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日常中不再有你、當我只能在窗外偷看你、
當你一如既往地不多看我一眼,我就覺得陽光離我很遠很遠。
最遺憾的,不是我們這兩條平衡線從來沒有交疊。
最遺憾的,是我們這兩條正負相反的直線,交疊過,錯開,
不再遇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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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三開學那天,兩位班主任甫進入教室,我們班的同學就不自控地冒出一句:「怎麼又是你?」
 
      唐老師失笑,把東西放在桌上:「怎麼,不歡迎我啦?」


 
      是巧合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我對這個安排很滿意,因為這樣我就不用再跟新的老師磨合。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就是新接觸我的老師都會對我有種莫名奇妙的敵對感。但是,時間長了他們就會發現,其實我只是個什麼都不想管的邊沿人,對我的反應就會變得愈來愈冷淡。雖然如此,做一個被討厭的學生,過程是很辛苦的。
 
      班上的臉孔大致一樣,也有幾個新臉孔。例如坐在我後面的人謝偉聰,是個從隔壁班轉過來的學霸,數理方面十分強。我拿五十分的數學卷,他拿九十分。每次做數學卷,我還在第一頁頭三題徘徊,他就已經在做後面的題目。為此我沒少吐槽他,要他揭頁的時候小聲一點,不要在考試時「擾敵」。
 
      但是,我們課室的角落少了一道風景。
 
      我四處張望,可不管我怎麼看,也找不到宋颺的身影。有一秒,我懷疑只己是不是大意看錯了。但是,我有信心,如果他在這個空間裡的話,我不可能找不到他。
 
      李曉琳見我心不在焉,忍不住問:「怎麼了?」


 
     「宋颺⋯⋯被分到隔壁班了嗎?」我說。
 
      李曉琳不以為然:「他上個學期排年級六十多,被分到隔壁班也不出奇啊。」
 
      「哦⋯⋯是嗎。」我裝模作樣地在新發下來的學生手冊上寫名。3A,二十七號,杜小如。
 
      放學的時候,我借故說要去洗手間。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從走廊最前端的3A課室,一直走過這一層樓的所有課室,到達洗手間。
 
       腳步放慢,我走過不同的課室,因為一直都在同一班,跟一樣的人一起成長。隔壁班的文化對我來說很陌生,例如我看不懂他們為什麼要費盡千辛萬苦把別人的東西藏在課室的吊扇上,又或者,他們為什麼會有這個膽量,把同學的書包搬出去從四樓的走廊扔到地下?剛走過一個課室,就見到林依萍在黑板前跟幾個男生打打鬧鬧,她的裙子特別短,應該是被「加工」過。幾個男生在歡笑,不時冒出幾句粗口。


 
      夏天的雨有時下得很兇,就像所有雨水約好要在今天落下似的,嘩啦嘩啦地下個不停。所有課室都走過,就是不見宋颺的身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裡。我站在走廊的末端看雨,雨點打在圍欄上,濺起點點水花。有時候風一吹,雨點打到我臉上,濺濕我的臉和校服。
 
      雨中,學校對面的工地仍有幾個黃色的點在移動。中一那個啡褐色的泥地,轉眼已經變成一棟灰色的建築物。而學校政策的變動,我們早就不要需要站在七樓「等手機」。那時的我還是個天天穿著運動服,每天都因為一個人而充滿動力的女孩。現在我只愛穿校服,而我開展每一天的動力,只有我自己。
 
      雨漸漸地停下來,在走廊上往回走,卻見宋颺從3A的課室走出來。我有些訝異,沒想到今天還能見到他。我毫無防備地立在原地,他還是一貫的樣子,因為腳很長,走起路來每一步的跨度都很大。走著走著,他會用手捏自己的鼻尖,直至看到我,他的腳步才慢慢放下來。
 
