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甚少動氣,除非遇上極為可惡的人物,或聽見極為離譜的言論,這次偏偏兩者皆不是,乃自身躁動不安,忍不住罵人而已。徐健滿嘴鬼話固然荒唐,可也只須報以一笑,便已足夠,用不著大為光火,罵得他狗血淋頭。究其原因,是我在聽了黑豬的敘述後,不禁生起一個可怕的想法,欲將他的經歷與較早前自身經歷串連起來。
室內是否真的寒風陣陣,我不知道,我只感到一股寒意自內心深處滲透至四肢百骸,使整個人結成冰塊似的。徐健注意到我的變化,嘴角微微揚起,止不住笑意,心中肯定在想:「阿放表面上裝出一副不信鬼不怕鬼的模樣,實則是深信不疑,怕得要命;如果不是,又怎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他靠了過來,笑嘻嘻對我說:「阿放,我也不過猜猜而已,作不得準,你若害怕,那我就不說好了。也許你說得對,世上哪有那麼多鬼怪剛好給我們遇上,遇上都要中頭獎了。」
我低下頭來,拍拍臉頰,深呼吸一口氣才道:「我完全不是在想那回事……」輕輕推開徐健,側身對黑豬道,「黑豬,你老實告訴我,你剛才所說的話全是真的?」黑豬不明我為何突然有此一問,但也拍拍胸口,昂然說道:「我于祈忠頂天立地大丈夫,有話直說,有屁直放,從不故弄玄虛,拖泥帶水。這是我一生中最慘痛的經歷,我會拿它來戲弄你們嗎?我是這樣無聊的人嗎?我所說的千真萬確,你們誰能救救我,把我的詩詩恢復原狀!」說得情真意切,絕無演戲之可能。看來他昨晚所經歷的是真有其事,這使我頭開始痛了起來。
「黑豬,老實告訴我,你現正從事哪個行業?」我問的時候,都不敢望向他了,一顆心突突地跳。黑豬再度為我的問題感到奇怪,連我身後的徐健也想插嘴問道,何以在這時候提出這樣的問題,卻被我一手捂住嘴巴,發不出任何聲音來。黑豬見狀,也沒想太多,直接把答案告訴我:「我是一名警察,職級不高也不低,在某區指揮一支分隊,執行日常任務。阿放,你問這幹什麼?」
黑豬是一名警察。朋友當中有一兩名警察並不稀奇,但我一想到這,渾身便起了雞皮疙瘩,坐也坐不住。我感到自己正在經歷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其古怪的程度,實令人心驚膽顫,毛骨悚然。
距離此刻不足六小時,我接連收到一個神秘人的訊息,那人自稱是我已離人世的前女友沈憶,不知何故遭到一名陌生男子禁錮在一個陌生房間裏,該名男子自稱警察,對她說了許多奇怪的話,而且情緒極為波動,不時大吼大叫,製造無謂的噪音。種種跡象,都指向了我面前那可憐兮兮的黑胖子,就是禁錮沈憶的那名警察;掉轉來想,黑豬新娶的妻子,難道就是深夜猛傳訊息給我的沈憶?抑或,黑豬口中的愛妻詩詩,與幾年前跟我拍過拖的沈憶,根本是同一個人?我不知道沈憶跟我分手後有沒有交過男朋友,也從未過問黑豬的女朋友是誰,而徐健雖然聽我提過沈憶這個名字,但他本人沒親眼見過,自然不知道沈憶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昨晚婚宴中跟黑豬手牽手的新娘子就是沈憶。我亂得沒法思考,腦海中只想著,沈憶還沒有死,沈憶嫁給了黑豬,沈憶被自己丈夫禁錮了……
徐健見我愣愣地站在那裏,呆若木雞,便推我一把,在我耳邊道:「放,放,你在想什麼?黑豬在等著你啊。」我回過神來,對黑豬道:「你老婆……阿詩……困在房間裏的阿詩……不可能被你禁錮一輩子,現在就放她出來吧。」黑豬臉色頓時變得難看極了,推搪道:「如果現在放她出來,她一定嚷著要走。」我道:「不然你想怎樣,永遠不讓她出來?黑豬,你這樣做已觸犯了法例,身為警察,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去吧,快把房門打開。」徐健附和道:「對啊,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叫嫂子出來,讓我們跟她解釋一下,或可喚醒她的記憶。」
