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雨勢未大,唐柯德與村長拿著火把在林間趕路,卻遠遠見到族長未信守承諾,已經指揮部份族人收拾營地,拆卸岸邊的木棚、打包原先在山洞裡的祖先牌位。興許是最後一回嘗試,海邊等龍的人竟比上次多了一些,連負責搬動石頭人的年輕一輩也慢手慢腳,不時看向東方深邃的夜空。
也好,我失敗不至於他們喪命於颶風下。
「村長,借火把一用。」唐柯德並未回到營地,而是直直前往蒼崖的北緣,沒讓其他唐家人知道他們在這。
「在下要做假的龍影。」唐柯德解釋,「當年心有定見,看到地上的龍影便捕風捉影,把天上可疑的都當作龍。同是渴望龍的唐家人,他們勢必也會誤認為真。在下只須引一道雷,將手影照到岸上。」
「族人不會發現你在蒼崖嗎?」溫文問。
「若前幾個月,會。」唐柯德苦笑,「可現在族人幾乎都放棄了,心有僥倖的也只往海面看上幾眼。天這麼黑,除非落雷的那瞬間往蒼崖盯著瞧,否則不會露餡。」
「可當初你怎麼擺出龍影的?」溫文又問。
那時候我做甚麼來著?
我坐很久,以為等不到龍於是起身......
「伸懶腰。」唐柯德絞盡腦汁回憶,「手指當時怎麼擺的?」
藉著搖曳火光,唐柯德擺弄各種姿勢,卻與龍影相距甚遠。
「眼花確實可能把手臂看作龍身龍頸,但手指要怎麼開合才像龍首。」唐柯德焦慮地分析,突然一波風雨傾洩,火把熄了。
「我們沒時間研究怎麼擺龍影。」溫文語帶抱歉,「火把上的油頂不住大雨。颶風天較平常午後陣雨更難打雷,何況要把影子打映在沙灘上,需要天大的雷。」
還有甚麼法子?
想,我得想出來。
如同跑馬燈般,千百個景色與面孔接連閃過,每句閒談與瑣事在彈指間複誦,迴旋的記憶與雜亂的情感最終交織在一個概念上。
龍影。




武術大會的觀眾說過他們看見活生生的龍。
「在下得打出龍形手。」唐柯德恍然大悟,「創造龍勢,呼風喚雨,引雷劈落蒼崖,照出龍影。」
但我打得出來嗎?
「避雷針在這。」村長拿出一綑事物,「但還是很危險,要是我就不會去。」
「假如危險就不幹了,」唐柯德笑著回答,「在下沒這麼多故事可講。」

唐柯德擬照當初小石頭山的造型,與村長合力堆出更高的一座之後,將避雷針插上。村長隨後下崖等待,唐柯德則閉眼沉思。
我看過龍、我看過龍、我看過龍。
唐柯德氣收丹田,沉肩扣膝,正拳猛然遞出!
雨勢依舊照著風刮,別說當日武術大會的風頭盡出,連初練龍形手的時候也遠遠不如。
全無龍意。
我看過龍、我看過龍、我看過龍……
面向大海的唐柯德立腰合跨,化拳為爪,就像當年大會四面八方無窮無盡的封神掌被他以靜制動,一爪橫出破開!
「喝!」他大喊一聲,勾爪劈雨斷空,讓好幾滴該落的地雨水打在他手上。
依舊沒有龍意,只是平白的練武。
不對,通通不對。
唐柯德再打出數招拳掌,均是無用。
沒看過龍,我怎麼能打得出龍形手?
知曉真相的我反而不如盲信的我。
大雨狂洩,唐柯德癱坐在蒼崖上,看著自己滿是疤痕的雙手,尤其以右手更為為殘破。
二十年苦,終究一場空。
沒看到龍,連龍是甚麼不知道。
一雷劈落蒼崖,惹得已分心的唐柯德回頭盼望。他看到的卻是坍塌的小石頭山,細長的避雷針則被埋在不知何處。




