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在戚繼光趕到之前,已經攻陷了桃渚城,他們在城內逐家逐戶的搶劫、強姦、殺戮,繼續盡做身為倭寇應該做的事。他們到現在還沒有退卻的意思。「咱們來遲了。」戚繼光皺眉道。
桃渚城外,兩萬多的戚家軍集結在城門之外,倭寇卻久守不出,雙方形成對峙之勢。一直到了晚上,戚家軍也沒有對桃渚發動攻勢,反而鳴金收兵,在城外紮營屯兵。
戚繼光並不急於作戰,他一直在等,恒展卻不知道他在等什麼,不禁問道:「你為什麼還不下令作戰?咱們還在等什麼?那些倭寇還會以為咱們是怕了他們,行為只會越來越猖狂,受害的可是百姓。」
戚繼光抬起頭來,望著天邊皎潔的彎月,道:「攻城不同於野戰,攻城往往須要用上數倍的兵力,所謂『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咱們的兵力僅與城中那些倭寇數目相若,如要將之擊破,必須分而擊之,否則勝算不高。」
恒展點頭道:「屬下失禮了。那咱們怎樣才能分而擊之?」戚繼光道:「我要逼他們出來跟咱們打。」逼是一定要逼,可問題就是怎麼逼他們出來。
一名士兵進入軍帳,上前稟報道:「戚將軍,由朝廷送來的火器已經運到。」戚繼光喜道:「時間剛剛好,那神火飛鴉準備好了沒有?」那士兵道:「正在組裝中。」戚繼光道:「好極!咱們可是勝券在握,明天可以轟轟烈烈的來一場大戰,把倭寇全數擊潰了。」正當戚繼光躊躇滿志之時,遠處的哨兵卻剛剛吹響了警號。「有倭寇!有倭寇!」,軍中傳出一陣起哄聲。戚繼光神色凝重,向恒展道:「莫非倭寇夜襲軍營?咱倆快過去看看。」
兩人快步走出軍帳,營地中只見眾士兵如臨大敵,急忙執起兵刃,回到各自的戰鬥崗位。戚繼光到了營地前方,找了一名哨兵問道:「是倭寇來襲了嗎?」
那哨兵答道:「我也不能確定,只是剛才看到叢林中看到了有兩個人影潛入了營地範圍,也許是細作來刺探情報的。」
戚繼光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那哨兵道:「那兩個人影一晃而過,有些兄弟已經去搜查他們的蹤影了。」




倭寇是否有甚麼詭計?這是行軍經驗豐富的戚繼光立即聯想得到的問題。
戚繼光跺腳道:「快!叫他們回來!」
那哨兵還沒會意:「這……」戚繼光有點氣急敗壞:「你還呆在這裡幹什麼?快去!別中了倭寇的詭計,這是調虎離山,他們定有甚麼企圖。」
漆黑的在叢林中,忽然有巡邏的戍衛大聲叫喊道:「發現了惡賊!還不受死!咦……你們是什麼人?」戚繼光等人二話不說便即上前了解,只見一大堆士兵正在圍堵兩個人。
那些士兵把矛頭指向二人,大聲喝問:「你們二人是否倭寇派過來的細作?在這裡鬼鬼祟祟幹什麼?快從實招來!」戚繼光從士兵所手持忽明忽暗的火把光線中,可以看到那兩人正是方子雲及徐別愁,便即鬆了一口氣。
兩人也看到了戚繼光,臉色不禁大喜,方子雲上前道:「戚將軍,找到了你就好了,你有沒有看見過津山直宮?」戚繼光搖頭道:「沒有。發生了什麼事兒?為何你們神色匆匆?」眾士兵見是將軍認識之人,便紛紛放鬆了警戒。
方子雲道:「原籐死了。」
短短的一句說話卻教戚繼光及眾士兵歡喜萬分,戚繼光問道:「此話怎說?」方子雲及徐別愁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戚繼光聽得出奇,道:「究竟是何人取走了寶藏?莫非真的是張士誠的妻子?但事隔多年,現在寶藏的下落又在何處?」他不禁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中原白道、黑道、倭寇、甚至連朝廷都為之唾唌的東海寶藏竟忽爾成空。
