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由於我的工作是服務性行業,不想讓小朋友看到一個血流披面包着頭的哥哥,留下了童年陰影,我只得向經理請了兩天病假。

打給Grace,告訴她我感冒了,要卧牀休息,正在極度無聊之中。談了幾句,她壓低聲音說老闆回來,要工作了,我只好乖乖放下了電話。

母親去返工,弟弟薪水也上學去了。我看了網上所有的報紙動新聞,終於耐不住沈悶,戴了一頂帽,小心翼翼掩蓋頭上的紗布,走出了家門。

我想去附近的戲院看廉價早場,手機響起了,來電顯示是賈太太的號碼,我的心情連跌幾度,不知該如何告訴她我辜負她所托。



任由電話震動,直到賈太太掛線為止。我心裡咎歉,就算此刻逃避了,我可以避到何時?

我實在沒看心情戲,只想找個人談談,給我一點意見。
 
這件事,我反常地不願給Grace知道,怕她為我而擔憂。我能想到的適當人選,就只有我中學時代的幾個同學:卓志遠、梁日照、學聯、乾坤、……我們幾個比較談得來。

我考慮了十分鐘,最後致電給梁日照。

我不想WHATSAPP他,怕他永遠不回覆。我選擇直接致電他,若他一次兩次也不接聽,我至少知道一件事:我該去找另一個朋友了。



梁日照很快接聽電話,聲音很精神也很興奮,「薪火同學,兩年沒聯絡了,這麼遲才找我,找死?」

「你現在是當紅大作家啊,怕你貴人事忙啊!」

「還不是打份工,錢賺不多,徒具虛名!」他主動說:「出來聚一下,有空嗎?」

在一群舊同學中,除了打籃球打到名字響噹噹的卓志遠,就數這位梁大哥成就最大。梁日照年紀很輕已開始出版小說,這兩年作品賣得火熱,我真怕他會恃寵生驕,但看來,他有那種令人輕鬆相處的能力。

由於梁日照是文化人,我不敢約他去茶餐廳,約在Pacific Cafe見面。



我們各自捧著一杯大杯裝的Mocha,在往後半小時內,我將事件向他細述一遍。然後,我問他令我失眠了整個晚上的問題:

「我該放棄,還是繼續?」

「這不是重點吧。」梁日照說:「問題是,你何時可正式脫離這種逃避的生活。」

他看著臉上一陣迷惘的我,說白一點:「因為,就算你放棄或繼續,也在逃避著另一方。」

我苦笑問:「我該怎辦?」

「親自完結它。」

「……親自完結它?」

梁日照直視著我,「當然啊。只有親自結束了它,你才能置身事外。」



「我不明白。」

「首先想想,在整件事情上,你的身分是甚麼?」梁日照瞇一下眼,頓了一會才說了下去:「認清你的身分,再解除那個身分的職務,整件事情便與你無關。」

「我……還是不明白。」我歎口氣,我的理解能力太低了。

「你會明白的。」他說得很玄︰「在某個時間,你自然會和我的話發生感應。」

「希望會啦。」我又忍不住問︰「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但願可以把賈賀教好,這是否太妄想?她是否已無可救藥呢?」

「你對賈賀的主觀印象,已把她歸入『壞死了的細胞』那一類。」他說:「你見過她幾多次?一生人兩次吧了?加起來有幾多分鐘?連三分鐘也不到!你認識她夠深了嗎?她給你的第一印象不好,你就放棄以後認識她的機會,她也失去為自己平反的機會了。」

梁日照直視著我,「你,到底有沒有看清你的對手?」



我慚愧起來,他每句話也說到我心裡去,我也不得不老實說:「我想,我只是怕死!」
我情不自禁的抓抓CAP帽,紗布下那個給縫了八針的傷口,將會永久留下疤痕吧?我也不知是解釋還是掩飾的說:「那個爆樽的畫面,對我來說也太震憾了!」

「但那不是賈賀做的,對嗎?」

我用力點了一下頭,他說得對。

「嘗試去看看白天的賈賀吧。」梁日照用兩手捧著杯,看著在半空上升的白煙,慢慢地說:「有很多人,白天和黑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他這句話,深深打進我心坎裡。

「況且,黑夜總會令人加倍炫耀及保護自己。你不是說她們在頂尖的名校就讀嗎?我總不信三人在學校裏敢戴個五顏六色色的假髮!在這種高尚學府,我甚至猜她們不敢不用橡皮圈紥起長髮!故意觸犯校規,傻的嗎?」他分析著說。

我只覺茅塞頓開,連連點頭。



「有些事,在生命中是避不過的。」梁日照說:「你也最好把它當作上天給你的期終大考,你始終要與它正面對視。」

「譬如賈賀那件事。」我明白過來,用力點點頭。「賈慧是因,賈賀是果。」

「十五年前,已註定了你要面對今天。」

我難過的說:「我以為自己再見賈賀時……她是個活潑可愛的女生!」

「但賈賀還是賈賀,對不對?」

我呆呆地點頭。

「假如,十五年前,你只能對賈慧愛莫能助。」梁日照一字一字地說︰「十五年後,面對著賈賀,你恐怕無法說出同樣的話了。」

我怔了下來,心酸不已,他將我的心事一語道破了。




《把一根刺硬生生拔出來,真的很痛……更何況,那是一根心裡的刺。》



(2)

放學時份,我按着賈太太給我的資料,去到九龍塘區的女校,想看看賈賀穿校服的樣子。

來到學校門外,學生還沒下課,校門前已擠得水洩不通,站滿菲傭和接孫女放學的老人家,馬路旁更臨時舉行超級名車展,坐在車裡的也是在不斷講手機的闊太或女強人,場面非常浩蕩。

