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師的八分之一: 第十九章：難堪
對街泰式餐廳亮起門前橘黃的燈，站在餐廳門外排隊的顧客驚慌失措撐起傘站進騎樓底，餐廳樓上粉白綠黃的唐樓也亮起了金白晚燈。銀白的雨順著唐樓上向街中央延伸的餐廳霓虹燈牌而下，焦急地，暴躁地，慌張地。
仁愛堂咖啡室的門鈴響個不停，撐著傘的途人敵不過暴雨，爭相地躲進咖啡室裡避雨。
香港的春日大概都是如此吧，潮濕，悶熱，雷雨不斷。
所以她很討厭春天，實在黏糊。
「婧熙，七點了，你下班吧。」張志宏說。
「好！」吳婧熙笑著點頭。
吳婧熙換下制服，跑進廚房和娟姐、何叔、王伯和董曦賢道別後，又朝張志宏揮手，然後撐傘離開咖啡室。
灰漆的路燈站得筆直，橢圓燈蓋九十度曲折，向街中央伸去，它好似在向她鞠躬。隔著透明傘面，她看見金色燈下如珠似玉的雨水不斷，於是伸手將它們接住。
幽靜悶熱的春日雨夜，吳婧熙並沒有直接回家，倒是繞路往咖啡室後的小公園走去。
今日，她想偷一個小時來休息。
公園裡路燈依舊，小孩穿著雨衣和雨靴爬上藍色膠梯，然後滑下黃色滑梯，積在滑梯上的雨水隨即向前衝出，然後悄無聲息地散落在棗紅橡膠地墊裡。可能是穿不慣雨靴，小孩險些跌倒，跟在他身後的男女連忙上前扶住他。
小時候，十歲之前，她也曾這麼無憂無慮過。
那男人和她的父親長得有些像，壯碩的身材，嘴上留著一圈鬍渣。她的父母也曾這樣跟在她身後窮追不捨，深怕她受傷。她不怪他，她知道他已經很努力地接受治療，她也知道他很自責。
即使他瘋了，也知道若她獨活將會多麼艱難。有時她會想或許他沒有瘋，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清醒。
小孩跌倒了，躺在地上大哭，任由冰涼的雨水灘進他的衣物裡。男女站在手足無措，又親又哄地將孩子從地上抱起，然後用腳大力踩踏橡膠地板。
「都是它壞！」
對，是它壞，都是它從中作梗。
吳婧熙看得累了，往公園外走去，剛走了幾步，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人畜無害的五官，輕薄的空氣劉海，灰藍的襯衣連衣裙。溫詩婷挽著撐傘男人的手臂，踮腳伸手捧著男人的臉，然後輕吻男人的唇，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指環在金黃的路燈下璀璨萬分。
吳婧熙連忙低頭往後退了幾步，將傘收起，躲在天橋下偷看他們。
男人也轉身捧著溫詩婷的臉，吻上她湊近的嘴，極其溫柔，手上指環微微閃爍。
吳婧熙將手機調至靜音，把眼前所見的一幕拍下，然後靠在墻上驚歎。
原來溫詩婷已經結婚了。
「吳婧熙……」溫詩婷看見了天橋下的她。
「溫……溫老師……」吳婧熙握緊手機，故作鎮定。
「詩婷，這是你的學生？」男人問。
溫詩婷面無血色地點頭：「是……吳同學可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
男人摟著溫詩婷的肩膀，笑著說：「吳同學確實生得標緻。」
「溫老師，嫲嫲在等我，我先回家了。」吳婧熙低著頭撐傘離開。
吳婧熙回到家急忙衝進洗手間洗了個熱水澡，然後躺在床上回想剛剛在公園裡見到的男女，她今日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溫習。
她打開手機檢視相冊最後一張照片，然後打開WhatsApp，對著董曦賢的對話框思索。董曦賢在工作，現在將照片發給他，只怕會打擾他工作的心情。
那……怎麼辦？
「曦賢，明天早會前我會找你，有事要和你商量。」
