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思記得,阿朗的父母為何離婚——窮,或者說是因為:曾經富貴。
 
她沒有驚訝,明白感情脆弱,一紙婚書故然比Facebook的關係欄可靠,但到底只是一張砂紙,用作擦嘴也嫌粗糙。
 
大學二年級,思思從哲學系轉到社工系,因為她認為自己還是更適合落地工作,而且,探究形上形下,太困難,她連自己到底是誰都不太清楚。她覺得,這個社會充滿問題,談不上幫助所謂少數,只求與別人同行。
 
阿朗同意。
 
他回想以前的自己,如果有個人願意傾聽他,他會快樂很多;或者,很多事情又會很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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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朗的家中,父親開設工廠,收入可觀;母親在家看顧阿朗,見證牆上的「身高尺」越來越多鉛筆的痕跡。
 
父母很恩愛,非常懂得當着阿朗小小的腦袋展現甜蜜,也不忌諱對對方的讚美。
 
「阿仔,以後娶老婆,記得揾阿媽呢類型呀,又靚又顧家。真係美源髮彩!」
 
「唔好喺啲細嘅面前講呢啲啦,教壞哂啦。」
 


「真話有咩唔講得呀?教吓阿仔誠實嘅美德,好好喎。」
 
小時候的阿朗不明白,一九九七年的金融風暴為何令一切變天,分明無聲無息;而每次來勢洶洶的行雷閃電,都有父母在旁安撫他,和他說這是正常的,只是雷公受冷咳嗽,不用怕。
 
父親的工廠倒閉欠債;其時,母親再度懷孕,肚內的,是阿朗的弟弟。
 
父母開始爭吵,口中總唸着「冇錢呀」、「諗吓計啦」、「屌」,云云。
 
弟弟出世後,父母的關係沒有好轉。阿朗心懼,自我安慰:一切正常,不用怕。
 


他也很想如此跟父母說,難道不可以和以前一樣開開心心地吃一頓飯嗎?為什麼要摔破媽媽最喜歡的墨綠瓷碟?為什麼將爸爸的模型公仔肢解?為什麼不理會弟弟的哭聲?他那尿片上的糞便已經乾冷……像透了朱古力——肚餓的阿朗揉揉眼睛。
 
生活質素一下子降級,大概,很難適應吧。
 
從複式大屋搬到三百呎公屋,從魚翅到碗仔翅,從有暖氣到只有冷氣,從「啱size衫」到「買大少少着耐啲」,從「將各人衣物分機洗」到「一日只洗一機衫」——說白了,就是從有錢到沒錢,這就是家道中落嗎,哈。
 
可惜,沒有電視劇裏的最後東山再起。
 
從那以後,阿朗父母一直冷戰,如果說話,一定是抱怨生活、批評對方、踐踏對方的自尊,句句冷箭,阿朗作為兒子,聽着心寒。
 
「屙尿可唔可以揭起廁所板?當我工人日日幫你抹?有錢請到阿四就話啫,但你又咁窮,妖,早知就唔嫁俾你!」
 
「你都痴痴地,應該係我話唔娶你。你睇下你,個仔冇錢學嘢但你走去買護膚品?」
 
「如果你慳番啲唔賭波,我洗搞到塊面又殘又黃?你估個個都好似你咁樣衰,唔理外表呀?」


 
這是曾經日夜向他盛讚伴侶的一對伊人麼。
 
心凍成冰,一整顆,供箭直插,爛成碎片,化水消失。他們已沒有心。
 
原來所謂深愛,可以變得如此冷漠,一生一世的浪漫,化為三生三世的怨懟。
 
阿朗想,為什麼大人不可以堅守承諾?
 
他不解,鬰悶,想找個不認識的人傾訴、怒罵、怨唱。
 
他發誓,如果將來,他許諾和某個女子結婚,必定愛她一輩子,永不分離。
 
他不想成為自己討厭的人,不想足陷一棟眼見築起、宴賓客,但最後塌了的樓房,他已經目睹過這樣的頹垣敗瓦,對之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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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朗的父母最後離婚,在法庭上大爭撫養權。
 
阿朗跟隨母親,弟弟則跟了父親居住。
 
父母二人即使離婚,仍然很喜歡鬥嘴,只是言語不再粗俗。每次家庭聚會,都會將阿朗和弟弟互相比較,看看誰的成績更好,仿佛這代表父母二人誰的養育更佳。
 
二人都不服輸,令兩個兒子都不能輸;幼馬,已不停蹄。
 
母親將阿朗的課業牢牢看顧,要求他用功温書,不要再看五點三的叮噹卡通,足球只能在完成功課後踢。這種監督,令阿朗的成績不錯。
 
但他已經受夠這種束縛。
 
他莫名地覺得很煩,他是程日朗,一個活生生的人,並不是誰用來攀比的工具。


 
他是他,他想做自己,不想被控制,世界分明很大,即使年少仍有很多可作的事,何必只流連幾張考卷、幾個分數、幾座學業獎。
 
一直以來,他都嘗試破戒,想做一些媽媽認為「頑皮」的事,譬如無病sick leave、早戀、徹夜不歸,等等,像是澄澈心志,像是一種不言語的示威,不算轟烈,但有血有汗。
 
他渴望媽媽知道,他絕對不是當日那個目睹父母爭吵而不知所措的孩子,他已長大。他想方設法地,意圖告訴母親,他已經成長,已經夢遺、生出恥毛、肩膀也變寬闊;已不需由母親喂食、接送、去領成績表。
 
不果,母親太需要他。
 
直至,阿朗十八歲,升大學。
 
碰巧,母親再婚。她和阿朗的父親爭來鬥去,已經不知道意義何在,其實也沒什麼可鬥、可得、可失。她只是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似阿朗父親,或者是,他越來越似她;但反正,一切已無意義。
 
「我都唔明,點解我哋會變成咁。唔係嘅,唔係唔明,講出嚟好笑啫。明明,錢財應該係身外物嚟,但係,我真係……我只係,唔想再住喺嗰個蝸牛咁細嘅竇,同佢一齊等死。你爸爸冇咗間廠,脾氣好差,講唔夠兩句就嘈,好似已經唔愛咁;我同佢,都係。估唔到,離咗婚之後仲好聲好氣咗,哈。」
 


她想,如果不曾和丈夫享過富貴,說不定真可以堅毅地和他共患難。
 
畢竟,他們都受不住落差感,慢慢地脾氣變差,耐心盡耗,磨擦漸多。怪誰?怪那場金融風暴嗎?不,這樣的話,她會瞧不起自己。
 
到底,沒有如果。如今,她要過新生活。
 
「你都大個仔啦,我就唔再管你咁多。以後生生性性,俾心機讀書啦!」
 
阿朗覺得自由自在。
 
所以,他想放縱。
 
他很享受這種不受管束的、快樂的自由。
 
他不再認真聽課,時常走堂,走去離校園甚遠的地方食飯,順便到網吧打機,逃離讀書的魔咒。如果思思不滿,他也肯乖乖處理課業。總之,只要他確定自己不再是小孩,不再連看電視也受限,他就舒暢。
 
他想認識更大的世界,闖蕩江湖。
 
不撇下思思。
 
阿朗第一眼見思思,就覺得她的氣質很特別,很清冷,像薄霧一樣。
 
當時,他有預感,他們是很不一樣的人。
 
無論如何,他會以她為先。
 
他肯定,他與那些大人不一樣。
 
他承諾,絕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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