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程給我去圖書館!」
 
聽厭了的台詞,一成不變的化學課。這個學期開始,我的化學課只有十分鐘,十分鐘內我一定被老師轟出課室。
 
上星期跟李沛弦在隧道吵了一場大架,之後我想了很久,接下來的路要怎樣走,這兩年的時間不單是應付二會,還要決定要不要為這個問題找醫生,方向、療法全無頭緒。
 
「李沛弦能說那樣的話,如果她是我,真的會休學嗎?這樣做真的好嗎?」
 
坐在圖書館的窗邊位置,翻開了書本,手拿著筆,但眼睛是看著運動場上正在上體育課的低年級學生,心思早就不在學校裡。




 
「當下,要怎麼辦才好?」
 
──究竟你被甚麼慣常假設鎖定了。
 
在我的理解裡,如果那是一個「病」,小至傷風感冒,重至癌症、身體殘缺,首先得要有症狀,或是能見到的障礙,然後在大眾的認知裡那是一個「病」,這樣當事人才意識到要看醫生。找醫生後得到診斷,診斷後由醫生提供療法或處方藥物,絕大部份情況下,問題都能在控制範圍內,理想的情況是痊癒,悲觀一點看,也不至於會惡化。這是一個醫療過程應有的步驟。
 
嗯,沒有錯。
 
「那麼退一萬步,假設『寫字又慢又醜』真的是一個…病,那麼接下來要找醫生,或者能診斷的人,哪裡來這樣的人?」




 
活了這麼多年,我沒聽過有醫生說過任何帶有這種徵狀的病呀。難道慣常假設就在這裡?沒有醫生說這是一個病,不代表這真的不是一個病?
 
「懷疑專業人士是錯的?」
 
想到這裡,我已經開始卻步,因為自小生病都是依從醫生的指示服藥治病,如果我懷疑擁有專業資格的醫生,即是說︰我比他們強,或是他們忽略了一些決定性而很少人知道的事實。
 
「即是說我有比他們了解得更深的事,有嗎?」
 
有。書寫又慢又醜的情況,其他人認為很容易的事,原因不明地,對我而言極端困難。這種痛苦的感覺,我一定比他們了解得更深,是水窪對海溝的分別,我有切膚的感受。




 
「但是我要怎麼辦啊...即使假設醫生的話是錯誤的,那麼下一步是甚麼?我現在意識到要看醫生,但是一般的醫生八成會跟我『這不是一個病啊』。」
 
冷靜點冷靜點,杜麗程。
 
醫生會跟我說「這不是一個病啊」,是因為絕對多數的人沒有這個問題,或許我要修正一下自己的用詞,我不是一個「帶病者」,而是一個「不正常的人」。
 
不是有一說︰西方醫學是重量分析?要有足夠的樣本、案例,然後是大量的研究分析,經過無數臨床測試,西方醫學才能找到可行的療法。
 
好了,誇張一點,假設每十萬人才有一個人有我這樣的問題,接近天文機率啊,根本不能在數據上有足夠樣本可供分析。普通人可以有病,所以帶病者可以多得作為樣本,讓西方醫學研究;而不正常的人就是偏離規律,這部份人本來就很少呀,哪來的數據分析?
 
「即是說,依靠西方醫學是錯誤的方向?」
 
如果不依靠西方醫學的數據分折,要用中華醫學?要找中醫嗎?
 




「嗚...望、聞、問、切哪個部份我出現問題了呀?」
 
好像都沒有。
 
即是從一般中、西醫兩個方向找答案,我猜應該不會求出個所以然。
 
「難道要出國找療法嗎?」
 
不要說笑了,出國找療法要花費一大筆錢,家裡哪來的錢讓我治這個問題?
 
總的而言,慣常假設就是「這不是一個病」,還有「依靠一般醫生」這兩點。這是我思考很久得到的初步答案,雖然沒有具體方法,方向是找到了。
 
──你可曾想過,先停學一會,嘗試找答案?
 
停學治病我能想到的只有兩個情況︰其一是已經找到方向跟療法了,只欠醫治的時間,就可以復原;其二是沒有頭緒的情況下,家裡有很多資源讓你去找答案,不然你的生命是充滿負擔和顧慮的。




 
「即使我現在停學去找方法,也要有資源做後援才可以呀。老媽是小販,老爸是司機,家庭開支也是勒緊褲頭,所以停學恐怕是沒可能了。」
 
這不是一個選項。好,接下來的問題只剩下…
 
──路仍必須走
 
不停學,即是要上學。每天上學,就要解決現在的學習困局。
 
我現在的手部問題,衍生出的煩惱是︰學習時間不夠,要把各式各樣的工作完成,以目前的速度來說,不可能。
 
解決時間不足的問題,不外乎兩個方向︰開源、節流。
 
開源是想方法增加可用時間。嘛,人總是要睡覺啊,我現在每天也是睡六個小時,作為一個年青人來說,已經不太健康了,如果每天只能睡五小時甚至更少,會變成睡眠不足的問題啊,中三過後我相當明白這點。
 




即是開源方向不適用,剩下就是節流了。
 
時間方面的節流,即是省掉無謂的動作。平日絕大部份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其他時間好像都在處理生活必須的部份,例如吃飯、來回學校之類,能省掉的時間相當有限,最多就是半個小時左右。
 
想了又想,好像甚麼也不是方法。
 
──你不踏出第一步,所有事都不會改變的。這點我猜你也同意,對吧?
 
