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話




【是等待的人更痛苦呢,還是讓人等待的人更痛苦呢?】






晚上八點多。


弦月的藍光反照在地上,今夜月色真美。


曾有人把「I love you」翻譯成「月色真美」,那個人好像就是夏目漱石。


我獨自坐在家樓下的一個佈滿了歲月痕跡的鞦韆上,像是在期待著什麼似的。那我是在期待著什麼呢?表面上雖是明確,但內心卻迷迷濛濛的。




冷風、冷風,從晚空劃進昏夜裡;十里長街,遍地只得菸頭陪伴著孤單小伙子。刺骨的秋風刮打著我的臉龐,吹動了鞦韆。鞦韆如古董的鐘擺般前後搖晃,同時也搖動了我,動盪著不知不覺,只知我像個純真小孩一樣搖曳著。


剛好身邊就有三兩小孩雀躍地跑過,偶爾發出嘻嘻笑聲,無憂無慮的樣子、未曾經歷大世界的洗禮。年少多好。看著小孩們的天真爛縵,彷彿看見了我和妹妹還有茜小時候的影子。


還記得那時年幼的我和妹妹,在舊家裡撞見父親與倩姐的那晚。




妹妹一個勁地衝出了家門,試圖逃避眼前的一切似的,叫也叫不住,我只好不顧眼前那兩個人,立刻追了過去。


我追隨著妹妹的蹤跡,來到了家附近的那個公園。忘記了當時是幾點鐘了,但天色已然入夜,黯淡無光讓世界看似變得只剩下灰黑一片。就像人生一樣。


我來到這裡,只見妹妹伶仃地坐在鞦韆板上,看著天上的月光心神不寧;畢竟才剛瞥到極具衝擊性的光景,不管是誰都會跌進這思考旋渦裡。鞦韆來回擺動的弧度,劃開了我倆的心扉。她像是坐在這裡許久了,看似同樣是在等待著誰,那麼是等著誰呢?我想,那誰大概已經來到了。我看著妹妹,彷彿我們的心思連在一起似的,她此刻的感受、心裡所想的事,我比誰都更清楚。這大概就是雙胞胎的宿命吧。


「……櫻。」


我輕呼妹妹的名字。




聽到我的聲音後,妹妹的眼神頃刻復活了。我看著她的雙瞳重新塗上了色彩,彷彿在告訴我,只要我倆能守在一起,就算世界是灰色的也無所謂。


那晚,我們相伴在旁,直到父親來到這附近尋找我們……


就在今天稍早之前,我接過伶音的手機,細看著她展示給我的照片。


這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應該是在學校裡,像是校舍後方的小走廊的樣子;從拍攝的角度可以推測出,照片大概是偷拍的。畫面雖模糊,但仍清晰可見有兩個人。


首先是面向牆壁的那個人,從側面看來,那人壯碩的下巴留有些許鬍渣,頭髮雖梳了起來,但仍然是不修邊幅的凌亂,這人毫無懸念是我校的副校長,而他正壁咚著另一位女學生;副校長的左手看似很用力地抓住女學生的手臂,而另一隻手則按在女學生可憐的額頭上,似乎是要強行把女學生的頭固定著,然後強吻她。




照片定格在副校長如禽獸般襲向女學生緊閉的嘴唇的那刻,女學生無助地閉起了眼睛,而且眼角還泛起了淚光,彷彿在向空氣發出求救訊號,卻毫無作用,於是只能閉上雙眼不情願地享受當下。


至於這位女學生,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絕對就是瑠衣!


我終於知道了,瑠衣所面對的事,絕不是她一個人足以承受的,這背後一定還有別的、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隱情吧。


於是,我立即借用伶音的手機,打了通電話給瑠衣(早知道這樣,我就該早點跟瑠衣交換號碼了)。


「喂?」一打過去,瑠衣就立刻接通了電話。




「瑠衣?」


「你係邊個?」


「蓮。」


「吓?點解你會用伶音嘅電話打過嚟?」


「一言難盡。今晚八點,我屋企樓下個公園見。」




「喂——」


我沒等瑠衣答覆,就掛斷了通話,然後便來到這個公園。我抱持著不知哪來的信心等待著瑠衣,心裡也十分肯定她是一定會來的,此刻的瑠衣一定覺得我很莫名其妙吧?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等她。


