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四十五分。

  酒光如同透過陽光反映在牆上的水光,酒影一般的波紋在她臉上蕩滌。她的長睫毛就在這時變得更加嫵媚。一雙在眼廉下的眸子,半開合地溜轉着。我喜歡雞尾酒。她又說。我知道。酒暈無端上玉肌,我在她精巧的耳朵旁邊如春天的吐息般放柔了聲線地說,你是為了什麼而叫一杯長島冰茶?她不說話,吃吃地笑,兩頰紅暈,暈染到水溜水溜的眼角,你真狡猾。她是這樣說。

  不過真是苦悶呢,這份工作。她在紅暈之下淡淡地說。的確是這樣,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對,無可奈何,你也是無可奈何的變得如此苦悶。是嗎,是這樣的嗎。你也這麼覺得對吧。也許吧,誰知道呢。對啊,誰知道呢。她的嘴巴開開合合,喃喃自語的,連她說的話也快要脫離她的唇齒之間似的,變成混淆不清的語言。哪些話是我要說的,哪些話是她要說的,似一盤混在一起的紅豆和綠豆。我們互相把對方的語言切成碎片,但或許是酒的調和,把我們那些不成規則的說話勉勉強強成為一個整體。

  但這樣也不算什麼壞事。不知道是她說了那麼的一句說話,還是我說的一句,也許是我們同步說出的,也許只有我在說,也可能只是我心裏一句沒說出口的話。

  (我是那麼的了解你。)





  你總是不滿現狀,那麼的憤世嫉俗,弄得全世界的人都像得罪了你一般。

  好像是她的手,抬起了我的下巴。她的眼睛仍是如蒙上一層蕩漾的水波一樣,靈動着,閃爍着。她的語氣比平時更加的輕柔,輕柔得好像不是她在說話一般,那就像只是我幻想着的一把聲音似的。我對她說,你很狡猾。她又說,不是的,不是狡猾,我可是一直都這樣注視着你。她把剩下的酒水一下子吞下,然後很快地又點了一杯名子很長的酒。

  那樣注視人的眼睛,正是令我如此熟悉的眼睛。她是對的,那不是狡猾,她靈動的眼睛是昭然若揭的。在那眼睛之下,我的身心也早是昭然若揭的,在那之下我那副充滿酒氣的肉體緊張得冒出黏稠的薄汗,我是不希望顯露出我有任何一滴出賣自我的汗滴,可是越是這樣想就越是慌張,越是慌張就越是冒出更多黏稠的汗滴,越是容易暴露。

  我都知道的,她說。即使好像什麼都不在意,但還是希望在某天專屬自己的救贖,但我知道的,你也知道,像你這樣的一種人,普通不過,自私不己的一種人,是多麼不值得的一件事。說罷,她就在我身旁如故作優雅的狼族一般,踏着狐步舞的步伐一點一點向前靠攏,在近得無法對焦她整個臉龐的地步後,我發現自己是處於完完全全的劣勢。我一直努力隱藏的那些無法說出口的所謂大男人主義下的所謂自尊,和人性公認而不公開的自私,只是一直存在於錯覺的迷霧中,或許那是我一早就有所察覺的事,但我從不去直視他的真面目,我害怕處於迷霧之中,我害怕在自己戳破自己虛偽的一刻,才發現連自己也不能直視的真實,那時候別人一定會嘲笑屬於我這樣的零星小事。

  然後,她那塗上玻璃光澤的薄唇一下子碰上我那被工作壓搾得枯燥無味的唇上,我如同只餘下空殼的身軀已經無法彈動。待她離開我的唇後,我只好馬上喝下大半杯酒,再去對待她直勾勾緊盯着我看的眼睛。我的臉在那之後便漲紅得更要緊,彷彿酒糟就正在我肚子發酵,冒出點點氣泡,隨着心跳動的頻率把酒氣一下子谷了出來,即將填滿我的慌張和空白。在那晚我才發現,她勾人的眼睛是通透得要命,以致我一度不把這雙眼睛當作是她的眼睛。
 




  那是我的眼睛。

  (你是那麼的了解我。)

  在那之後,我在昏昏欲睡的天空下摟着她的細腰,意識回來時我們已經剩上計程車,跳錶滴答滴答的聲音和辦公室內牆上角落掛着的時鐘的聲音也是一樣的,時間在哪裡都是這般過着,公平而均衡的。這一股滴答之聲追趕着人類的歷史,追趕追趕着,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來到這種地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的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在摩娑之間她的髮絲便糾纏在一起,就像之後我們在床上的肢體一般。

  還記得我們在床上相相喘息的時候,我奮力推進她體內的時候,我看着她迷濛中的雙眼,我簡直就像瘋了一般,我深知使我內心如此亢奮的不是那具如精緻石膏雕刻出來的胴體,我所愛的人也絕不是像她這樣的女人,只是她眼睛裏藏着的另一個人,可能那只是一個我想像出來的另一個我,可能存在或不存在,是我無可救藥地愛上的某傢伙,謹是如此。

  在那天的晚上,我們交溝至無力之後,她便在寬闊的雙人床上,躲進綿被中深深睡去。我則在她蜷縮的身旁陷入深深的沉思,我在想她那雙眼睛之下的那個人,吸引我的那個人大概是我熟悉不己的。然後我的腦殼便開始疼痛起來了,像要活活生分成兩半一樣,我皺緊眉頭,又彷彿聽見另一把自己的聲音在說——





  我是那麼的了解你。

  就像欲睡的耳語一般,那麼的輕盈和朦朧。我很想相信這是自己的一種幻想,但我知道不是的,因為在我腦袋裏,這是把多麼真實的聲音——即使他的話是如風一樣握不緊看不透,但感覺是不騙人的,雖然有時候會狡猾作出些小把戲,始終只是小把戲,主控權還是在自己處,感覺這種東西大抵是騙不了人,至少我有這樣的信心。我大概知道他有多了解我,因我也是有着同等的程度,了解着他。在腦海之中他喃喃自語了許久,像是要把他許久以來積下的怨念全盤吐出似的,他說着,我聽着。他說你把我困在這裏好久了,我心想已經忘記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了,我對他好像有點抱歉的樣子,但我始終沒對他說什麼,於是只好待他的聲音完全平息,才感嘆:誰叫神只造了一個身體給我。

  我用撫慰的態度來平息欲裂的腦袋,待神經末梢的痛楚開始停止它的乖張行徑後,我閉上眼睛感覺到背對着的她正緩緩向我這邊挪移,她的手後來便直接擁着我的腰間。而我是始終背對她,閉上眼的話對方是誰都不要緊,我始終把她的手、她的唇、她的身體都當作是一種投影,那是另有所指的投影。我擱在枕頭上的左手貼着我的嘴唇,我漸漸把整個手背貼上我的唇上。

  在那時候,我是多麼希望,我可以擁有兩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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