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話




【也許所謂的熱情,就是無視對方的立場。】






「有咗呢張相佐證,今次一定告得入。」天台上,董老師把香菸從嘴邊拿掉,吐出一縷烏煙,再意味深長地說。


「今次?」我問。純粹出於好奇地問。


「啲大粒嘢係噉㗎啦。」


「噉你諗住去邊到告佢?」




「校董會。」


今天早上一回到學校,我便把那張從伶音那裡得來的照片給了董老師看,然後他就叫我幫他站在天台門口把風。


地上殘餘的菸頭逐漸堆積如山,二手菸令空氣變得混濁,也讓董焯這個人變得更難以看清。也許,此刻的董焯不是「董老師」,而僅是「董焯」而已,僅是個在天台上歌頌生命的自由的大叔。董焯背後那耐人尋味的故事,亦隨著他抽過的香菸消散而去,化作一團白煙隱匿於大氣之中。




「睇嚟就算冇我呢張相,你都會諗其他方法整走副校。」我說。


「當然。」話未說完,董老師又抹殺了一根菸的存在:「如果唔係嗰條友話咩節省學校資源,文學部就唔會摺,我個飯碗先保得住。」


直到董老師把整包菸都抽完了,早會的鐘聲也剛巧響起。


又要去操場曝曬了——我心想。


早會開始時,副校長一步步走上講台,故作嚴肅地進行循例演講,一副偉大人物般的樣子,但他的本質卻只是個病入膏肓的無恥狂人。他彷彿就是世人的縮影,在人前往往喜歡獨佔道德高地,以崇高的口吻博取他人的目光;可一旦脫去光鮮亮麗的皮毛,就不過是個不見得光的投機分子。




「然而要對付偽君子,其實只需要一個真小人。」


董老師是這樣跟我說的。


而的確,那天過後我就沒再見過副校長了,校方的說法是「副校長因私人事情而辭職」;但像我和董老師這些涉事者都知,他是被校方高層罷免的,為了不讓他的行為曝光後會影響校譽。


只因高層為了維護自身的名聲,自己就因此失去了工作;可是別忘記,這家伙沒什麼值得同情的,這不過是他自作自受罷了。


而且,這就代表我終於能為瑠衣做到點什麼了吧。加上那天起瑠衣也終於沒有再蹺課了,我想這也表示她是相信我的吧,感覺就像小時候被妹妹相信一樣,我和瑠衣也確實充當了對方的那個重要的人。就算我們只是替代品,那又如何?只要能夠從瑠衣身上找到感覺,那就夠了。




雖說如此,但我仍然是會繼續把握機會與妹妹相認的,不過在這之前,就先把瑠衣當作妹妹吧。畢竟,她也只是把我當作她那已不在的哥哥而已吧,既然是這樣,那就足夠了。


只是,我卻總感覺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還未處理似的,這種感覺很強烈,像是腦內的回音一樣不斷向我發出這樣的暗示。我到底漏掉了什麼?算了,還是別去想比較好。重要的事不會忘記,會忘記的,就不是重要的事。


那天放學後,文學部如常要開會,於是我很快便來到了學校圖書館。來到這裡發現沒有人,看來我是第一個到的,我就走到圖書館正中央的長桌前,選了個接近窗邊的座位然後坐下,並拿起了一本小說來讀。


下午四點多的陽光灑落在桌上,讓純白的紙張猶如潔白的雪花般刺眼。忽然,圖書館的門被推開了,我抬起頭來瞧瞧,原來是茜。


對了,是茜。




原來我一直忘記了的,就是茜。那麼就是重要的事了,但這就奇怪了,既然是重要的事,為何我又會忘記了呢?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在這段時間裡居然都沒有特別去想茜的事情。


為何我會忘記了她呢?不,我其實沒有忘記她,只是自己不想去思考罷了。也許是我自己深知,即使我現在跟她說什麼也沒有用;再者,等到某個時刻,她就會再自己主動找我談談了吧。


