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一起衰的十一》
 
 
來訪者叫張達明。
不用握起名片都記得的名字,何況,他沒有。
 
監獄的花園面積很廣,但即使再寬廣,我只消兩天便踏過每一根青草。
小草在腳下壓碎的感覺歷歷在目。
我真的看見那小生命被踐踏的情景。
 




「你好。」
「你好。」
 
張達明是位小說作家。
是嗎?從來沒聽說過。
但社工小姐給我介紹是這樣說的。
她告訴說有位小說作家想要收集罪犯的故事以編寫故事。
 
我正眼看著社工小姐:「請問他是個怎樣的人?」
「一般般,看來像個平凡的上班族。」說完,她呵呵笑起來。




 
就這樣,我接受了邀請。
 
這位叫張達明的人在青草地上訪問我關於如何成為殺人犯的心路歷程。
真的,有甚麼好說。
告訴他,我殺害了一位十二歲零二十八天的女孩,用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
我該平靜地以第三身的方式還是該怎樣述說?
 
「一個你喜歡的方式表達出來。」他引導說。
想到此,我忍不住的笑起來,因為我想起了那位十二歲零二十八天的女孩。




正確來說,事情的開始是十一歲。
 
我是位小學教師,她是學生。
十一歲的她在房間裡問道:「老師有甚麼花名?」
「花名」
「百合。」我隨意想到、隨便說。
而其實她是想問我的暱稱、化名等,但她這年紀形容這些詞語都用「花名」。
 
從此,我在她的世界裡名叫「小百合」。
 
想到此處,我又笑了。
張達明是否想要一個態度正經一點的受訪者?他伸手放到我唇上。
不知為何,我對陌生異性的這種舉動沒任何感覺。
感覺,是有的。
我臂膀因他的觸碰而溫熱了好幾秒鐘,我想這反應是應該的。




 
那蔓延在手臂的溫熱,像夏季與秋季的交接。
我穿起女孩的校服。
白襯衫、黑背心形連身裙。
穿起時,臂膀、胸部、腰枝撐得我透著急促的氣。
腰背後的蝴蝶結繫不上,只能任意放在身體兩旁。
 
至於為何我會穿起她的校服,細節不說了。
 
我著張達明給我手,讓我在他手心上寫下這段難以啟齒的說話。
 
「長大成人以後我的身體仍然是這樣嗎?」她問。
雖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我回了一句:「不是。」
「分別在哪?小百合穿得上我現在的校服。」
「有點兒分別的,例如這、這、這……」我在自己身上亂指。




「感覺不來。」她聳肩,一副大人的模樣。
「要感受一下?」
「如何感受?」
一下子,我想像不來。
然而,她卻已來到我面前捧起我的手,吃冰條、也似吸食毒品的咬在我左前臂上。
小女孩的舌頭柔軟度是我自己口腔裡那根舌頭曾經有過的彈性。
是話說多了才日漸生硬,得日夜修飾言辭才敢吐出。
 
她直接地以這奇怪的方式感受我這成人的身體。
隨手執起校服裙擺抹去那留在我皮膚上的唾液,仔細擦乾淨,仔細得擦出一抹紅痕。
一如粉紅玫瑰的顏色。
 
回想起過往六位跟我談戀愛的前度,當中沒一個曾經給我送花。
粉紅玫瑰,到底是我手上的顏色,是、還是否?
 




她一直以她的校服給我擦身體。
那沾上唾液的衣服,咸味濃重。
我凝望在本應為蝴蝶結之處。
何以我能看到這位處身後的蝴蝶結,因為她已給我脫下來了,改而換上我穿來的套裝衫裙。
看著雙腳上的黑色鞋尖。
我莫名感動得哭出眼淚。
回想起那六位已經在生活中淡出的男孩子,都沒一個會給我穿好衣服。
這刻的感動,離奇得像一宗凶殺案。
但只要在情節上滲入愛情部份,一宗情殺案,任何離奇細節都會變得合情合理。
 
張達明的手掌輕微抖顫。
不知道是因為我在他手心寫字刺激起敏感的神經還是甚麼了。
 
「我的故事大概如此。」
我開口說。




 
「嗯……我想我明白的。」張達明疑惑地看在我胸口位置上。
看不出任何色情成份,也感覺不到任何尷尬意思。
但我還是給他扇了一巴掌,以紓發積壓已久的感情。
沒想到,他沒迴避,只在意我有否戒指手錶這類會刮傷臉的東西。
當然,我沒有,囚犯,怎麼有飾物。
 
凝在空中的手被張達明握住腕,近距離讓彼此都看清楚我沒戴上戒指手錶。
「幸好。」
「不幸才對。」
 
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跟她交換對戒與環上情侶腕錶,你懂嗎?
 
十一月的天氣時暖時寒。
很衰。
在這個已不能釐清氣候的世界中,無論時節跟愛情都模糊不清得像口濃痰。
十一月了。
 
回想起那段一塌糊塗的戀愛。
到底是天氣衰,來撩起舊事的男人衰,還是我那不知所謂的過去比較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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