對。不踏出第一步,所有事只會跟昨天一樣。我不想這個問題繼續惡化下去。
 
突然想到,二會的科目組合可能有調校的餘地。
 
我記得,二會的科目總數下限是四,選修包括中文、英文在內的四個科目,二會總分符合大學入學規定,在死亡兩會的遊戲裡就算「成功」。
 
我現在的選修科目是五科,理應可以退修一科,理所當然是化學科啊,省下的時間再投放在其他科目上,在學校裡也不用每天花時間跟化學老師周旋,天天當小丑。




 
目標相當明確,方法也是合理可行的,先從仍然進行中的部份入手。
 
「好的,就這樣決定吧,先退修化學科,這會是個好開始啊。」
 
我決定放學的時候找陳老師申請退修化學科,這樣不論對學校還是對我都有好處吧,我可以省下時間,校方在這科目上不用再投放資源在無心向學的學生上。現在的狀況根本是消耗戰,兩敗俱傷,我不想修,老師也不想我在課堂裡。
 
「不行,增退選的時間早就過了,第一學期的第二個星期就是了,你不早說?」
 
可惜的是時間好像已經錯過了,班導師陳老師一句回絕了我。
 
「甚麼?!真的不能退修了嗎?我不是想增退選,我只是想退選啊。」
 
「學校有校規,增或退選科目只能在第一學期的第二個星期進行,增退選時間過了,所有學生在高中第二階段第一學年都要修讀選修的所有學科。」陳老師的眼神是判官一樣嚴明。
 
「第二階段第二學年不是也有退修時間嗎?我現在只是想把退修的申請現在提交,這樣也不行嗎?」我央求陳老師。
 
「不行就是不行,你只能等到第二學年了。」
 
「...」
 
「還有甚麼事嗎?」
 
「沒有了,謝謝。」
 
陳老師頭也不回地回到教職員室裡,他一定想到我退修的原因吧,明知原因還故意留難,我真想一棍把他打暈,再把他的殘骸綁在棒子上要他好看。
 
「我真的不想唸化學科啊,現在根本是絆腳石嘛,每天要花時間在化學課上當小丑,堂上的測驗、考試、功課、報告,即使我不交,也有一堆繁文縟節要完成,很麻煩。」
 
但是學校就是不讓我退修,即使我第一學年第一學期的科目總成績是個位數字,化學科的表現是萬丈深淵裡絕對漆黑之處,回天乏術,為甚麼還要強人所難?
 
「工藝書院,好。你跟我來狠的,我也不想自己的成績被化學科拖累啊。」
 
總不能心不甘、情不願地配合學校無聊的校規,拖垮自己的一切,那時候能怪誰?依工藝書院的作風,那時候只會說兩句可有可以的說話,把我打發走當了事。學校的顏面仍在,我的時間是回不去。
 
要是我反抗,我的成績還有自行調校的空間,說不定有扳回去的機會啊,學校的甚麼校規是他們的事,不是嗎?
 
這樣想,影響不是很明顯?理所當然的決定,不也是同樣明顯?
 
沒辦法了,我也只好跟學校來硬的了。
 
硬碰硬,他們會打我嗎?可以打的話早就打了,犯不著我跟他們鬥硬才動手。
 
自那之後,一到化學課,我收拾好準備自習的課本,然後裝作四處看風景,故意讓化學老師生氣,立刻把我「請」到圖書館,這樣就可以開始自習。
 
課業方面,之前我還會稍微應付一下,寫幾個字再呈交,考試測驗會複習一下,合格好不合格也好,校方也是有記錄的;現在覺得那太麻煩了,反正第二學年鐵定退修,我狠下心甚麼也不幹,記我欠交課業、把課業分數記錄為零、化學課的時候繼續罵,我都堅持下去,甚至化學老師和陳老師因為我的態度把我叫到教職員室訓話我,我都翹掉當沒有聽過。
 
「浪費時間的事我不想做,說了我不想修嘛。」
 
反正學校記過多少個缺點、操行是最差劣的等級,對大學入學沒有丁點影響,真的,半點影響也沒有,還不是只看二會成績,還有那麼一點的校內評核?跟操行沒有關係啊。
 
「成皇敗寇,二會成功就可以了。」
 
往後,任化學老師跟陳老師怎樣罵,咆哮個聲嘶力竭,對我都不痛不癢。站著讓你罵十數分鐘能省下所有時間開支,不值得嗎?
 