甚麼寶藏、甚麼名利都只是一場虛幻,爭來作甚?偏偏卻有不少江湖好漢死在這次的寶藏鬥爭中。
徐別愁道:「我們也是這麼想,這是唯一可以解釋的原因。不過,津山直宮這個人到底跑到哪裡去呢?」方子雲道:「希望他沒有什麼大礙吧!始終他現時也算是咱們的伙伴了。戚將軍,我們趕來這裡並不只是為了告知你這事情那麼簡單,而是我們都想上陣殺敵。」




徐別愁揚起清秀的眉毛,附和道:「不錯,倭寇一直以來欺人太甚,我早想向他們還以顏色的了。」
戚繼光道:「可是,表妹她們的意下如何?」
徐別愁道:「我想她們應該會明白的。」
戚繼光道:「但願如此。原籐之死,正是天助吾軍,時機來得合時,倭寇知道消息後定必大亂,明天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吧!現在你們還是先去休息,養精蓄銳,以待明天大顯身手吧。」
士兵散去,方子雲、徐別愁及恒展等人也已回帳休息,戚繼光卻還在軍帳外,若有所思,心情也從來未試過如此緊張。明明已經有多年帶兵打仗、多番在鬼門關前繞過一圈的經驗,為何心情竟是如此緊張?舉頭望天,天不語,他心裡想道:「天,請你明天佑我打一場漂亮的勝仗吧!」
上天沒有答腔,戚繼光則以一聲冷笑回應上天的冷漠。
長空萬里,雲層散去,無語蒼天底下,兩萬多明軍再度列陣於城池之外,箭手列於後排,騎兵列於陣前,大軍最前方放著數十枚神火飛鴉,一切只待戚繼光發施號令。
方子雲及徐別愁都是首次立足真正的戰場上,都難免有些緊張,當中方子雲的感覺最特別,他回望身後的大軍,心想:「爹,這就是戰爭嗎?孩兒始終跟你一樣,要立足在戰場之上。」他緊握着「化清劍」,眼神堅定,準備與倭寇決一死戰。
戚繼光卻仍然在等,恒展看他一臉漫不在乎的樣子,雖然料他必定胸有成竹,卻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心下不禁焦急起來,問道:「將軍,可以告訴屬下你有甚麼計劃嗎?」
戚繼光微笑道:「看,咱們的援軍來了。」恒展轉頭去看,只見一堆黑壓壓的人群正在風塵撲撲趕來,約有數百人之多。




人群漸近,當先一人竟是秋影紅,她的身旁有華山掌門何不肖、少林新任方丈慈空、武當華清道人、唐信、凌馨君……緊隨其後的便是那些門派的子弟及其他豪傑。
這根本就是集結了中原江湖的各大豪傑,聲勢立時更為壯大。
秋影紅微笑道:「我總算不負所託,把這些數一數二的江湖好漢召來了。」
戚繼光道:「秋前輩,辛苦了。」轉頭拱手向一眾江湖好漢道:「大家都辛苦了,戚某感激各位前來相助。何盟主,好久沒見了。」
自從華山派何不肖傷癒後,武林盟主便交由他復任。何不肖道:「既知台州受倭寇入侵,吾等又怎能袖手旁觀,咱們一聽到消息便即號召各方好漢。想不到,途中剛好碰到了秋女俠。」
戚繼光凝重道:「有兩件事情一定要告訴諸位,第一件是倭寇的頭目原籐已經死了。」聽到倭寇頭目死掉,一眾江湖好漢當然是叫好讚絕,但接下來聽到的消息卻是大家都不願意接受的。
「第二件事是……根本沒有東海寶藏。」戚繼光故意把「東海寶藏不見了」說成「沒有東海寶藏」,是希望江湖中人不要再為此事而糾纏不清。