親眼目睹這間拔尖女校的排場,不難想像她們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有名有利的權貴。從學校門外有氣派的高聳紅磚牆來看,校內每個女生也會培育成有教養的淑女是常識吧。

放學鐘聲響起,大閘拉開,率先跑出是小學部的女生,大羣身高不到我腰際的小女生跑出來,菲傭親切地接過小主人遞來的書包,那些幼嫩的女孩用流俐的英語跟她們談笑,蹦跳著離開。

我忽然想到,當年的賈慧,也就是讀這家女校,看著一眾小女生,想到賈慧穿著校服的模樣,我的心一陣痛。

躲在一群穿著花俏的菲傭後面,窺探學校大閘內的境況,突然聽到遠處有把女聲高嚷︰「Phyllis!藍雁!等等我!」是雪漫的聲音。

我急忙把身子壓低,讓那些本身就生得瘦小的菲傭做我的活人盾。我在人頭和人頭之間引頸四望,想看看賈賀她們在哪裡,卻看不到紅、白、藍三色『地標』似的假髮!

我想起梁日照的話,這裡是超級名校,怎會走出一堆芝麻街人物啊!我排除了五顏六色的頭髮,在走出校門的一堆堆女生裡搜索,眼尾瞥見三名女生正與一個穿花裙的年輕女老師並肩而行,我不以為然,繼續把目光移去別處搜尋,然後,我驀然呆住,像看恐怖片般轉回剛才的方向,簡直難以置信!

與老師談笑同行的,正是她們三個!

我竟有一刻懷疑,這三個是不是複製人啊!?跟紅白藍的形象完全沾不上邊,沒有了誇張濃妝的賈賀、雪漫和藍雁,頭髮都是黑烏烏的,在陽光的照射下,更映出了一圈金輪。

梁日照不愧是寫故事的,給他說中了!

我眼前的賈賀,架着金絲眼鏡,頭髮束成辮子,油亮亮的掛在頸後。她校服裙雪白而貼服,給人感覺是家人照顧良好、自我修養也優秀的女孩。她手捧著課本,跟老師輕鬆談笑,眼神中全然沒有了晚上那份暴戾。

如果,我第一次見她就是如此模樣,我會喜歡她的。

是另一個不同版本的賈賀。

就像是……iPhone iOS內『更新項目包括了改進功能和錯誤修正』的升級版賈賀!

我心裡默默的想,長大後的賈慧,一定就是這樣!

生於漫天風雪下的雪漫,是三人中最熱情的一個,她興高采烈的挽着老師手臂,滔滔不絕地在說話,不時大動作的笑著跳着。相對來說,短髮的藍雁沉默的跟在三人身邊,單眼皮的雙眼仍是透着一股冷漠,並不多言。

我嘴巴張得老大,大概可放得下一部三星手機。一如瞧見沒化妝的女星們的真面目般駭然,再也弄不清哪個才是她們真正的一面?

是日間的清秀爽朗的女生,還是晚上陰森莫測的MK妹?

走到校門,三人跟老師道別,背向我的方向離開。我整個人清醒過來,拉起灰色運動風褸的衣領,把cap帽盡量往下拉,充滿著福爾摩斯味道,跟在三人身後。

我見步行步,根本不知下一步怎做。我也不知自己跟蹤她,希望得到甚麼。我既不是義工,也沒受過輔導離家少女的專業訓練,隨時碰一鼻子灰。

但是,正如梁日照所說,我必須認清我的對手。

三人走了約十分鐘路程,到了連接著九龍塘港鐵站的又一城商場,進了面對溜冰場的餐廳,一邊吃著三文治凍檸茶,一邊做起功課來。

我坐在溜冰場高一層的觀眾席,俯視著她們的一舉一動,感覺太不可思議了。我終於知道,做戲就要做全套,只要她們每天穿整齊校服、交足功課、品行優良、跟老師關係良好,校方怎會懷疑她們晚上會上演一齣Transformers呢?

約半小時,她們已完成所有功課。離開餐廳後,她們走到商場內的投幣儲物櫃,從裡面拿出一袋袋的衣服。

這些儲物櫃,我跟Grace去澳門自由行時也租用過,幾十元可租上一整天,投幣後電腦會給你記有密碼的收據,租用者用密碼就可開關櫃門,暫存很多重死人的行李。

她們每人拿著一袋衣服,走進女洗手間。可以想像,三人變身的時間到了!

我走進附近的肯德基,隔着玻璃望着女洗手間的門口,半小時後,三個戴著紅、白、藍假髮,化了閃亮的美妝,身穿韓流的少女走了出來。

賈賀的眼鏡不見了,一頭紅髮,紅紫色的眼影,穿上了很搶眼的紅色長裙。而藍雁和雪漫,分別用藍色和白色做主調,貫切著各自性格。

就算我是她們的老師或同學,在街上擦身而過,恐怕半天也無法認出她們。

我終於相信,人不必患精神分裂,也可以是雙面人。

三人把校服拿到一家乾衣店,然後把書包和作業等統統鎖進儲物櫃內。然後走出又一城,天色開始灰暗下來,她們乘上一輛計程車便離開。

我目送著車尾,心想不用跟下去了。

走進便利店,買了一杯大杯裝的思樂冰,深深吸了兩口,腦袋頃刻冰凍到頭疼,卻無法淋熄我腦裏天花亂墜似的衝擊。

我的生命裡本來就存在著賈慧,既然三分一的我正為她而生存,那麼,我該負起她身為姐姐的責任。

我沒有懷疑的是,賈慧一定會把賈賀帶回家。

——這表示,我也必須把賈賀帶回家!

我是這樣正色的、堅決的告訴我自己。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