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化咗一個識嘅人。」
 
「邊個?」
 
刷牙的聲音不斷,在拭淨他的湛了消毒藥水氣味的指甲。
 
「以前同佢踢過吓波。佢係峰仔大學同學嘅老公。」
 
糞便「咚」的一聲跌進水中,她將廁所門打開。
 


「噢……」
 
「佢同我哋差唔多大,但係,佢死咗。」
 
「嗯……」
 
她不知怎樣回應。以往,事不關己自然高高掛起,始終,人類的悲歡並不互通,即使聽見抱歉之事會惻然、會難受,但也不至於心痛,幾秒過後,情緒平緩;但如果亡者是所識者,不可淡然地說一句「生死有命」,聽到的人只會很憤怒。
 
因為沒有。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否?
 


「佢同我哋差唔多大,」他重複:「佢係好人,但佢死咗。」
 
她轉身,捽捽他的肩。
 
「點死?」
 
「交通意外。」
 
「噢……」
 


空間靜默,肚有些痛,身旁只有髮妻如常梳洗,談話內容悽楚,激起他動容:
 
「我唔想死。我好驚。」
 
她從鏡中看見他以手掩面,感覺他有心結:
 
「我都唔想你死。」
 
他看着她的側面,大聲了一點點:
 
「佢老婆喊得好慘。但係,你知唔知我第一吓唔好覺得佢好慘,係覺得你好慘。」
 
她將漱口水吐出,不明白:
 
「我有咩慘?」


 
「如果我死咗,我覺得你都會咁。」
 
這是事實。
 
「嗯。」
 
她打開水龍頭,洗乾淨牙刷,空氣只有不規則水聲和些許異味,光的廁所照耀暗的客廳,詭異的配搭。
 
她肯定的說:「如果我死咗,你都會咁。」
 
她轉身,看他,猛然發覺他的眼是紅的;她很少見他如此。
 
以為,已接觸慣再無呼吸的美麗人兒,不會再有這種聯想;可是,他怕,若然天降橫禍,再無呼吸的是他,或者是她,那麼,他必然惱恨和嘲諷自己,明知、早已習慣生命脆弱,卻不能及時完成心中所想。這是他完整的憂愁的邏輯。
 


他說:
 
「咁不如唔好死?或者,以後一齊死?」
 
她突然覺得,他們要一起生、一起活;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但活着不是、生存不是。比起死,她想和他一起活:
 
「唔好講呢啲啦。我哋唔會無啦啦有事,好冇?」
 
她的聲音像在哄小孩一樣,此刻他是小孩子,如同十八歲時說些大無畏的情話,同樣妙想天開;只是當時不知道,永遠是多遠。
 
「唔得。我哋都唔好死。」
 
他倔強。
 
其實,差一點點,他們就可以到達永遠——他們對望,試圖消除繁思俗想,經已共對十多年,生死面前無難事。


 
幸好他們活着,他們有的,只是忽然的感慨,而不是血淋淋的事實。
 
她順從,也做回十八歲少女:
 
「好,我哋一齊煉丹,永遠長生不老。」
 
「嗯。」
 
他終於滿意。
 
不一定要長生不老,但長生不老的時間,足以他們將一切講清講楚,有多少說多少,有什麼說什麼,掏家掘穴。
 
丹不一定是靈藥,但他們自己,是自己的靈丹妙藥,或者,是對方的。
 


「咁嘅環境,講呢啲嘢。」
 
思思笑,看他們在做什麼?一個刷牙刷到將水漬留在衣上,一個坐在廁板拉出長條形糞便,然後談生死訣別,談一生一世,談達到永遠——哪有一點仙界模樣?
 
「係,我哋好騎籬。」
 
阿朗也笑。
 
「我抹埋先,你出去先啦。」
 
她出廳,看到光的他站起;他清潔,看到暗的她在看他。
 
沖廁,洗手,輕易地捲起和送別一些什麼。
 
當然還不夠,但至少,今天,他們說得很多話。
 
大概,二人一生都會記得這一段談話,自覺毫不遜色於古代詩人的情話——即使,只有他們這樣認為,但是,已經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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