知道這個消息後,感到被玩弄的群雄便是一陣哄動,當中一直對東海寶藏起了私心的人更是滿腔憤怒與失望……某些有識之士卻認為是一場武林危機的終結,武林終於不會因為這個寶藏而有更多的人流血了。但武林就是江湖,江湖中的腥風血雨並不會因寶藏的消失而停止的,江湖中人會一直互相鬥爭下去,直到許多年以後……
慈空合什道:「我佛慈悲為懷,既然倭寇頭目已死,貧僧且試看能否勸降他們,以免雙方血流成河。」說畢,他運起內功,面向桃渚城,朗聲道:「原籐已經死了,現在戚將軍揮軍而至,你們速速投降吧!我們決不為難你們!我們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考慮。」聲音蕩氣迴腸,彷彿千里之外都能聽到他響亮的聲音,這正正便是少林絕技「千里傳音」,這功夫一施展,卻教很多英雄好漢驚嘆不已。懂得這套功夫的人,天下間絕對不多於五人。
如果倭寇投降那就最好不過,大軍靜候,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兩炷香的時間已經如流水般過去,桃渚城那邊還是沒有什麼動靜,戚繼光心想該是時候發動攻擊了,以免耽誤太久而影響軍隊士氣。他一手高舉了長槍,槍尖在猛烈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道燦爛彩虹,號笛聲起,戰鼓亦隨即鳴動。
兩萬多人同時吶喊,吶喊驚天動地,那一刻彷彿地動山搖。
士兵跟江湖好漢組成的聯合軍隊正想出擊,但從遠處傳來的紛亂馬啼聲,卻擾亂了戰鼓聲的節奏。
戚繼光心下一沉:「難道倭寇也有援軍?」
所有人都立即把目光投放到沙塵滾起的遠方。
數十名騎士踏著翻滾的塵土疾馳而來,來勢洶洶。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明軍已舉起兵刃準備與之接戰,戚繼光卻大聲道:「慢!」因為他看到了當先衝着他們而來的一名騎士竟是湘凌堡的新任堡主周紝,而他所帶領的正正便是「滅荒騎隊」。




「滅荒騎隊」在戚繼光等人前面停下,周紝沒有下馬,只是斜睨戚繼光,拱手道:「戚將軍,若你不嫌棄,我們湘凌堡也來助陣。因為這可是家國大事,湘凌堡不能置之不理。」戚繼光想不到湘凌堡竟也會前來,各方江湖好漢雖然對湘凌堡沒什麼好感,但既是前來相助,卻並無拒絕之理。當然,很多人心裡就知道周紝只不過想借這一場戰爭來樹立名聲而已。
周紝轉向站在戚繼光身旁的方子雲,道:「原來你也在這裡。今天暫且不跟你糾纏於咱們之間的新仇舊恨,一同把倭寇消滅掉吧!」方子雲橫了他一眼,道:「哼!這個還用你說?」他想不到,居然有一天會跟湘凌堡的人聯手抗敵。
戚繼光甚為感觸,為抗外敵,中原武林鮮有地齊心一致,心想該是時候發動攻擊了,便道:「好了!咱們不能再耽誤時刻了。先放神火飛鴉,攻打城牆,其餘隊伍勿動!」戰鼓聲再度轟然鳴起,一隊步兵率先上前燃點了神火飛鴉腹部下的火箭筒,神火飛鴉隨即一飛沖天,當真有如飛鴉般在天空中翱翔,尾部燃起的火花亦如白日流星,在空中出現了一道長長的銀光。
「轟隆!」
天搖地動,火花四起。第一枚神火飛鴉擊中了守在城牆上的倭寇,城牆亦被炸了一個大洞,碎石飛濺。
戚繼光喊道:「注意!不要打到城裡去,別誤炸平民,咱們只是要迫那些倭寇出來。」
第二枚、第三枚也擊中了城牆,又炸死了一部份倭寇。那些倭寇這才驚恐於神火飛鴉的強大火力,終於開始投石還擊,但倭寇只是強盜不是軍隊,論攻城、守城的經驗又怎及得上訓練有素的戚家軍?
