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唐柯德獨自走遠後,一拳砸在樹幹上,需要三個人環抱的大樹轟然倒下。「早知不回唐家莊,自己過著爽。」唐柯德衝著樹木出氣,右腳旋出,另一棵樹腰折兩半,再一陣拳打腳踢,數棵樹被他揍躺在地。
發洩完的他坐在草叢裡,挪些身子好讓自己更隱蔽些。
心累。沒看到龍,我的龍意還變弱了。
以前可把樹幹轟飛好幾尺遠。
枝葉摩擦的稀疏聲打斷唐柯德的省思,他聽出是三對腳步聲,連忙壓低身形。
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是柯德大哥練拳。」唐柯德認出青澀的少年音,那人曾問及衛冕拳王的事。「看這些斷掉的樹幹,給咱們一把斧頭也辦不到。真希望能跟他一樣。」
「我曾祖父說他的爺爺來過蒼崖。」另一名少年回答,「這兒根本沒有龍。唐柯德要嘛在別處看到龍,要嘛根本沒看到龍。」
「你!」支持唐柯德的少年怒氣沖沖,「那是真本事,真本事!怎麼可能沒看到龍!是咱們不如柯德大哥勇敢,他可在咱們的年紀就出發去找龍。」
「你只是怕摔死不敢採還魂草。」另一名少年冷淡的回應,「把希望寄託在虛無飄渺的垃圾字上,不敢面對自己的將來。」
「我想家,家裡沒有又鹹又膩的風。」唐柯德熟悉的少女音打斷兩人的爭執,她曾經提問蒼崖的尋找。「你倆別吵了,不管存不存在,我們沒看到龍的福氣,還是回家過安分日子好。」

確認三人離去後,唐柯德起身離開,漫無目的地在林間閒逛,甚麼也不想。
他不知不覺走到蒼崖,有意無意間回到崖中央的石碑上。




「雷劈蒼崖龍起立,風翻碧海鶴飛回。」唐柯德複誦著碑上詩文,語帶悽愴。
昔日一瞥,終成絕響。
是該走了。
他散步在蒼崖上,看著焦黑的地面與殘幹,當初作為避雷針的小石頭山已不復見。
他坐在自己曾經等待龍的懸崖邊,以過去的角度再次欣賞這片大海。如今落日餘暉,夜幕自海的那頭升起,光線自他的背後遠遁。
雖然艱辛,但那是段好日子。
地上小石子如同以往地多,唐柯德抓了一把便往海上丟。
好久沒丟著玩。
唐柯德彈出數顆石子,意外地稱手,他發現小石子的大小相差不遠。
天地造化自然不可能有如此巧合,唐柯德很快發現這些小石子都卡在同一道裂縫中,方正工整的裂縫中。
他起身查看,將裂縫中的小石子挖開,發現裂縫又接著另一條縫,各個彼此相連,如同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簡直像個字。
是個「盡」字。
不刻在石碑上,刻在地面上用意為何?
這筆跡與碑文的作者並非同一個人,莫非另一人炫耀自己能在岩地上寫字?
唐柯德在幾個腳掌的距離外找到另一處裂縫的起點,將小石子拿開後又是另外一字。
隨著移開的小石子越來越多,地上的字也越來越清晰,唐柯德的動作卻越來越慢,面容越發僵直。
待到最後一字挖出時,他的心像是被鑿開般的痛。





村子夜色已深,多數村民準備就寢,步行於巷弄間的溫文一邊拿著燈籠,一邊拿著槌子擊打銅鑼。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溫文的口號配合著擊鼓的節奏,雖遵循著傳統卻又有他的趣味在。自他祖輩以來,村長便兼職打更,一方面報時與提醒居家安全,另一方面提防盜賊小偷,雖然溫文從未遇過。
今夜,溫文在巷轉角處看到一可疑人影正搖搖晃晃走著。他上前照看,卻沒想到竟是唐柯德,見他披頭散髮、兩神無主、身形佝僂、雙手攙扶屋牆才勉強行走的唐柯德。
「溫文、溫文。」唐柯德失魂落魄地呢喃,挪移幾步後一身子癱靠在村長身上,「我完了、完了、一切都結束了……」
「別急,慢慢說,發生甚麼事?」溫文安撫的同時盼顧週遭,「到寒舍說,別讓其他人看到您,省麻煩。」

回到家中,村長放下打更鼓,點盞油燈,將唐柯德安置在草蓆上,燒開水泡壺茶給他回神。
「您怎麼了?」村長多次關切,卻見唐柯德只是自顧自地言語,「是誰詛咒我、誰詛咒我……」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把唐柯德的心神打回他身上。
「我父親也打過我。」村長笑著,「人都有迷惘的時候,需要別人把他打醒。喝口茶,鎮靜下來,再說事情。」