值得。
 
很值得。
 
所以化學科是老樣子的一塌糊塗,那麼其他科的成績呢?反而好起來。
 
生物科跟物理科的成績,由原來合格線左右的分數,變成中上水平;中英文都回到全班平均線,依照現在的情況預測二會的成績,學校預期我的成績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證明我的學習策略是奏效的︰退修化學科然後把時間放在其他科目上是正確的選擇。只是,學校不認同我現在的做法,校方千方百計強迫我一定要認真唸化學科,嘛,可能他們很堅持紀律必須遵守到底。
 
紀律,是學校管理上千學生的主要手段;學生的成績,是反映學校成果的最重要指標。但是學校既強調紀律,又強調學生成績,但是不讓學生自行調動時間分配,這是不是「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的另一體現?
 
可能校方已經無計可施了,對著一個差不多成年的二會準考生,低年級的甚麼見家長、記缺點根本起不到阻嚇作用,校規的威嚴對這個年歲的學生都是掃地的份。
 
於是,校方選擇出動最後一招。
 
「杜麗程,給我出來。」
 
僵局持續了一段時間。一天,陳老師又把我叫到課室外,我在想又是獅吼功式訓話的前奏吧,沒新意。
 
同學已經見怪不怪,學期初他們因為新鮮感而留意新一代壞學生,每個同學都盯著我看;現在聽到老師召我到課室外,好像一個例行公事,都當作聽不到、看不見,繼續自習,反正我現在的成績跟他們差不多,甚至反超前,他們管我幹嗎?
 
「校長現在想見你,你到校長室吧。」來到課室門外,陳老師把門關上,平靜地跟我說。
 
「甚麼?待會還有課要上啊?」雖然我知道十分鐘內一定被轟出課室就是了。
 
「待會是化學課,我知道你不會上的,現在就到校長室吧。」
 
「是關於化學科的事嗎?」不然校方高層沒理由找一個不起眼的學生吧?
 
「對,級老師就你的情況開了幾次會,依然解決不了,這件事已經傳到副校長和校長那裡,他們想了解你的情況。」
 
事情好像變得很嚴重。
 
「是讓我現在退修嗎?」我心存希望說。
 
「不知道,我只知道很多老師反對現在讓你退修,所以這個狀況才會一直持續。」
 
切。
 
「怎樣也好,校長現在想要見你,你去吧。」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去校長室了。
 
工藝書院是鄉村學校,嘛,這學校是沒有電梯的,所以學校的辦公室都在較低樓層,校長室非常接近校門,這可能是遷就校長的年紀,好讓她每天上班不用爬長長的樓梯。
 
高中第二階段的所有班房都在學校的頂層位置,我爬了幾層樓梯,終於到了校長室門外。
 
咯咯──
 
我敲校長室的木門,靜下來等待應門,但是裡面沒有翻紙張、敲鍵盤、辦公椅轉動等等任何聲音,完全沒有人的氣息。
 
咯咯咯──
 
我敲第二次,等了一會,依然沒人應門。
 
「你是杜麗程嗎?校長還在開會,可以來旁邊的研討室等一下嗎?」一位校務處職員路過門口,他好像知道我會來這裡,特意跟我說明。
 
「好的。」
 
在研討室我找個位置坐下,職員把燈和空調打開。
 
「那麼你等一下吧,校長應該很快會到。」
 
「嗯。」
 
職員便轉身離開,剩下空調抖動機殼的雜音。
 
其實,這刻我也想離開這裡。
 
「反正待會都是廢話時間嘛,又是說教說個沒完,要你嘴裡認錯之類。」
 
現在目標和做法都相當清晰,決勝負的位置是我有沒有決心堅持下去,學習方面我相信不是問題,所以我現在希望有更多時間把進度追回,二會備試就不會被耽誤,現在卻要把時間花在這無謂的地方。
 
「該死的在這燒時間。媽啊,為甚麼這間學校這麼煩!學習不是學生的事嗎?我能考好成績,學校能出優等學生,各取所需,這樣就足夠呀,為甚麼有學校要留難學生?我真的不明白。」
 
我看著牆上時鐘的秒針無間斷地轉圈,好比呆望一個不用倒轉的沙漏,在做甚麼似的,意義是等待。我有時在研討室踱步,有時在窗邊發呆,心裡一直在想「校長甚麼時候來啊」。
 
閒得發慌的時間過了很久,走廊響起第一次下課鐘,我開始不耐煩。
 
「媽的,不是說很快嗎?在擺架子是不是?現在化學課要上完一節呀,為甚麼還不來?貴人事忙就不要找我啊,我又不想見她,我猜她也不想見我。」
 
我想翻開本來要帶到圖書館自習的課本,突然想到更好的主意。
 
「不如跟校長聊天甚麼的就翹掉吧,就像翹陳老師和化學老師的訓話一樣,反正不會是有意思的內容。」
 
這樣想著,我立刻收拾桌面,離開研討室。
 
我步出房間,輕輕關上大門,靜悄悄準備到圖書館。這時我跟一位穿著套裝的中年女人碰個正著,她一副威嚴的樣子。
 
「校...校長午安。」我口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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