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業當晚,我在尖沙咀的諾士佛台一家酒吧,叫了一杯大啤,坐了一個晚上。

若在平日,我絕對不會走到這些地方來,我既不好酒,更難以忍受二手煙味,但我今晩只想放縱一下自己,暫忘所有煩惱。

我不知道Grace身在何處,但也不想理會了。酒吧播著足球賽,叫囂和粗話滿天飛,我混入其中,有了一刻的放鬆。我坐到下半場三十分鐘便離去,可想而知我真不是球迷,走的時候,啤酒還剩下半杯,變成了熱啤。

步出諾士佛台,走捷徑穿過一條橫巷前往港鐵站,在巷內見到有個少女,雙手撐着大廈牆身大吐特吐,陰溝前有一大灘嘔吐物。



橫巷非常灰暗,我看不清她臉孔,但見她嘔得連身子也在痙孿,我心裡不忍,伸手到衣袋裏取出一包Tempo紙巾,打算遞給她。然後,從巷外透入的微弱光線,我乍見是賈賀的一張臉!

我的心猛跳,想不到會在這裏與她相遇。

我把伸出一半的手縮回,趁她未發現我之前,直行直過。

我知道,真的,我對她已不存任何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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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橫巷,我快步走進最接近的港鐵站入口,拿出銀包拍八達通入閘。列車很快來到,車門打開的一刻,我從車窗的玻璃看到自己,反映著很不快樂的我……不,沒那麼簡單,我的表情非常扭曲痛苦!

我沒有上車,倒像是剛接到任務的飛虎隊,行動迅速的離開月台,快速地出閘,路過一間便利店,快速買了一枝蒸溜水。

我憂心忡忡,衝回暗淡無光的橫巷,慶幸賈賀仍在,她似乎沒嘔吐得那麼厲害了。

蹲在陰溝旁的她,手掩着胃部,大概因嘔吐過劇而胃抽筋了。



我稍稍平伏差點便哮喘發作的急促呼吸,靜靜走了過去,向她遞上一包紙巾。

賈賀抬起頭,看到是我,她神情呆了足足兩秒鐘,心想自己形象盡喪了吧?她沒接過紙巾,微微喘着氣,雙眼憤恨地說︰「仆街,你跟踪我有多久了?」

「抱歉,來買醉的,可不止你一個啊。」我冷冷說。

「你是想報仇吧?」賈賀哼了一下笑,「現在是最好機會了。」

我搖搖頭,「不管妳相不相信,我不是那種乘人之危的男人。」

我蹲下身子,把紙巾和蒸溜水放到她身旁來。然後,我瞥見她身旁有一個透明的塑膠背包,被一堆嘔吐的穢物沾污了,我轉頭問她︰「是妳的嗎?」賈賀倔強不作聲,我把背包從地上提起來。

賈賀馬上叱喝︰「仆街,你想搶我的東西?我會喊打劫!」

我沒理會她,逕自走到橫巷的水龍頭前,扭開水喉,小心清洗了膠背包外的污穢,從刻意透視的塑膠袋,我瞧見裏面有幾支唇膏、眉筆、香煙、香口珠、手機,還有一排三個避孕套。



我非常沉默的清理乾淨,再用紙巾抺乾,將背包送到賈賀面前。

「我不會感激你。」

「我不期望妳感激。」我看著她,平靜的說︰「因為,我對妳不存希望了。」

我在她瞪視下離開,感到已盡全力,大可頭也不回安心的走了。正要步出橫巷,卻聽到擦身而過的四個中年男人的對話︰

「咦,橫巷內有個小妹妹!」

「她好像醉了,帶她去酒店休息一下!」

「玩5p,怕不怕弄傷小妹妹啊?」



「嘿嘿,她可能是個大食的淫婦,令你吃不消!」

我在巷頭回頭,四個男人正走向橫巷中的賈賀。

廿秒鐘前,才勸過自己不要回頭,我在心裡重重唉了一聲。

探頭進橫巷內,只見賈賀已被四人圍住。我在街上看不見巡邏的警員,想過打電話報警,但警察可能在十分鐘後才趕到,一切也太遲了。

我無法以一敵四,只能智取。

我暗自把弄手機,然後,一準備好了,我就把轉換了的警車鈴聲調校到最大。

大嗚大放的警車聲下,我在巷頭小心地探出頭,用盡中氣么喝一聲︰「警察,別動!」

四個男人作賊心虛,顯然被嚇呆,一個帶頭逃走,其餘三人也拔腿狂奔。



我第一時間衝回横巷,拉起賈賀的手,想帶她離開,她雙眼卻釘在地上,大力脫甩我的手。

「仆街,你到底搞什麼鬼?」

我拉不動她,感到她的堅決不從。我又急又怕,全身發滾,「我帶妳走呀!」

她還是那副表情。「我為什麼要走?你見不到我在結交朋友?」

我真正無言以對。

我在灰暗中凝視她,她毫不退避的回盯著我,恍如一雙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貓眼,她眼神裡就只有憤怒和冷傲,獨獨沒感情。

到了這一刻,我才悲哀地發覺,自己原來完全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除了她身分是賈慧的妹妹,她哪一分與賈慧相似?賈慧溫柔憂愁的特質,又何曾在賈賀身上流洩過?

我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子冒而走險,甚至給她掌摑過、用粗口罵過,我欠她甚麼?
 
四個男人中,有一個走出橫巷,發覺身後全無動靜,他回頭一望,見到遠處賈賀和我站著糾纏著,馬上叫停三人。

只有廿秒鐘不到吧,我再問賈賀一次︰「走,抑或留?」

四個男人開始衝回巷內,準備尋仇來了。

「留!」

我聽到一個簡單的字,雙眼竟不爭氣地發熱濕潤起來。

我緊咬下唇,忽然聽見自己一生人首次用如此憎厭的語氣,說出如此坦白的話︰

「妳姐姐不該死,該死的是妳!」

語畢,我背向那幾個男人拔足而逃,決定任由賈賀自生自滅。


我沒有回頭,向著前面沒命地跑,有馬路就過,直至我的心跳快得再受不了,我才停下來,把額頭頂到電燈柱前,大口大口喘息著。

然後,我忽然發現賈賀竟在我身後十幾呎,她見我停下來,也止住腳步,弓著身子,用兩手按著膝蓋,貌狀痛苦。

我倆就這樣遙遠對視,猛喘著氣,彼此眼裡都有怨恨,但有那麼一剎那,我心裡突然不由自主跳出一句︰我和她真是好一對爛命鴛鴦啊!

我好想哈哈大笑,取笑一下自己和她,但我不敢,我害怕她又會神經質的賞我幾個耳光。

我停不了的在喘氣,氣管像給甚麼堵住,是哮喘發作了。我連忙取出隨身攜帶的小支裝止哮喘噴霧器,深深吸入一口,當呼吸順暢下來,我才慢慢步向賈賀。

她的氣息也平伏下來,從綠黑色的煙包抽出兩支煙,叼在嘴角,一同點燃了起來。

「妳沒事吧?剛才-----」

「我來問你。」賈賀打斷我的話,她眼神複雜,「——你說我有個姐姐?」

我當堂呆住,只能默不作聲,因為,我消化不了她的話。

她再質問一次:「我是不是有個死去了的姐姐?」

「妳……一直不知道!?」我駭然地苦笑了。

賈賀露出一副無法接受的神情,她狠狠吸著兩根煙,噴出長長的霧,自嘲著說:「我連自己有個姐姐也不知道!我還有什麼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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