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拍臉頰,翻身滾了下床,衝進浴室,把水龍頭擰至最大,然後一頭扎進洗手盤裏,試圖以冰涼的水讓自己清醒一點。隔了一會站直身子,對鏡深深呼吸,任由水珠從臉上滑下,滴滴答答落到洗手盤中。抹乾了臉,漆黑之中坐在馬桶蓋上,翹起單腿,一隻手托著腮,一隻手搓著髮,認真思考起來。
可能性不多,只有兩個:其一,手機裏的不是沈憶;其二,手機裏的就是沈憶,除此之外,別無他者。一開始,我認定對方不是沈憶,只是某個熟悉沈憶的人,也許是親屬,又或是閨蜜,利用沈憶手機興波作浪,玩弄別人。可到了現在,我已覺得這不大可能,因為,我和沈憶之間沒有共同朋友,就算是舊同事,於我於她也不過泛泛之交,不可能知道我的私事;而沈憶也不是到處說三道四的長舌婦,未經我同意,怎可能把我的事告訴別人?
一想到這,腦子裏不期然蹦出一個奇怪念頭:手機裏的,是如假包換的沈憶,而躺於棺中的,卻是不知從何而來的替身。以現今先進的化妝技術,如要易容化作另一個人,並非不可能做到,尤其那是一具死屍,做不出任何表情,看起來怪怪的也是理所當然,不會惹人懷疑。只不過,沈憶是車禍意外身亡的,從事故發生至家屬認屍的整個過程中,牽涉到的人實在太多了,警方很容易就可確認死者身份,醫院開出死亡證前定會檢查屍體,而深愛女兒的沈父,以至沈憶一眾親屬好友,亦不可能全給一具假屍瞞騙過去。
兩條都是斷頭路,走不下去,該怎麼辦?我把洗手台上的手機拿過來,對著熒幕快速敲打,發一個試探性的訊息:「沈憶沈憶,我相信你是沈憶了,你現在是在那個……那個可怕的地方嗎?不要害怕,我會請人為你做法事,帶你離開那裡……你還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我明天就燒給你。」結尾補上一個表情符號,給予她十足的支持。
不多時,回覆彈了出來:「我是遇上危險才找你幫忙,你不肯幫就算了,用不著說那些鬼話。天下間最不信鬼的人就是你,連全城公認最恐怖的凶宅,也給你住得優哉遊哉的,如果說你謝放相信世間有鬼,那可真是奇聞啊,比起真的遇鬼還要出奇!」
我看罷不禁會心微笑。確然,如今租住的這個地方,是個僅足容身的小單位,曾被某本雜誌評為全球十大凶宅之一。自從廿年前發生過一宗滅門慘案後,各種各樣古怪傳聞不脛而走,新住戶一個一個的來,又一個一個的去,無人能在此單位住上一年半載,要不遇上無法解釋的怪事,要不看見不該看的東西,都是一般的駭人聽聞。傳說還有人因而精神崩潰,住進了精神病院,一輩子難以康復。幾年前,業主心灰意冷,打算建一堵牆把整間屋封死,從此斷了出租念頭,卻適逢大學畢業的我,急需地方居住,租上他這全城最便宜的單位。記得當時,業主鐵口直斷,我肯定會像之前住客一樣,捱不了多久就要退租;怎料得到,這一住便是好幾年了,期間身體安康,心情愉快,半點毛病也沒有。業主大為訝異,嘖嘖稱奇,從此不敢加租,怕留我不住,沒有別的租客代替。
說實在,這單位真有點古怪,時常有些怪事發生,例如,牆上掛鐘無故晃動,浴室水龍頭無故打開,櫃子裡的東西無故掉出,木門無故現出類似人臉的黑影……可這些對我的生活都沒有影響,就算真有什麼髒東西,只要大家和平共處,也沒什麼好怕的。
出了浴室,兩步來到廳中,坐在一張殘破的木椅上,打開燈,也讓屋內神秘物體瞧瞧現在到底發生何事──如果它們真的存在,恐怕早已一窩蜂湧上來偷看我手機了。
無論對方是否沈憶,總是一個請求幫忙的人,只要逐步加深瞭解,設法取得聯絡,定能在某個時刻驗明身份。於是,我暫且把對方當作一個陌生人看待,並嘗試幫忙解決問題。
「你現在身處何方?要我去哪裏救你?」我問得十分實際。