早前唐柯德與溫文操之過急,將小石頭山堆得過高,卻沒有適當寬厚的基座。
若繼續待蒼崖上,遲早被雷劈死。
唐柯德馬上趴伏在地,甚至忍不住往回頭看,看到在後方遠處的溫文著急的揮手、示意他退回來。唐柯德將身子扭過去,一點一點向著溫文匍匐前進。眼中溫文心急如焚又喜悅的樣子,唐柯德不禁想到爬過去的日前日後。
他看見第一次手捧金子、全身顫抖的自己;看見在躺椅上悠閒的自己,享受著僕傭成群的日夜侍奉。
他看見與迎親當天、婚紗下青兒溫柔羞怯的模樣;看見半頭白髮的青兒牽自己的手,在家門口歡迎遠遊的子女回家。
他看見武術大會落幕時群彩飛揚、觀眾自四面八方慶賀兩位冠軍的誕生;看見自己以昔日冠軍的身分擔任大會耆老、評點新一輩的文武功夫。
他看見去年在蒼崖體悟龍意、雀躍狂喜的自己;看見未來某處山頂再次見到龍,一切如釋負重、再感天意的自己。
世界各地已被我掀起一股尋龍熱,只要參與熱潮、只要我不點破去年的事實、只要不在今日搭上性命,這些都是遲早發生的未來。
眼角餘光中,他瞥見唐家營寨的最後一盞燈火才剛熄滅,家族已準備好撤離。
他意識到自己正趴在地上、意識到自己所在的高度下還有其他人。
有些人不曾出唐家莊十里之外,往後再無機會。
很多人被奪魁的故事所激勵,卻不敢想像發生在自己身上。
所有人都對自己胸口上的字有過驕傲,但在生活的重擔下磨為齏粉。




曾經熄滅過的乾材最難點燃,而今夜是最後一次機會。
唐柯德停下了,停在地面上「移」字的刻痕上,此時他感受到的不是崖上的字,而是十五歲那晚,莊外石頭人上那些難以辨認的痕跡。
那晚的觸感,那晚的悸動,無奈與不甘攪擰成心酸滴滴打在他每寸肌膚上。
他想起當年身無分文的自己,一路艱辛抵達魂牽夢縈之地,卻從希望跌入絕望;想起戰場上九死一生的慘況,迫於無字可用而投敵,卻逃不過他人的鄙視與嘲弄;想起探險行會前講述自己的經驗卻無人相信,為求認同在大荒與惡狼的搏命死鬥。
還有自己種種的尋龍嘗試,全都是壓上性命的豪賭、在死亡的間隙中僥倖逃脫。
每一代,都有與我一樣的人,過跟我一樣的人生。
相同的遭遇已在過去發生無數次,並將在未來繼續重演。
還會有下一個人,像我一樣年少時離家找龍,一輩子在生死與夢想間掙扎。
唐柯德咬緊牙關、轉身向崖的末端爬去。
我要終結家族的宿命。
我要成為最後一人。
雖然溫文在後方叫喊催促、落雷隨時有可能打在自己身上,唐柯德義無反顧往暴風雨的方向前進。
我必須在今夜理解龍。
龍是甚麼?
「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在地上匍匐前進的唐柯德默念古文獻的記載。
不對。龍的說法上千百種,莫衷一是,那不一定是龍。
「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龍,有角曰虬龍,無角曰螭龍。」
不對。我當初誤信手影為龍影。雖然成影的來源是假,但那必是龍真正的輪廓,不然怎麼能打出龍形手?
「應龍出南極,有山名曰凶犁土丘……」
山海經的說法是對的?那為何石林頂上沒有龍?
此刻唐柯德已經爬至蒼崖末端,一個翻身皆會使他跌入大海。頭頂雷鳴轟隆,電光交加,漆黑汪洋在明暗交替的夜空中更顯得深邃幽黯。
「龍是甚麼?」唐柯德對著風浪洶湧的大海嘶吼,「我當初沒看到龍,那我看到的影子是甚麼?」
我看到自己的手影。
我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我看到我自己。
唐柯德猛然站起。他低頭看向自己那滿是蒼桑的雙手、地平線上永無止盡翻騰的海浪、再仰望那無法觸及的天空。
我打出龍形手是因為看到自己?
但為什麼看到自己就能打出龍?
我跟龍有甚麼關係?
答案不說自明,唐柯德想起每個唐家人耳熟能詳的傳說。
因為我是…龍的傳人?
我自己,就是龍?
他再次看向自己滿是疤痕的雙手,一條條疤痕各自敘說不同的故事。
難道我隨手一揮都有龍意?沒有啊。
要怎麼打,才是打出自我?