戚繼光再度呼喊道:「擺鴛鴦陣,毎隊相去二十步,保持隊形,繼續發射神火飛鴉,他們支持不了多久的。」
陣形隨著戰鼓的節奏而變動。這鴛鴦陣是戚繼光親自研究而成,以十一人為一小隊,前方設四名士兵,左方士兵持圓形盾牌,右方士兵持方形盾牌,毎隊均有人持長槍及狼究,有些隊伍更裝備了火器,以前方持盾士兵來保持隊形,手持狼究的士兵則負責把敵方掃倒,由持長槍的士兵把對方刺殺。這陣法互補長短、攻守兼備,威力甚強。
此刻亂石紛飛,卻打不散戚家軍的陣式,相反地,倭寇已被神火飛鴉轟得陣腳大亂,全趴下了,躲在城牆之後。
城牆煙火四起,城裡卻也冒起了裊裊的白煙,未幾,城裡火光紅紅,似乎是失火了。
戚繼光轉頭問恒展:「咱們有把神火飛鴉誤射到城裡去了嗎?」
恒展道:「回稟將軍,沒有。」
戚繼光皺起眉頭道:「糟糕,城中大火既不是神火飛鴉所引起,莫非倭寇想燒城而逃?」
方子雲忽爾叫道:「將軍,你看!城門打開了!」




桃渚城門緩緩的打開,倭寇從城內一窩蜂洶湧而出,連城牆上的倭寇也不守城直接衝下來,戚繼光眉毛直豎,揮槍高呼:「敵人出城了,準備迎擊!」戰鼓的節奏更為急促,軍隊及群雄的心跳亦隨著鼓聲節奏而加速。
戚繼光觀察力強,看到那些倭寇步伐散亂,毫無隊形神色,亦甚為慌張,有點像是落荒而逃的感覺,並不似是出來迎擊的。是神火飛鴉的威力把他們嚇破了膽,還是他們在畏懼別的東西?
「別管了!反正情況對我們有利。」
劍拔弩張,雙方接戰。倭寇提著短刀亂砍亂劈,戚家軍不慌不忙,保持陣法,衝過來的倭寇一排一排像骨牌般的倒下。
戚家軍中有一部份是新召的義烏兵,這批義烏兵更為勇悍,遇敵殺敵。同仇敵愾的群雄們也不甘示弱,各自施展武功,把倭寇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擊之力。少林、武當等門派則不殺生,只是把對方打傷,或點了他們的穴道,令他們動彈不得罷了。
初登戰場的方子雲手執「化清劍」,揮使「落霞劍法」,在血花紛飛的戰場中,他彷彿感覺到父親方如就在他的身旁,與他並肩作戰,共同進退,然後兩個人融合成了一人,在敵陣中探囊取物。徐別愁、凌韾君、唐信等一眾年輕俠士也在戰場上嶄露頭角,痛擊倭寇。
其實,不知為何倭寇從一開始已經無心戀戰,接戰時毫無章法可言,戰至後來更加戰意崩潰,比起戚繼光以往所見的倭寇實力甚弱。
刀與劍的碰撞間,夾雜著血肉之軀的撕裂聲音。血肉橫飛,戚家軍的護甲上開始多了一點一點的鮮血,漸漸地染紅了整套護甲、漸漸地染紅了整個戰場。戚家軍卻越戰越勇,勢不可擋,不消一會,倭寇已經處於下風,戚繼光見形勢大好,不理會那麼多,便高呼一聲:「變陣!」
戚家軍各個小隊分拆重組,慢慢的把餘下的倭寇打散,並將之遂一包圍,分而擊之。
一個時辰過後,萬多名倭寇已攤倒在地,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死屍。有些受了傷、躺在地上裝死的倭寇看準時機,立即驚惶竄逃,頭也不回的逃之夭夭。明軍也不追擊,讓他們自生自滅。
戚繼光的戰馬踏在血河上,慢慢的沿著這道小河往前走去,後面還有無數的腳步踏過了這條艷麗血河,往城裡邁進。
眼前的景象卻是戚繼光在沙場征戰多年以來都沒見過的。他看得雙眼發直,眼球佈滿了血絲。
一進城門,便可以看到掛在城門上一顆顆鮮血淋漓的頭顱,廿顆人頭恰好被廿支旗桿高高的插著,旗桿上的鮮血已經凝結。
那些人的死相極其可怖,有些甚至仍然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怕直至被人砍下頭顱之時,仍然不察覺自己已經身首異處了。
