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自己正在做夢,或是被什麼東西作弄,過世的沈憶怎可能三更半夜傳訊給我?她明早就要火化,從此化作一坯黃土,與人間再無聯繫,此刻怎會急著找我?我揉揉眼睛,瞇起細看,發訊者確是「沈憶」,絕對錯不了,通訊軟件裏依然保留著她的名字,甚至是彼此之間昔日的對話。當我讀完那一堆短訊後,心中疑惑頓時化為驚恐,渾身直冒冷汗,雞皮疙瘩全冒起來。
「阿放,救救我!」
「快來救我啊!」
「帶我離開這裡!」
「這裡很可怕,不知是什麼地方,快來帶我走!」
「放,求求你,不要不理我,好嗎?」
孤寂淒涼的寒夜裡,冷風穿過窗戶縫隙,發出「嗚嗚」的聲音,如同鬼魅在叫。一則則令人毛骨悚然的訊息,也化作陣陣哀怨之音,縈繞迴蕩,充斥屋裏每一角落,也鑽進了我耳朵裡。
根據手機時鐘,現在是凌晨三時正。「沈憶」傳來的短訊有增無減,內容大致一樣,都是不斷地呼喚著,求我帶她離開某個神秘的地方。
明明已經死了,如何傳達訊息?到底身處何地,害怕成那個樣子?難道死後靈魂到了陰曹地府,抵受不住煎熬,故此發信至陽間求救?這是否所謂的「陰魂不散」,需要請個法師開壇作法,超度亡魂?
對不起,門都沒有!在我的字典裡,什麼「陰曹地府」、「孤魂野鬼」,全是缺乏嚴格定義的詞彙,常被迷信之徒順手拈來,創作離奇荒誕的故事,以滿足一般人的好奇心;而我,絕不吃這一套!什麽「妖魔鬼怪」,儘管放馬過來!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與「亡魂」展開對話,而第一句要說的話,就是探問對方到底是誰。第一則訊息發了出去,片刻也不等,隨即發出第二則訊息:「為何你能登入沈憶的帳戶?」
「亡魂」短訊全由社交軟件發送,對方必先登入沈憶帳戶,才能順利發放訊息;而要登入賬戶,只須知道賬戶名稱和密碼就可以了。我的假設是,某個在沈憶身邊的人,竊取了沈憶社交軟件的賬戶資料,或是直接拿取了她的手機,從名單中選個倒霉鬼,發送整人訊息。如果世間真有如此無聊的人,那就太遺憾了,這樣做不但浪費時間,還打擾到別人,更是不尊重死者,理應好好教訓一頓才是。只不過,整人把戲被我拆穿,那人大概從此不會再發訊過來了。
豈料,回覆是出奇地快,在我發送後幾秒內便已出現,對方似乎一直盯著通訊軟件,等候目標人物回應。他這樣說道:「太好了,終於等到你回覆!阿放,你總算沒有忘記我,我是沈憶呀!」
面對好事之徒不厭其煩的騷擾,我的做法是,一句說話把對方打沉。「夠了,玩笑不是隨便可以開的!我不知道你是沈憶什麽人,但死者為大,請立刻停止你這種既無聊又失禮的行為!」
原以為措辭嚴厲一點,對方就會知難而退,不料又是在刹那之間收到回覆,內容居然是「什麼?是誰死了?」似乎打算死賴不認。於是我又打過去:「好了,現在幾點了,我沒空跟你耗,請你尊重一下自己,也尊重一下別人,立即登出沈憶的帳戶。」
對方莫名其妙地說:「放,你在說什麽?我一點也不明白,我為何要登出自己的帳戶?」我再打過去:「聽著,沈憶已經死了,不要再以死者之名愚弄別人!」
這次,等了一段時間也沒反應,以為惡作劇到此為止,正想關掉手機,卻又在最後一刻收到訊息:「放,我還活著,什麼時候死了?是誰告訴你我已經死了?是誰那樣子詛咒人家?」
我忍不住發火怒道:「你這個白癡!沈憶喪禮才在今日舉行,全場幾百人一同見證,我亦親見她的遺體安詳睡在棺木裡,等候明早上山火化;而你現在卻跟我說,你是沈憶,還沒有死,好端端的在那裏跟我這個前男友對話,我要說你是瘋子抑或傻子?」
我真氣,竟為了一個無聊人打上長長的訊息,換作別個早就封鎖了,半句也不回。但此人所冒認的,畢竟是昔日戀人,試問怎能置之不理?至少得教訓一兩句吧。