「蓮?」


此時,我聽見了瑠衣在叫我。等了一會兒,她果然趕到這裡來了。


我坐在鞦韆板上,以微笑向瑠衣打了個招呼。


「莫名其妙。」瑠衣一臉不悅地說:「無啦啦自把自為約人,打個電話又講到一半唔講,乜你唔驚等成晚都唔見我咩?」


「唔驚。妳而家咪嚟咗。」


「我唔係講緊呢樣……」


「我知妳一定會嚟。」我打斷了瑠衣的發言。


接著瑠衣對我反了個白眼。


大概是裝出來的吧,這白眼也反得太不自然了吧,不知為何我總感覺就是這樣,彷彿我十分了解瑠衣似的,為什麼我會這樣覺得呢?就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但這時心裡卻因瑠衣真的來了而感到甜甜的。莫名其妙。


「所以你咁急搵我係咩事?」瑠衣問。


「妳同副校咩關係?」我單刀直入地問她。


「……估唔到你真係走咗去查。」


其實妳是早就料到的吧,畢竟是妳叫我去查的呀。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親自查出妳煩惱的源頭,這也是作為哥哥該做的事,對吧?


這時,瑠衣悄悄地走到我身旁的鞦韆板前,慢慢地坐了下去,然後昂首遠望著天上靛藍的月色,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


眼前這一幕有著說不出的熟悉感,仿如多年前妹妹坐在老舊的鞦韆上等待著我一樣,一切都像錯覺般重疊在一起。


「我好開心。」瑠衣驀然開口,語氣有種「終於能釋放了」的感覺:「我好開心你有將我放喺心上。」


我其實也有點被她這樣的一句話嚇到了,沒想到她會如此坦率,沒有了預想中的拐彎抹角和彆扭;但我還是感到安心,因為她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你果然是值得信任的」吧,我終於能為她做到點什麼了。


「我之前咪話過,我因為同屋企人嗌交所以唔想返屋企嘅。」瑠衣娓娓道來。


「我記得。」我說。


「其實係阿媽打算同嗰個男人再婚,仲將我轉去佢間學校到讀。」


「但點解副校會同妳……?」


「我知你想講咩。」瑠衣像是從不安中整理思緒般停頓了片刻,然後說道:「其實我真係好討厭佢。阿媽第一次帶我去同佢見面嗰時,佢就成日用一種好……好噁心嘅眼神望我。到我轉咗校之後,佢喺學校入面仲成日喺我身邊講啲好核突嘅嘢,搞到我好唔舒服,所以我成日都盡可能避開佢。」


「……」


到底是要糟到一個怎樣的地步,才會對自己的學生、將來會成為自己家人的人,做出如此惡劣的事情?我不知道,反正我本來就對那個所謂的副校長沒什麼好感,以往我也常常從董老師的口中聽到有關副校長的辦公室政治。


但不知何故,我腦裡又浮現起那些我小時候,看見父親和一個高中生姐姐見面的場景,現在回想起來也是只有噁心的感覺。


「直到幾日前,我喺學校嘅後門遇到嗰個男人,佢就捉住咗我,然後……」瑠衣愈說愈激動,似乎又再憶起了那無法忘懷的一幕。


淒冷的月光穿過了雲霧,最終在瑠衣的眼角處折射,為什麼會這樣?說著說著,瑠衣看來也無法再強忍委屈的淚水了。


見況,我便離開了鞦韆並在瑠衣面前蹲下,然後毫無顧慮地握著瑠衣緊緊合上的雙手,猶如從前我讓妹妹躺在我的懷裡取暖那樣,試著安撫瑠衣。


「我明。」


「唔係……你唔會明……如果阿媽真係同咗嗰個男人一齊,我好驚……我唔知我會點……」


「妳唔會有事。」


「你點知?」


「妳仲有我。」


「我都仲係好驚……」


「妳攰喇,有啲嘢一個人面對唔到,噉咪唔好面對囉,跟住落嚟就由我代妳去面對。」我堅定地望著瑠衣合實顫抖的雙手:「所以,請妳相信我。」


「你要同我負責任……」


瑠衣靜靜地把頭靠在我的手背上。


不安感彷彿從瑠衣的手散去了,使她本來不斷顫抖著的手也安定了下來。


沒錯,我可是說過,不管是什麼我都要為妳分擔,所以,請妳相信我吧!即使此刻的我未必能立刻想到什麼解決方法,但也請妳相信我。請妳相信我會一直陪伴在妳身邊,像哥哥一樣替妳分擔、為妳療傷。


如果這天是妳很快樂,渴望我可,代妳宣佈;如果創傷未可修補,借用兩肩,讓妳擁抱。


「噉,妳聽日就放心返番學啦,好唔好?」


「嗯。」只見瑠衣安心地微笑著:「……哥哥。」


「妹妹。」


我的嘴角也下意識地向上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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