思慮一番後，吳婧熙還是決定當面將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告訴董曦賢，因為她怕隔著電話無法掌握他的情緒。
第二天，九龍依舊下著雨，持續的悶熱讓吳婧熙逐漸不耐煩。
她將傘插在班房前，便迫不及待走到4B班門前張望，董曦賢卻還沒回來，於是她又回到4A班裡背單詞。又過了一會兒，她又兜去4B課室門前，還是沒有他的身影。高瑤妃見她一直在走廊徘徊，似是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人，而她會找的也就只有董曦賢了。
七點五十分，董曦賢背著書包走上後樓梯，將書包放下後又離開課室去A班找吳婧熙。高瑤妃見董曦賢和吳婧熙兩人今日行事古怪，便跟在他們身後離開課室，又尾隨兩人走下後樓梯。
吳婧熙拉著董曦賢在後樓梯通往籃球場的拐彎處停下，然後偷偷拿出手機。
「溫詩婷已經結婚了，不要再被她騙了！」
吳婧熙將昨日拍下的那張照片放在董曦賢眼前，強迫他面對現實。董曦賢搶走她的手機，將照片放大看，隨後軟攤在墻上。
「我早就和你說過她不是什麼好女人！」
「看見她手上的戒指了嗎？她是有家室的人！」
「你知道我之前還看見什麼嗎？她趁你不在，在美術室裡性騷擾師兄！」
「她這是在『收兵』！你知道什麼是收兵嗎？」
「她不過是給你們一些好處，然後騙你們送名牌給她！」
「你如果不信，你可以去問3D班的師妹，你自己去問她班上的女同學！」
吳婧熙終於將埋藏心裡許久的話說出來了，她見董曦賢臉色難看，也不忍心再讓他難過。作為好朋友，她只是不想自己的朋友受到傷害，並非想讓他無地自容。
「好了，我不說了。」
「對不起曦賢，可能讓你難過了，但我不想看著你被溫詩婷欺騙。」
「對不起曦賢……」
董曦賢望著草綠的操場點頭，吳婧熙見他眼泛淚光，便輕撫他的後背。高瑤妃目瞪口呆地躲在後樓梯口，聽見兩人準備走進後樓梯，急忙跑上樓。
太好了，終於可以讓溫詩婷難堪。
八點十分，吳婧熙沉著臉色走進4A班，傅銘言本想問她怎麼這麼晚才進課室，可見她臉色不好就沒有多問。
時長四十分鐘的早會，吳婧熙只靜靜趴在桌上發呆，並未看過她手臂下的書籍。傅銘言見她神色不妥，便喚她早會結束後去教員室找他。
早會結束後，吳婧熙帶著手機走進二樓的會客室，傅銘言一般都約她在那裡見面。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剛才還遲進課室十分鐘那麼多。」傅銘言問。
吳婧熙在他面前坐下，環顧會議室問：「這裡有閉路電視嗎？」
「沒有，這裡屬於教員室範圍，教員室裡沒有閉路電視，只有走廊有。」傅銘言搖頭。
吳婧熙從校服口袋拿出手機，將昨天拍的那張照片給傅銘言看，又告訴他今天早上已經將事情告訴董曦賢了。
「你有告訴其他同學嗎？」傅銘言將手機還給她。
「沒有，我只和曦賢說了。」吳婧熙收起手機。
「那就好。」傅銘言鬆了一口氣。
「為什麼？」吳婧熙不解。
傅銘言語重深長道：「溫詩婷和我同歲，不過二十五、六歲卻已經結婚了，而且老師之間也不知道這件事。雖然我不明白她為何故意隱瞞已婚身份，但我擔心她是有其他私人原因，所以我們還是先靜觀其變好點。」
「我也有想過這個問題，不過這與我無關，我只要曦賢好好的。」吳婧熙說。
「那……」傅銘言遞給她一顆薄荷糖，「吳同學先回課室上課吧，剩下的交給我。」
「好。」吳婧熙點點頭。
薄荷糖──她又想起了那日靠在他肩上的情景。其實當時她還未熟睡，所以她知道他輕輕將她的頭髮解下，也知道他將她放下後曾用手背輕撫她的臉。
但她不肯定他是出於師長的憐憫，亦或是──
因為她清楚知道他對她很好，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