大街上空蕩蕩的,更顯得景象詭異,氣氛也極不尋常,感覺令人彷如置身煉獄絕境,眾人不寒而慄。




此處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是倭寇屠城嗎?戚繼光擔心有埋伏,便即勒緊馬韁,好讓戰馬停下,身後的大軍也跟著慢慢的停了步伐。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慈空合什雙手,神色忡忡的道。少林派一眾子弟也隨即念起了法經,以超渡慘死的亡魂。
恒展黯然道:「那些倭寇屠城了。」
戚繼光目光銳利,道:「不,你看清楚他們的髮式,根本就是倭寇來。」給戚繼光這麼一說,眾人這才看清那些血肉模糊、面容扭曲的頭顱,正是束著東洋髮式的,髮髻束得高高,卻已甚為凌亂。
抬頭望著那些頭顱,剛好與他們的死瞪瞪的眼神相視,死人目露兇光,敵視明軍,逆光令那些死人的面容更顯陰森,一眾士兵及群雄雖然殺人無數但也不禁打了個冷顫。
戚繼光摸著下巴,忖思道:「究竟是誰會幹此事?」
恒展道:「也許是東廠他們不甘心藏寶圖被偷,所以前來找倭寇復仇?」
何不肖道:「你們看,他們的脖子是齊口而斷,殺他們的人武功必定很高。」
腥味沖天,凌馨君嘔吐了,連方子雲及徐別愁也忍不住要轉過頭去。
殊不知,一轉過頭,便發現了小巷上一堆身首分離的屍體。這堆屍體殘骸大約也有數十人,頭部與身體疊瓦式的被擱在這條小巷子,形成一座小屍山,蒼蠅在屍體上圍繞不散,戚繼光派了一些士兵過去檢查,並沒有任何特別發現。
城裡仍然冒出濃煙,失火之處應該就在數個拐彎之後。
戚繼光道:「一部份人跟着我,過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其餘人等留守原地。一旦有什麼異樣,也可以立即救援。」戚繼光領了一小隊人馬及部份豪傑前去。
燒焦的味道撲鼻傳來,士兵剛把小樓的大火撲熄,小樓已經倒塌,所有東西都已經被燒得焦黑黧黑,只剩下一堆瓦礫灰燼 。
荒煙四起,只剩下一堆頹門敗瓦,一切成空。
「沒有發現屍體,卻發現了一些金銀手飾。」搜索的士兵道。




士兵們翻起瓦礫,一堆金飾在黧黑的瓦堆中閃閃作亮。
戚繼光道:「這應該是倭寇用來暫存搶來的財物的地方,但卻是被何許人燒毀呢?」
恒展道:「另外,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察覺到……咱們至今在這座城還沒看見過一個活人。」
望望四周,長街無人,一片肅清穆然、冷漠蕭條,教人心裡感到一鼓無比的空虛失落。
何不肖疑惑道:「那些平民是否都逃走了?還是已經……」說話之中,一名披頭散發、滿身鮮血的漢子從轉角冒了出來,還提着大刀衝過來,滿口倭語的大喊大叫。
眾人不明其所語,徐別愁踏前一步,正想把他一擊打倒,卻聽戚繼光道:「別傷他性命,生擒便可。」於是,大筆一揮,筆尖輕巧的點在那倭寇的穴道上,那倭寇便即軟軟的倒下了。
那倭寇還在嘰哩咕噜的說著倭語,兀自未停。
徐別愁蹲下來,睥睨着他,道:「懂漢語嗎?」
那倭寇的混濁雙目忽然變得清澈,頭腦似乎是清醒了過來。可是,眼神又旋即充滿了恐懼,像是看到了這個世界最恐怖的事情,然後用半鹹半淡的漢語說道:「不要殺、殺我……那人好像魔鬼……不、不要!他一刀,人頭便要落地了……救我!」然後又開始胡言亂語,盡說一些不明不白的倭語。
戚繼光輕撫腮邊,道:「似乎是有一位武功高強的人士對那些倭寇大開殺戒了。」