甚麼是我?
昔日種種,歷歷在目。第一次進南濟、第一次自學認字、第一次被熊追、第一次挑糞……放棄時切膚割字、戰場上賭命衝刺、軍營裡被同袍指點嘲笑、大荒上遭群狼圍攻……數番信念轉變,終回初心所盼:石林頂上幾近餓死,只求死前看龍一眼;頂著高山暴雪咳血前行,只為登最高峰尋龍;荒野中再闖狼山狼穴,只為證實外族對龍的臆測;汪洋裡一心深潛,只為找尋深海蛟龍的可能。
三十年來翻遍斷簡殘篇,孤身一人四處探訪龍的蛛絲馬跡;幾次消沉落寞懷疑自我存在的價值,幾次振作奮起重新生存意義的尋找。
交錯人群中堅守自我的信念,孤獨一身時渴望他人的認同;在天涯彼端想家與家人,在睡妻身旁惦念龍和理想。
昔日種種,感同身受。歲月在身上留下痕跡,磨難在心中烙下傷痛。
「這些,都是我啊!」唐柯德哭意上湧,啞著嗓子疲軟地推出一掌。
風向大變,狂風順著唐柯德的掌勢向海面衝擊,一時崖上無雨。
「是我,離鄉找龍!」唐柯德再推一掌,崖下海浪逆流如同退潮,露出昔日唐家子弟曾練拳的灘面。
「是我,歷經萬難!」唐柯德蓄力後雙掌前轟,一力朝天,霎時雲雨捲轉,海浪逆天迴旋爬升,滾滾風嘯拔地而起趁勢上天。
沙灘上的唐家人早已驚呼連連,這時連著手拔營的人也正驚訝地看著風雲變色。
「是我,沒有後悔!」唐柯德對天咆哮,奮力一指,胸口龍字燒如烈陽,一息龍鳴飛衝向天。
「我一生找龍!」
「我,成就龍!」
「我,就是龍!」

地動山搖,天地異色,天空被撕出一道漩渦斷口,降下崩天落雷砸裂蒼崖,那一瞬間龍影貫串整面沙灘。唐家人群起驚呼,眨眼間諾大龍身卻已然上天,在雲後悠遊翱翔,時近時遠、時東時西。




「龍在那!」、「不對,在那!」、「龍過來了!」在雲層後方炸開的閃電一次次照出似曾相似的身形,激動萬分的唐家人對著不同的疑影指認,各自尋覓自己印象中龍該有的輪廓。
龍並沒有回應唐家人的呼求,逕自地在雲層後方呼風喚雨,乘著暴風自在飛翔,伴隨電光自豪鳴嘯。然而,龍像是看照著唐家人般,其身影久久未散,從來不出他們的視野之外。
午夜在人群的狂喜中不知不覺地退場。即將破曉之時,雷響沉寂,雲層越發稀薄,龍影逐漸難尋;最終黑夜褪去,晨曦撥開雲雨,風勢轉為輕柔溫暖,毛雨及初陽的光輝如頌歌般洗滌人心;神龍遠遁,只留下一道彩虹彷彿述說自己曾在。
唐家人卻才剛開始他們的盛宴。

蒼崖崩落大半,溫文徹夜摸黑尋找未果,趁著晨光終於找到石崖殘骸中的唐柯德。此刻他陷在亂石堆中,所幸身體大致完好,溫文不禁鬆一口氣。
「成功了嗎?」癱軟的唐柯德甚至只能用眼神詢問。
「大成功!你不僅讓他們看到龍,你還驅散颶風!」溫文安慰道,同時將壓在唐柯德身上的石頭搬開,「讓我把你抬進我家。我會對外說你昨晚從馬上摔下來,在我家調養一晚……」
唐柯德沒在意村長後續說些甚麼。如今雨聲不再喧囂,他聽見遠處唐家人的歡呼跟慶祝,他想起唐家人在城裡遭受的歧視,想起在崖壁下的祭祖儀式,還有那些只留下名字在石頭上的唐家祖先…….
唐柯德嚎啕大哭。在朝陽的照耀下,他宛如新生兒哭啞嗓子,淚水止不住地迸流。
找到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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