她答道:「不知道,我完全沒有印象……只記得在父親公司暈倒之後,不知怎的來到這房間。醒來想走出去,外面卻有個男人闖進來,攔在門口不讓我走。我跟他理論了一陣,始終無法說服他。我於是嚷著要報警,他激動地說自己就是警察,報什麼警?之後更把我鎖在房間裏,徹夜守在外面。他情緒很不穩定,經常大吼大叫,什麼時候神經病發作,衝進來虐打我,或是幹些什麼事情,那就糟了……哎吔,我都不敢再想下去。放,我只能找你求救,請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
我心想,有著一台可以上網的電腦,還有什麼幹不了的?只是狀況未明,後果難料,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我建議調查一下那裏是什麼地方,例如打開窗戶看看外面環境,又或利用電腦定位系統查出確切地址。
那個「沈憶」說,窗外黑漆漆的一片,難以看清四周景物,勉強見到一棟棟住宅樓宇並排而立,寥寥幾個單位還開著燈,卻不見有人;屋宇背後是一座山,山腳連接著一片小沙灘,再過去就是汪洋大海了。如此山海景觀,本城比比皆是,東南西北各方皆有,單憑這點線索,如何判斷所在位置?
至於電腦定位系統,那就更不用有所指望了,「沈憶」實在是電腦白癡,連這點電腦常識也不會,要我一步步教她怎樣做;而最令人洩氣的是,她到了最後才說,那台電腦的定位系統是預設關閉的,必須採取更複雜的步驟才能成事。我們在這上面花了許多時間,結果一無所獲,不得不放棄了。
正想著別的辦法,她突然傳來訊息:「那個男人好恐怖,說話語無倫次,情緒不受控制,剛才大發脾氣,打碎了許多杯碟盤子。他在外面聽見我堅持要走,激動地捶打房門,又是哭又是叫,瘋了一樣。」
我問道:「只有他一個人嗎?」她回道:「應該是,如果有別人,我會聽見聲音的。」
我又問她那個男人說了什麼,她回答道:「我實在聽不明白他說什麼。我曾對他說:『我不認識你,請放我走。』他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不認識我!』我說:『不認識就是不認識,為何必須認識你?』他立刻把臉湊上來,擠眉弄眼道:『你看清楚我這張臉,真的不認識嗎?』我只覺得他很可怕,便轉身躲了起來。他接著亂叫亂抓,歇斯底里,瘋瘋癲癲,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樣。我趁他走了出去,立刻關上房門,一個人躲在房中,才稍稍安定一些。阿放,我現在很亂,情急之下只想到你,你是我百分百信任的人……」
這哪裏像是一宗綁架案?天下間沒有一個綁匪會問肉票認不認識自己,只會去問親屬可以給多少錢而已。那名自稱警察的男子是什麼人?禁錮一個陌生女人有何目的?若打算加以傷害,何不一早動手?若打算得到什麼利益,又何以將受害人困在一個可以自由活動的房間裏,甚至正常使用電腦與外界聯繫?
我沉吟了一會,仍是摸不著頭腦,最後只得問道:「沈憶,你認為這世上有誰比沈憶更瞭解沈憶?」她回了個問號給我,我解釋道:「我是你的過氣男友,跟你斷了聯繫已有一段日子,對你的狀況肯定不夠其他人了解得深。我不大清楚在你身上發生何事,只知道,這世上應該有人比我更加清楚……我指的是你父親。」
這個神秘的「沈憶」,聲稱是在父親公司暈倒後,才陷入當前困境的。如要解決問題,什麼方法有效得過直接找沈父問個明白?於是,我提議由我來作中間人,使兩父女取得聯繫,之後再作打算。「沈憶」十分贊成這個做法,似乎一點也不怕,當我找到了沈先生後,就可一下子拆穿她的謊言;也完全沒有「沈憶已死」的意識,認為父親收到消息後,定會設法營救自己。我可沒她樂觀,一想到即將要跟一位跨國企業集團主席說:「你死去的女兒昨晚聯繫過我,自稱被困在某個地方,請你儘快派人去救吧。」就覺得特別可笑──對方不把我當成瘋子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