方子雲的腦海漸漸浮現出一個人的巍峨身影,那人揹着長刀,蒙住了面,讓人看不到他的真正面目,但別人卻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漠高傲氣息。
這人有點寂寞,也有點高不可攀。
這個身影漸漸的變成真實,這個身影漸漸的在方子雲的眼眸中頹然倒下。
滿身鮮血,已經不知被倭寇砍了多少刀了,津山直宮依然保持着清醒,即使身上傳來陣陣的劇烈痛楚,他仍然能夠忍着。忍著痛楚,拖着身驅,眼前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別、別擋着我的視線啊!」
剛才他還在以一敵百,遇神殺神,如入無人之境,無人能擋,怎麼可以就這樣便被輕易絆倒?
昨晚,他還輕鬆的潛進了桃渚城,一旦看見倭寇的身影便手起刀落,絲毫不費吹灰之力便把他們的頭顱砍下來,予取予攜,然後把他們的頭顱插在竹竿上,豎立在城牆,以警效儆。
「這幫人令大和族蒙羞,我一定要好好的懲治他們!」
怎麼,身體越來越重?
怎麼,視線開始越來越模糊?
終於,他看到了他們。
終於,令他失去了平衡,伏倒在地。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喂!你怎麼了?支持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津山直宮神志開始變得迷迷糊糊,但仍然勉強開口說話:「我把倭寇殺了……我做對了嗎?我做對了嗎?」他身上傷處甚多,血流如注的身軀不停的在顫抖。
方子雲沒有回答,只問道:「那些平民百姓呢?為何這裡一個平民都沒有?」
津山直宮顛動着開始發冷的身軀,漸漸地下半身開始失去了知覺,卻還能說話:「他們、他們都躲到西城去了,有一件事我……咳!我想拜託你……」
方子雲道:「甚麼事情?」
津山直宮道:「把……咳!把我的屍體火化了……」他從沾滿了污血的衣襟掏出一樽小瓶,放在方子雲的掌心,續道:「然後把我跟他的骨灰……帶、帶回扶桑好嗎?那裡有一個地方叫做伊賀、伊賀上野……放到那裡就行了。這、這是我第一次請求別人,你可以……咳!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方子雲握緊了小瓶,望着津山直宮平時少有的真摰誠懇的眼神,心中一陣激動,道 :「好!我會替你去扶桑一趟。」
這些日子,他已經看見太多人離開人世了,雖然跟津山直宮交情不算太深,但津山直宮所做的事情卻令方子雲對倭人大為改觀,這已經是他為津山直宮所能做的唯一事情。
津山直宮面上極力的露出笑容,道:「你……你真是一個好人……」話畢,慢慢瞌上了雙眼,放鬆了身體,進入久違了的故鄉之夢。
「師父,徒兒回來了……」在虛幻迷離的夢境裡,師父伸出了皺紋滿佈的右手,輕撫著他的臉頰。
師父的手雖然粗糙,卻令津山直宮感到無比溫暖。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師父慈祥的道。
「津山,你也回來了。」說話的是一把熟悉的聲音,津山直宮回過頭來,說話的正是松平大輔。
松平大輔的面上展露出罕有的真摰笑容:「我們之間終於沒有鬥爭了,歡迎回來。」
津山直宮也笑了:「對!我們終於也得到解脫了。」
終於,在亂世中得到了解脫。不需要再在那個亂世中踐踏別人的屍體而生存,不需要再為了生存而抑壓自己的內心。
在這裡,可以做回自己,隨心所欲。
咱們仨,終於可以又再相聚了。
就在這裡,好好的休息吧!

