,最近工作怎樣?」

在正事談完後,開始打聽稻荷日常。

「這時代都沒有大工作,正打算培養下一任。」

「這代表祢有天會回來嗎?」

「要等及吾能完全離任的時候汝已是老婆婆,那時候看的恐怕頭髮真的變白了。」

「也是時候了…汝離開身體太久會被祂佔據。這樣看,果然頭髮很怪。」

「一開始說襯我的是你欸!」

「棕色的你始終比白灰要順眼。還有汝好像瘦了,記得補充多點營養。還有⋯⋯」「這項是最後了。」

祂在眨眼間消去踪影,然後脖子周邊傳來一股涼風,伴隨一句:「…再會。」

精神從境界回來肉身,枕邊則有一頭束好的白髮放着。束着的是新的緣物,是繫著鈴鐺的髮束。

隔天早上,腦袋散發出陣痛。青尚未有活動的跡象。

雖然很帥氣的答應稻荷,我還真的沒有頭緒……

欸?我的頭髮變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