唐柯德的表情從混亂變為茫然,聽從溫文的指示,機械式地舉杯喝茶。泯幾口茶,氣色有所恢復。
「村子的茶不錯吧?雖然比不上專業栽種的,但我們近年有新辦法。我父親那代便發現茶跟人一樣,一陰一陽生小孩。老鼠的兒子只會也是老鼠,對吧?假如我把茶分好茶跟壞茶,只播種好茶的籽,讓我田裡都是好茶的籽,而好茶又會生好茶,您覺得這有沒有道理?……」
村長聊著村裡育種的心得,並不斷反問唐柯德的看法,見唐柯德從恍神到點頭回應再到幾句搭理。
「火侯到了。」村長想著,便將茶的話題告一段落。「您怎麼了?」
「詩詞有下半。」唐柯德聲如絲線,「我沒看到龍。」
「哦?是甚麼?」
「縱橫滿地鬢龍影,盡是當年手自移。」
「一語成讖?」
唐柯德點頭,「那是預言,是詛咒,是賊老天開玩笑。仔細一想,龍身巨大,倒影必定不跟我的影子同般大小。即使龍身嬌小,那也不可能穿過地面、在我背後無聲無息飛天。當年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便以為看到龍,把天上的雲影都當成龍、都是捕風捉影……」
村長靜靜地聽著,聽唐柯德從當年的誤解講到現今的壓力,講大會對戰上衛冕的相讓與鼓勵,講族內的傾軋與鬥爭、講族內青年的希望與失望,講欠債累累、族裡的伙食難以為繼,講讓妻子今年獨守閨房的愧疚……。村長沒有打斷他的抱怨,直到唐柯德講到口乾舌燥,卻發現茶杯見底,村長才接下話來。
「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能力有限,還真幫不上你的忙。」溫文把唐柯德的稱呼換了,「唐家是唐家,你是你。他們整天嚷嚷,讓全村上下都知道龍家莊出了位武術冠軍。但對我們而言,你永遠是那晚講大山大海、草原與冰雪的旅人;不為了吹噓、而是樂於分享與解釋;不計較身分、誠懇地與我們徹夜相談。」
「你可知道,你上次離開後,我們聊你的旅程聊到現在、村裡小孩頭一年不要玩具要攀爬用的勾爪?你不用任何一字就能遊歷四方,你給我們自信,現在全村子裡沒有人認為自己比外頭的人差。」
「人的價值不是取決於他的字,而是他的行為。你不需要找到龍來證明自己,你永遠都是我們當初認識的唐旅人。」
我….
「我…」唐柯德一時說不話來,眼眶竟是有些糊了。
「話說回來,原來你當初只是看到自己的影子。」村長輕鬆地說,「但還是拿到武術冠軍,厲害。」
是啊!我又沒瞧見龍,我體悟到錯的龍意,我怎麼練成龍形手?
不合理。
窗外一陣濕風吹來,油燈星火隨即熄滅。




「老爹前幾天提及近日將有颶風,而且比歷年都大。想必便是今晚。家有一寶,如有一老,老爹能不靠字就看懂風象。」村長解釋時語帶驕傲,「海邊勢必已經下雨,你得回去要他們及早往內陸避難。」
「族長說再一場雨,就全族回老家。」唐柯德緊張地說。
今晚是最後一次機會。
「要撤趁早,風雨會連綿數天,而且逐日增強。」村長反駁,「颶風之勢搬山倒海,等到明後天便來不及了。」
唐柯德知道何謂颶風,但他腦海裡卻不是那些狂風暴雨,而是山洞裡的祖先牌位、第一次進城時門衛看老爹的蔑笑、唐家少男少女在旅途上的雄心壯志與對外嚮往……
唐家人值得更好的生活。
回去,還能再出來嗎?
村長似乎看透唐柯德的心思,暖聲安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沒找到龍又如何?你不也是位畫家與探險家?看你近日為了籌錢忙進忙出,出名卻無暇享福,四處雲遊畫山水可沒比較差啊?」
「倘若是我,當初只會帶家人來蒼崖看龍,帶領一整個家族太難了。」
沒錯,我還是探險行會的榮譽會員與大荒可汗欽點的勇士。
但是他們呢?
今天之後,他們會不會一蹶不振?是否還有可能擺脫現在的生活?
「不。」唐柯德脫口而出。看著村長一臉疑惑,他以更堅定的口吻再度回答,「不行,不能前功盡棄。」
「可否借您屋頂的避雷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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