嘉靖四十年三月,倭寇大舉進犯浙江,攻陷桃渚,圍堵新河,直迫台州。戚繼光率軍反擊,其所領的義烏兵驍勇善戰,加上火器威力驚人,又得江湖群雄相助,輕易的取回了桃渚城。備倭把總胡守仁也於新河取得大捷,並把倭寇迫至台州灣,會合戚繼光、王如龍的軍隊,把入侵浙江的倭寇全數擊潰。此次戰役,戚家軍滅倭三萬餘人,據說實力最強橫的倭寇首領原籐先生也在該役陣亡,是故,倭寇元氣大傷,不敢再犯浙江。該役是為「台州會戰」。
後來,倭寇改犯福建等地,結果也被戚家軍連破數個巢穴,一時之間,「戚家軍」的聲勢更是如日中天,最後亦把倭寇嚇得不敢再犯中原。江湖亦另有一說,倭寇在中原搜尋寶藏不果,又被戚家軍多番重創,才因此退回東瀛,休養生息,伺機靜候。而戚繼光就在國家內憂外患的局勢中,成功開闢了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在歷史之中,留下了一個為後世人所景仰、歌頌的名字,成為了該時代的真正豪傑。
江邊怒濤拍岸,潮水來回震盪,翻滾的浪潮捲起的白色的泡沫,一如天色。
舉目蒼茫,遠處的孤雁飛得倦了,便在茫茫大海中矗立而出的巨岩上停下稍歇。
方子雲也倦了,這些年來,實在也發生了很多事,他也需要休息一下。去東瀛一趟,替津山直宮及松平辦理身後事,也當是稍作休息,以便忘記中原的種種不快經歷吧!
這一次出走東瀛,李苑兒也會作伴,一路上不愁寂寞。
這日,徐別愁及慕容彩庭為他們送行。
徐別愁道:「除了注意倭寇出沒之外,聽說東瀛那邊亦是一片亂局,群雄割據,互相攻伐,你們過去那邊也要小心行事。」
方子雲道:「沒準這一去,我能夠找回義父。你呢?你有甚麼打算?」
徐別愁道:「朝中氣氛沆瀣一氣,吏治腐敗,惟戚將軍為人明禮敦厚,我想暫時還會投靠他。而且……」他轉頭望去正與苑兒道別的慕容彩庭,續道:「她的傷還沒痊癒,待她傷好了,我還想彌補與她之間的關係。」她畢竟是因為他而受傷,無論是身理的或是心理上。
她為他的情受傷過,現在也為救他一命而負傷。徐別愁自覺應該想辦法彌補一切。
方子雲笑道:「嗯,我相信你可以的。」
船舶靠岸,這是一艘偷偷前往東瀛做買賣的走私商船,他們並不介意搭載方、李二人。
方子雲深深一揖:「是時候了,徐大哥,後會有期。」
徐別愁拱手道:「後會有期。」
那邊慕容彩庭送了一枚手工精緻的護身符給李苑兒,道:「妹子,一路順風。」
李苑兒有點依依不捨,道:「慕容姐姐,這些日子謝謝你的照顧,你也要小心身子。」
方、李二人上了船,船舶慢慢駛遠,他們仍然站在船邊跟徐、慕容揮手道別,直至人影漸被暮色掩蓋,方始罷手。
又是大海,方子雲揹着「化清劍」,抱着津山直宮遺留下來的長刀,在船頭再次仰視絢瓓的夕陽。
耳邊隱約傳來了琴弦之聲,應是慕容彩庭正在岸邊作曲,歌聲甚哀,幽幽不斷,似是為悼念津山直宮而唱。
潑墨的山水遠處一片染紅,此情此景,甚為熟識,卻與當初相異甚大,直教方子雲心裡激動莫名。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雲。萬裡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碧山相映汀洲冷。楓葉蘆根。日落波平。愁損離鄉去國人。------ 朱敦儒「採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