      雨停了,不知哪來的水滴打在欄杆上,滴滴答答的作響。一年來,他第一次站在我跟前。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他,不管的我心情如何、我的想法如何,只要看到他的臉,我的心就完全由不得自己。如果他臉上掛著笑,我的心情就會莫名奇妙地好;如果他眉頭深鎖,我的心情也會毫無理由地低落。我氣自己傻,在一個從來不會看自己的人面前驚慌失措。
 
     「你⋯⋯」他試著開口,眼睛一如既往地盯著我的瞳孔看。
 
      一滴冰涼的雨水打在我手腎上,我頓時清醒過來。看了眼他欲言又止的嘴巴,大步離開。
 
      停雨才多久的事情?一片烏雲黑壓壓地蓋在天上,雨水失重掉落,先是一兩滴毫無防備的小雨點,然後是大雨點,再之後,是一陣傾盤大雨。
 


       一個人打著傘,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家跟學校的距離,不足以坐車回去。所以不管雨下得多大,我都只能撐著傘往前走。回家的路,很多時候都是室外沒有遮擋的小徑,一邊走著,鞋襪一點一點地濕透。
 
      我很疑惑,到底宋颺想對我說什麼。但是,一想到他跟其他女生嬉笑打鬧的樣子,一想到他從來不看我的冷酷,我就惱羞成怒。反正就算你今天是開口了,我也不會回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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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冬天,可以說是異常地冷,我超級喜歡。
 
      香港的冬天其實再冷溫度也不會低到哪裡去,所以我們總是和漂亮的韓式大衣無緣。不過那一年老天似乎聽到一個又一個無知少女的央求,給大家把溫度降一下,所以那年冬天有兩、三天溫度都徘徊在兩度至四度之間,短暫的快樂。
 
       那時候我因為對地理有些興趣,所以當地理老師在課堂上問大家天氣圖上藍色帶三角形的線是什麼時,我已經從課外書上得知那東西叫冷鋒。當大家才知道冷鋒到來會有鋒面雨的時候,我已經知道冷鋒是北方冷空氣與南方暖空氣的交匯地帶,暖空氣向上升並冷卻成小水點。所以為什麼冷鋒一出現,就會下雨。至於我為什麼會對這些無厘頭的知識感興趣,留待之後再做解釋。
 
      那年冬天,當大家一邊把暖手蛋捧在手心裡,一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跺腳的時候,唐老師告訴我們她因為私人理由,接下來會有三個月的時間不能來學校,要我們乖乖聽代課老師的話。
 
      於是我們遇到畢生難忘的一位代課老師,我絕對相信這位代課老師不是唐老師找來的。這個代課老師姓伍,用李曉琳的話來形容,他就是一個「又土又廢又愛面子的老頭子」,用我的話來形容⋯⋯我形容不出來,講幾個例子也許更有說服力。


 
      比如說中文課上,這位伍老師在黑板上錯字。我們提醒他,他會轉過頭來告訴我們說他是「故意寫錯」,是他特地寫錯來測試我們有沒有專心上課的。又例如他常常不知道自己以前做過什麼、現在正要做什麼、之後要做什麼。明明今天才默過〈愛蓮說〉,隔兩天又要再默。告訴他默過了,他就死皮賴臉的說再默是為我們好。還有!他默完〈愛蓮說〉之後還要我們默〈春曉〉、〈靜夜思〉這些小學生才背的玩意,我們是有病才會理他。
 
      其實做了這麼多年學生,我們很清楚老師也是人,那點小錯根本算不上什麼。不過因為他的態度實在太差,我們班的好戰心理完全被他激起來。每次他轉過頭去寫板寫字的時候,坐在前排的男生就會把平日儲起來的膠橡皮擦碎屑一把扔出去。那些碎屑像雪一樣灑過去,大部分卡在他的頭髪上,甚為壯觀。有的人更過分,把自己的鐵間尺也扔出去,一節中文課下來,黑板前的地上全是垃圾。
 
