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雨時時諗起嗰一晚。圓月夜。火光沖天,濃煙滾滾落彈雨。素未謀面嘅手足喺自己手邊,咳,咳到全身抽搐嘔出胃液,一條懸絲,喉嚨吊到唇邊,晃晃蕩蕩直到俾引力扯斷,掛落腳下枯草。

半透明嘅黏液沾滿橋口烈火嘅碎光。

嗰條閃光細絲,好似蜘蛛絲,將黄花雨五花大綁。

應該要爭分奪秒。但黄花雨失神,好多秒。只想縮起自己喊。

但戰場上眼淚無用。不應有淚。





但呢度係中大。佢屋企。





每次有手足不勝濃煙由二橋回撒,都要穿過濃煙,漸漸現形。踉踉蹌蹌,一步一步,越近越睇得清鏡頭嘅勇武filter濾走咗嘅脆弱。

首先會見到火光鑲邊嘅輪廓。然後係蒙灰嘅身影。最後,如果唔係戴住鍍膜泳鏡滑雪鏡,就會見到一對睫毛,底下不斷湧淚。睇到一絲眼仁都係奢侈。





二號橋同大路垂直成T字,交界作為前線,白煙濃到不能視物,只靠火光辨方位,每發子彈都首當其衝,仍人頭湧湧,大家前赴後繼。

T字頂連住一方可泊十數架車嘅露天停車場,穿過可到單程橫路,有樓梯通向網球場、gym同運動場,相比尚算平靜。


黄花雨跟FA喺停車場戒備,身邊有滅煙隊同討論中彈有無得claim工傷嘅開live記者。聽到聲息,輪廓初見,FA就一組衝前。接人。扶去後排。沖眼洗臉冰敷洗傷口。

其實都只係止痛,聊勝於無。真正嘅痛已經刻入骨肉沉入靈魂。黄花雨心知。

有時返嚟嘅人有人扶住㩒住扯去後排休息。而更多時候,一個人返嚟,沖一沖眼,洗一洗臉,又撞向厚重嘅煙牆。義無反顧。





好多人要撒隆巴斯。屌腳踎到好撚痛。好多人唔願洗傷口。喂唔好嘥時間啦。郁兩郁又甩。黄花雨想像汗混合催淚結晶醃住大家傷口,頭皮發麻,只好又氹又唉,快手將醫療膠紙兜多兩個圈。

整親係要唞㗎。黄花雨細聲講。手足聽到失笑。佢都笑。兩個人都笑。短短苦苦嘅笑。夜空染橙色,好似不祥末日。

有人嗌,有記者右眼中彈,問佢問題答非所問。人湧去。黄花雨忍住望嘅衝動,快手收好紗布膠紙,跟住彈起嘅手足又跑返去交界。

又一個手足瘦弱嘅身影跌跌撞撞由濃煙中現形。


可能係上一輪催淚彈太密太應,其他FA未返得切上前。附近無其他FA。

黄花雨咬牙一個人跑過去,越近橋頭,眼越痛。戴軍用嘅FA會直接踩入煙接人。但佢眼罩唔防煙。愧對手足,要佢哋一個人忍痛摸黑行。本來可以陪住佢哋。早廿步。

黄花雨喺霧薄處伸手,穿過手足腋下半揹,高佢一個頭嘅男人就咁冧喺佢身上。臉撞佢雙罐防毒面具,一下壓歪佢頭盔。黄花雨由四條柱狂奔落橋時隨手執,有一邊Y帶扣唔緊。手足嘅低嚎帶哭腔,透空氣又透肉透骨,震響黄花雨大腦。





