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時,思思憧憬未來,將來一定要組織最温暖的家。
 
她也有一個家,雖然,不是特別完滿。
 
父親好、母親好,只是二人合起來——不應合起來。
 
思思的父母不是因愛結合。
 
航班、傳統的相親、不能拒絕的安排、錢銀瓜葛、生活。
 


像「賣豬仔」一樣。
 
小時候,她只知父母從不同床,母親佯稱,父親的鼻鼾聲太大,吵着她睡覺。父母也沒有親密行為,連普通的拖手和擁抱,都沒有。
 
思思只覺奇怪,明明電視劇的恩愛夫妻並非如此;她去過同學的生日會,見過別人的父母,會替對方抹嘴,將紙巾撕開一半,遞給對方。
 
思思疑惑。
 
後來,她再長大一點,問及父母的怪異,母親坦白:
 


「以前賣豬仔結婚風氣好猖狂,我唔結婚嘅話,屋企就要賠錢。」
 
「起初,唔係同你爸爸見㗎。嗰時唔知點解揀咗佢。」
 
「一開始都ok;但後來,越嚟越唔鍾意佢。你知唔知,我啱啱陀你嗰時,佢俾咗三萬我,話如果我同佢生,就俾多兩萬我。痴線㗎,當我係咩?我本身都想要bb㗎啦。」
 
「唉。起初都有上吓床……佢想要,唔通唔俾咩,話哂都係夫妻。後尾,生咗你同阿妹之後,就冇啦。嘢都少講。」
 
言語措詞,毫不忌諱聽者是她的女兒,她覺得女兒早慧,絕對可以承受和理解一切因由。
 


當時,思思十六歲,此前的她,覺得孩子一定是愛情結晶品,即使後來離婚分家,但至少,做愛一刻,有愛。
 
她受到衝擊。
 
她常常思索,如果她沒有出生,父母就不需共同養育她,那麼他們又是否能夠各自安好,在自己的人生漫漫路上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伴侣?如果她從不存在,他們會否花費約二十年時間,守在不相愛的人身邊?
 
父母的結合並沒有愛,思思也因此並非愛的產物。
 
她只是長期合法「賣淫」之下的受精卵,她的出現,只是因為一次射精、一次陰莖從硬到軟的快感、一次陰道從乾涸到濕潤的興奮,僅僅如此。
 
原來,僅僅如此。
 
思思覺得,她的存在本身,或許為父母帶來痛苦而無快樂。
 
她苦笑,想起小時候曾經起哄,着父親二月十四日買花給母親。真傻。


 
從那時起,她一直並不太喜歡自己,因為憎惡她的存在為最愛的人帶來痛苦,而她對此無能為力。
 
可能因為這樣,她總是和朋友保持距離,她不願意承受多一次世界觀崩塌的酸楚。她與人和善,只是少了幾分親暱;樂於做朋友的樹洞,只是不和人分享太多心事。她自信、外向,可以和不熟稔的人侃侃而談而不露怯;同時自卑、孤僻,侃侃而談時,常希望盡快結束對話。
 
在友情、社交之中,她有強烈的迴避傾向,不擅長自我披露。
 
只是,她也感受到父母是愛她的。偶然,他們的愛令思思覺得,其實她的存在是有價值的,父母仍然擁有一個可親的女兒。她決定,更努力地生活,以孝順回報父母,也叫自己要好好讀書,畢竟父母供書教學多年,不可令他們失望。
 
偏偏,父母管教並不嚴謹,覺得思思快樂就好,人生不要有太多壓力。只着她不要學壞。但什麼叫壞?吸毒、酗酒?逃課、打架?早戀、未婚生子?界限不明,她在這種不清不楚的灰色規條下長大,漸漸喜歡黑白分明的感覺。
 
譬如,愛是愛,不愛是不愛,什麼叫既愛,又不愛?她不解。
 
只是,黑白分明如圍棋,也總得有人下錯一子。黑白分明,從來是很難實現,或者說是很難輕鬆實現,黑白鍵組成的鋼琴,想彈得悠揚、活色生香,那要經過很多的練習和犧牲很多的睡眠時間。這是後話。
 


唯有,從小由她自己看顧功課,自己給自己期望,自己逼自己學習和運動,她想成為更好的自己。
 
她想被管束。她想如同學一樣,有恩愛父母一邊鬥嘴,一邊檢查她的功課。
 
家,冷冷清清。團年飯都不一定在同一個時段、同一張枱食。
 
家,像透了一所暖色調的客棧。各有各休息,母親下班後,煮飯、孩子吃飯、將飯菜保暖,見父親回家,就會進房、關門;父親吃保暖的飯菜、洗碗、在客廳做事。
 
疏淡如水。
 
思思是這所客棧的老闆,敷衍地聯絡父母的感情,偶然氣氛尷尬,譬如母親抱怨父親將襪子亂扔,父親則反駁,她的頭髮同樣塞滿浴室排水位,然後吵着不相干、不重要的閒話,最後沉默。
 
她一直都在享受着這一種不受管束的、悲傷的自由。
 
她不想要這種自由。


 
她需要深深被愛,也需要依靠,如果戀愛,她會十分投入,願意將一切都給予對方。
 
她寧願被温馨地束縛,因愛結繩,很好。
 
十八歲的思思,發誓自己不能輕易結婚。
 
寧願孤獨地老去,獨霸床前明月光,佇立腳踏地上霜,也不想與不愛的人身居同一間屋——以夫妻之名。
 
她抵觸,和不喜歡的人塗抹同一枝沐浴露、擠着同一枝牙膏;厭惡與其的皮鞋並排擺放、日復日為其烹煮住家飯;害怕和他擠塞在同一張明明寬廣卻迫促的床上、在飯桌上無語地對着白飯發呆。
 
「如果係咁,自己一個過,仲輕鬆自在啦!冇咁多嘢煩。」
 
中學時期的思思向朋友分享過婚戀觀,當時的社會尚未崇尚獨身主義,她被指怪異:「老咗你就知啦,孤伶伶一個。」
 


可是,她是真這樣想:
 
「為咗唔孤單而同人一齊,唔會更孤單咩。明明喺隔離,但係就好遠。再親密,都係疏離喎……」
 
只是,從她和阿朗拍拖開始,她已經覺得,將來絕對不會進駐客棧,她認真鍾愛阿朗這個人、這顆心,必不會憎惡和他共用一個洗手盆。
 
她願與他舉頭望明月,默默聽他或和他分享鄉愁和陳跡。
 
她也不要孩子成為客棧的老闆,上一代的事,不應該影響天真稚嫩的小孩。
 
客棧,明明冷清,不必假裝温暖,名之曰「家」。
 
家是家。
 
她要和最愛的人走進婚姻。
 
她願意自綑自綁。
 
只要相愛,只要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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