      我們後排有自己的反抗方法,李曉琳喜歡在中文課的時候吃家政課煮的食物。這個星期吃蛋糕,下個星期吃春卷,再下個星期她在我隔壁喝蕃茄湯。剛開始的時候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轉過頭去看後面的謝偉聰也在做功課,於是我也開始加入不上課的行列。但我不一定做功課,有時會看中文書後面老師不教的文章,有時又會看明天的測驗內容。對蔣進文的承諾,我不敢忘記。至於怎樣才算努力,我還不太清楚。
 
      宋颺原來被分到隔壁B班了,與我們就是一堵牆的距離,但我不再像從前一樣天天見到他。不過,我們到音樂室去上課的時候,剛好他們班在操場上體育課。所以我能在前往音樂室那段小小的路上,𣊬速找到人群中那個熟悉的身影。每次看到他在操場上跑動,都覺得自己回到中一那年的暑假,坐在場邊為他加油打氣的時候。
 
      唐老師放假,我沒有別的課外活動。一下子,我變得無所事事。卻又不想這麼早回家聽媽媽和妹妹鬥智鬥勇,只能賴在課室不走。有一天坐著坐著,竟然從課室門口進來了兩個人。
 
      這兩個人捧著一卷又一卷的色紙,還捧著一些顏色筆和文具,很是狼狽。霍梓鋒看到我,一邊把材料放下來,一邊問:「杜小如?你怎麼在這裡?」
 
     「我在這裡坐一會兒而已,」我說:「你們是要做什麼嗎?」
 


      他走過來,半坐在桌子上看壁報板:「做壁報啊。」
 
     「哦⋯⋯原來我們班的壁報都是你們做的啊?」
 
      他點點頭:「班上的人都不願意放學留下來幫忙,就只能由我們來做了。既然你不趕著回家,要不要留下來幫我們?」
 
       剛剛跟在他後面的女生拿著草圖走過來,我知道她,她叫陸欣雨,可是我們沒和對方說過話。
 
「嘿!」陸欣雨突然開口:「留下來幫我們吧!不然只有我們兩個,多沒勁啊!」
 
      她的語氣就像我們認識了很久的樣子,沒有一般人初次對話的侷束不安。她屬於小個子的女生,大概到我肩膀的位置,可是她臉上掛著的自信的笑容,是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
 
      他們似乎在等待我的答覆,我只能弱弱地說:「可以是可以,但我不會畫畫。」
 
      陸欣雨擺擺手,笑著道:「不用擔心,我們來畫就好。最重要的是你可以留下來一起玩呀!」


 
      因為留下來做壁報,我才知道陸欣雨和霍梓鋒是很要好的朋友。因為陸欣雨的個性爽朗像男孩子,所以他們總是互相調侃。連我在一旁聽了都覺得很危險的玩笑,他們卻完全沒當成一回事,很是有趣。常常是我在一邊剪剪貼貼,他們坐在一旁畫畫。兩個星期後,用時間和汗水堆砌起來的壁報完成。霍梓鋒還帶著我和陸欣雨到學校附近的小食店吃腸粉,要不是他帶我們去,我都不知道學校附近還有小食店。
 
      其實有的時候看著霍梓鋒,我都會想起他跟張婉盈表白的事。雖然這個男生看起來很大方很豪爽,話也很多,但我總覺得有些事情他不願提起,也不願聽到別人提起的。感情的事有時候很悲哀,有多喜歡,有多在乎,只有當事人知道。所以,愛情裡有多少苦,都只有當事人知道。
 
       那我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開學才幾個月,就聽到宋颺跟林依萍在一起的傳言。大家都說,宋颺是林依萍的不知第幾個男朋友。有人說,宋颺是檢走別人不要的。也有人說,林依萍根本不是認真的。我的心莫名地痛,這些本來就不重要的事情,為什麼總是會自動找上門來?心裡很難受,但是,愈痛我就愈要告訴自己要堅強。
 
      杜小如,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把你放在心頭上。如果,如果你還會憤怒、還會不甘,那就試著為自己做些什麼。不求什麼,只求努力過後,你能更活得更自信。也許不是現在,但總有一天,你也能成為別人眼中那顆遙不可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