黃花雨反手拖住手足,好似一場殘忍嘅蒙眼越野夜路試膽。手足鉗緊佢五指,手心所及,汗流如漿,如入泥濘。

將手足半托半拖帶到停車場中後,聽得肩上人單罐防毒面具入面壓住咳聲鼻水聲,又見攻勢稍緩,決定除低手足眼罩,沖眼。

唔洗提示,手足自覺側頭。扭成九十度,鹽水就唔會流落豬嘴。水柱一落,見到眼皮下眼珠翻白震顫。鹽水一點點掛喺睫毛間。

對眼咁靚。蒙臉嘅大家都有最清澈明亮嘅眼。黄花雨心中酸楚,又諗起麥展風,放軟聲:好快唔痛。無事㗎。會無事㗎。

側左。側右。鹽水滑過太陽穴流入髮鬢。

手足正要開眼,黄花雨解開佢防毒面具要沖臉。

一念之差。

黄花雨忘記,催淚彈甚至射過入運動場。





遠方火光後突然似一機爆谷爆開。碰碰碰碰。數唔清幾多響。

其中一粒催淚彈橫空飛跌兩人腳下。

手足狂咳。

滅煙隊湧過嚟,夾彈入水袋。濃稠白煙纏繞唔散。

黃花雨眼內起火,涕淚奔流。

眼鼻喉所有黏膜都痛,最痛係羞愧。急救金科玉律:確保現場環境安全。第一課第一節第一句。低級錯誤。

濛成一灘嘅視線中見到手足臉垂落,鼻水眼水口水喺空中匯流,拉絲發光。





黄花雨想幫佢抹嘴,但大家全身衣物都浸滿催淚煙。將防毒面具㩒返上佢塊臉,想帶佢行,手足一手揮開,蜷身又大聲嘔吐,但淨係嘔得出半透胃液。

嗰一條細線喺火光與熱風中晃盪。

好似斷落嘅蜘蛛絲。

黃花雨嘅胃隨佢越發空洞嘅乾嘔聲一下一下抽緊。

黄花雨死命拉。肩上人沉重而拒抗。黄花雨知佢痛。黄花雨都全身發痛,心臟漲裂到想流真正嘅眼淚。但如果喊,就似乎示弱,一切會再無法忍受。

如果可以,黄花雨想所有痛都由自己承受。所有。但大家都喺地獄,痛苦嘅總和係無限。點分都唔會減輕。

另一位FA衝前扶走手足。臨別終於微微開眼,望黄花雨。眼神怨憤又決絕。馬上就轉開。黄花雨不能言語,只能搖頭,眼水一直由眼眶流落防毒面罩邊,積水沁濕臉頰。


有FA嚟拉黄花雨,手穿過佢腋下將佢半揹起,行得好快。到後方其實不過十幾步,光線暈暗,忙亂空氣中隱約有秋天應有嘅涼爽。側頭,鹽水,眨眼,紗布印乾。





眼水止住。可以重新呼吸。但黄花雨更想喊。

無膽上前線,做後勤又累人。

現場環境要安全。但邊到可以搵到無煙霧。

黃花雨諗,地獄就係咁。佢嘅中大起烽煙變戰地,佢珍惜嘅人一早被逼從軍征。

而佢無辦法阻止,無力守護任何嘢。

手足半開眼,眼神怨憤又決絕。

甚至連他人信任都辜負。

佢呆立不過十數秒,眼前就有十幾廿人來來回回。佢隔離大家傾緊call白車。但四邊塞死晒。

醫生話想要氧氣機。大家討論。中大入面可能都有。

眼淚無用。要喊嘅話應該返屋企。

但中大就係佢屋企。日日夜夜。知識。美感。做人。感情。回憶。全部全部。

黄花雨覺得心同腦都被扯開兩邊。對自己無能嘅憎惡好似鐵釘直插入已經支離嘅意識。

佢企喺後排路邊,等人過嚟就接應,洗眼洗臉洗傷口包扎。混混噩噩。唔知呢場惡夢點樣先醒。沖眼洗臉冰敷洗傷口。

佢撞見tutor、大O mate、hallmate、仲有好多人面善。但今晚知識同情誼都失效。大家結成新嘅意志,同時要獨自面對自己嘅命運。所有痛傷甚至死,都只屬自己。

有FA問黄花雨要冰袋。佢呆呆滯滯遞過,諗諗吓又跟住跑過去。

俾人扶過嚟嘅手足單住一隻腳,嘶嚎不止。唔緊要啦今朝已經係咁我無事。我兄弟喺出面。我要返出去。今朝roommate俾人拉我點解仲喺度。段崇智同班高層所謂談判——

幾個男人默默無語,將佢㩒低喺路邊坐好。佢腳踝腫到手擺近就感受到熱氣。FA話已經見佢第三次。敷一敷冰又走返出去。唔知佢點忍。

手足掙扎。把聲屈住喺粉蓋雙罐防毒面具入面,嘶啞不堪聽。我兄弟仲係出面呀仲係出面出面唔得啦我——

黄花雨不忍,跪低,伸手兜過佢頸,將佢抱住。

手足全身一震,忽然無力,臉撞落黄花雨肩背,痛哭失聲。

良久手足終於震住吐出一句。

我好無用。

佢頭墊住黄花雨肩,佩甲嘅心口上下起伏,戴防割手套嘅手握成拳,不住捶地。

辛苦你。

黄花雨感覺到兩個人緊貼嘅心臟無助狂跳,眼淚終於湧出。

我好無用。

黄花雨將手收得更緊,呼氣,俾壓實佢心口嘅一句離口。

對唔住。

反而輪到手足慌亂。一收頹喪,小心翼翼。

大家都喺度。

我知。

眼淚縱橫,暗中閃光,又似另一品種嘅蜘蛛絲,爬滿每個人嘅臉,網羅所有自責、逞強、不甘、怒怨。所有情緒混和化學刺激草草流出體內,又轉瞬被戰火蒸發。

大家趕赴戰場,為他人,為信念變得堅強,將思緒與自我暫時全部鎖起,怕思考會拖慢腳步,拘束手腳。

但掙破蛛網,黄花雨先可以更加深刻地體認到當晚嘅決心:

縱地獄亦同往。

我哋只可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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