但當日的那個白色塑膠袋,卻彷彿曝露了茜的心思。真是一種微秒的感覺,像是答案一直都清晰可見一樣,我接下來只需要順著這個答案去做便可。但是,我就是找不到契機去跟茜開口,我究竟是在等什麼呢?我在逃避著什麼呢?我不曉得。反正遲早她都會找我,到時我只須做回她想看到的我的那一面便可,對吧?只不過,這樣的感覺確實不好受。


這時,茜向我微笑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到我右邊的座位,輕輕拉開木櫈,坐了下來。


看她這樣子大概是有話想對我說吧,我想。那麼她準備對我說什麼?我要等她先說嗎?還是我先開口比較好?如果是我先開口,應該能讓她感到安心吧,是吧?但我會否又說錯了什麼,或是她根本不想聽我的?漸漸地,我也莫名焦躁起來。




「蓮,做咩今日個樣咁精神嘅?」結果還是茜先開口了。


「我都消沉咗成日。」我把書闔上,放到一邊。


我不知道我的樣子看起來怎樣,真的有比較精神嗎?


如果是,我想那大概是由於瑠衣的煩惱被我解決了吧。若真如此,我才不會對茜這樣說,畢竟那絕對不是茜想聽到的。


「睇得出,不過你平時都係同一副頹樣㗎啦。」茜笑了笑,說:「笑多啲啦。笑一笑,世界更美妙。」


「妳呢?妳睇落都好精神吖。」


「都唔係㗎,我都一樣消沉咗一日,不過而家冇事喇。」


「……嗰件事,對唔住。」


「我依家真係冇事喎。」


「妳都只係擔心我啫,畀妳見到我噉,對唔住。」


「嗯嗯。其實我都有問題,明明話嚟睇你,結果嚟到仲要發你脾氣……所以,我都要好好向你道歉。」


「……」我不知道我這時該說什麼,只好保持緘默。


「其實你嗰日病咗,我只係想留喺你身邊陪住你,但係嚟到發現陪喺你身邊嘅人唔係我,呢樣嘢令我大受打擊。所以我前日先會……」


「唔緊要,過咗去就唔好再提喇。」


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是由我來說。


茜確實就如我所想的那樣,就像那個白色塑膠袋暗示的那樣;茜果然還是擔心我的,卻因這種事而沒有把對我的關心表達出來,反而是對我發脾氣。又或者,那也可以算是茜表達對我的關心的一種方式吧。


有時候,世人就是喜歡用自以為對的方式來關心別人,卻不曾意識到這或許會對別人造成某種傷害。


但無論如何,我和茜就這樣表面上和好了。


有時候茜的心思就是這麼好猜,有時卻又十分難以捉摸,而我則常常為之感到煩躁;這就好比猜測人們的心聲那樣,時而像泉水般清澈,時而又如蔚藍天空上的雲團般遙不可及、反覆無常。


但倘若是揣測瑠衣的意念的話,我內心的直覺便宛如智慧的貓頭鷹那樣指引著在森林裡迷路的小男孩,我總會正確猜到她的心思。就像從前的我總是能明白妹妹的思緒一樣。


「噉,今晚你嚟我屋企好唔好?媽媽話想見下你……」茜把話說到一半,卻被突然傳來的開門聲和腳步聲打斷了。


我和茜同時把視線轉向圖書館門口,只見瑠衣站了在門前瞭望著我們,表情像是不好意思妨礙了二人似的。我向瑠衣揮揮手,表示可以進來。只是,心裡卻抱怨著她好選不選,竟然選了在這種尷尬的時機來這裡。


「呀!不如今晚妳都一齊嚟埋吖。」茜忽然這樣熱情地對瑠衣說。


「吓?」瑠衣頓時望著茜愣住了。


啊,這是怎麼一回事。這下可糟了,我不敢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到底茜是怎麼想的?


結果那天晚上,瑠衣還真的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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