無論我罵得多兇,「亡魂」猶未死心,試圖解釋道:「天啊!阿放,你在開玩笑吧,什麽喪禮,什麼遺體,什麼火化,為何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接下來,更喋喋不休說著當前處境:「今日下午我在父親公司上班,後來不知怎地暈了過去,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房間,被一個陌生男人囚禁。那人自稱警察,好像有點神經病,不知想對我幹什麼事情。很奇怪,對嗎?警察先生怎會無緣無故把人關起來?肯定是有問題的。放,我知道我們已有一段時間沒聯絡了,可這回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無可奈何才找上了你。我的手機不見了,只能用房間的電腦上網。可所有社交網站都無法登入,總說我密碼不符,只有這個通訊軟件能用。名單上沒有我父親,以及其他熟悉的人。總之,我此刻能找到的只有你,希望你能幫幫我,就像你之前經常幫我一樣。」




我仔細閱讀對方的一字一句,開始覺得事情不是表面看來簡單。他又說:「千真萬確!我沒有說謊,也不是在耍你。放,你一定要相信我,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之前我遇上難題的時候,你都會幫我,你還記得那段日子嗎?這一次,求求你,不要不理我,我實在找不到其他人了。」
雖然內心有點動搖,但我依然質疑道:「你說你手機不見了,電腦也可以打電話啊,你怎麼不打過來?」這樣子要求,目的是要聽其聲音,藉以揭穿其真面目。可對方竟這樣回道:「你又不是不知,我是電腦白癡,爸爸公司裡也只在人事部門工作……之前那段日子,所有電腦問題都是你幫我解決的,你難道忘了嗎?我實在不知怎樣用這臺電腦打給你……」他說的倒也是事實。而且,現在一步一步教他怎樣做,也實在浪費時間,所以只能放棄這個辦法。
到了此刻,我已暗下決定,即使付上徹夜無眠的代價,也要弄清此人是誰,眼前所發生的是什麽一回事。不得不承認,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本來還在夢中的我,再也不可能睡回去了。
正想著下一步如何應對的時候,對話框另一方見我久沒反應,以為我撒手不理,遂斬釘截鐵道:「我真的是沈憶,要我講多少遍才相信啊,淡定哥!」
我心下一沉,呆呆望著熒幕上「淡定哥」三字,感受到無比的震撼,因為,只有沈憶才會把我稱作「淡定哥」。這個暱稱,除了我和沈憶之外,肯定不為第三者所知。以前在貿易公司上班,沈憶一遇到困難,總是手忙腳亂找我求救,而我個性比較內斂,縱然面對天大難題,態度也是淡淡定定的,日子久了,她開始以「淡定哥」來稱呼我,但只會在私底下這樣說,第三者在場時,一定叫回我的名字,所以,這三個字可說是我和沈憶之間的密碼。
這著實有點邪門,可與證實了沈憶身份還有一段距離,畢竟,沈憶是眾目睽睽之下的死人嘛。於是,我要他把我的事情詳細說出來,如果真是沈憶,應該十分瞭解才對。不錯,我就是以此故意刁難,試其真偽。
隔了很久,一大段訊息傳了過來:「你叫謝放,二十來歲,一出世就是孤兒,從來都一個人住。你喜歡閱讀不同類型書籍,尤其推理小說,一上手便廢寢忘餐,天塌下來也要看完為止;吃東西沒什麼講究,唯獨鍾情於巧克力,特別是純黑苦澀的那種,你說它們可以補充大腦能量;除了上班,任何時候都是一套衛衣衛褲,而且是灰色連著帽的,常常被你拉下帽沿,遮擋住大半張臉;想事情的時候,習慣捲起一小撮頭髮搓搓揉揉,喜歡聽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旦專注起來,旁人怎樣叫都聽不見……」
後頭還有種種關於生活習慣的描述,鉅細無遺的程度,連我自己也望塵莫及。對我私生活如此了解的人,除了一個認識十多年的好兄弟之外,唯有沈憶而已。
此時此刻,我的手不禁在發抖,熒幕也隨之晃動起來。眼前一切荒謬之極,可又無法被推翻,難道真要相信對方是沈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