黑豬嗚咽道:「你們不明白,你們還未結婚,不明白我有多愛我的妻子!我不能讓她離我而去,我一刻鐘也不能沒了我的詩詩!」
徐健苦口婆心勸道:「我們明白你的感受,所以才想辦法幫你啊,你把嫂子關在房間裏,叫天天不認,叫地地不聞,那樣好嗎?我雖不是醫生,但猜想嫂子應是患上什麼怪病,以致腦部短暫失憶,如果繼續困在一個密閉空間裏,恐怕會令病情更加嚴重……」我沒耐性再聽下去,直接伸手向黑豬討房間鑰匙。他起初還有點猶豫,但在徐健再三規勸下,終於打開儲物櫃子,從裏面抽出一串鑰匙來,拿著能打開房門的那一根,遞了給我。可給了我以後馬上後悔,從後面跟著我們,亦步亦趨,似是想奪回鑰匙,又未能下定決心,直至來到臥室門前,才捉住我的手,憂心忡忡道:「你們真的會幫我嗎?」我沒理會他,逕自鬆開他手,把鑰匙插進門把,「咔嚓」一聲慢慢打開房門。
房間內並不昏暗,反而光線充足,一張雙人大床置於其中,枕頭被單潔白如新,床的一邊是巨型衣櫃,另一邊則是書桌,桌上放一臺電腦,背靠窗戶面向門口,其餘裝潢與廳堂的宮廷風格並無二致。




然而,新娘躲到哪裏去?正自疑惑之際,大床底下冒出一個頭來,烏黑的秀髮自床邊徐徐升起,直得如瀑布傾瀉而下,長及腰間,柔順而發亮。這女人大概知道沒法躲了,便把頭一甩,長髮飄飄,轉過身來,正面對著我們三個男人。室內彌漫著一股芬芳馥郁的香氣。
這張臉孔,並非我認識的沈憶。沈憶一頭短髮,梳著瀏海,兩腮豐盈,下巴圓圓,似是鄰家女孩,不像仙氣女神;眼前人貌美絕世,氣質絕倫,定是黑豬的新婚妻子。至少可以肯定,沈憶不是詩詩,跟黑豬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們是兩個不同的人。
事情沒想像中簡單,以下一幕,真教人跌破眼鏡。哪猜得到,一個素未謀面,不識名字的女子,竟不顧一切,向我這陌生男子飛撲而來,並伏在我肩膊上,柔聲細語道:「放,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必不撇下我。」像是認識我很久似的。
黑豬當場火冒三丈,鼻孔噴出兩道黑煙,祭出虎爪,擒住我後頸,一把扯了過去,拉開嗓子,喊得目眥欲裂:「你跟我老婆什麼關係?講啊!什麼關係?什麼關係?講啊!快講啊!」我被捏住喉嚨,呼吸都難了,何況開口說話?徐健拼盡全力救人,又是拉又是推,可力氣都像落到磐石上,絲毫動不了那頭殺人的豬。
直至一下清脆的巴掌聲響起,黑豬終於驚醒,鬆開了手,摸摸自己圓嘟嘟的臉,發覺那裡有一塊兒紅了起來。他的老婆打了那巴掌後,絲毫不理自己老公,反而關心另一個男人,橫身攔在我和黑豬之間,緊張道:「放,你沒事吧?」我坐在床上,回過氣來,瞥見黑豬竟如喪家之犬,默默站在老婆身後,氣也不敢喘一口。此刻的他,身心受創,妒火不得不熄滅,化作輕煙消散得無影無蹤。
現場氣氛尷尬之極,卻也只維持了片刻,皆因人妻所說的,令在場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不知她如何憑空冒出這樣的話來。而我想了一想,跟前事連結一起,打從心底裏生出寒意,望著眼前美女直打哆嗦。她只對我問了一句話:「你有跟我爸聯絡嗎?」
昨夜至今,一直傳訊息給我的人,終於出現眼前,就是這個女人,黑豬的新婚妻子。她不是沈憶,沈憶已經死去,但她在扮演沈憶,而且演得破綻全無,徹底騙倒曾經的男朋友。
我勉強站了起來,推開別人的妻子,走到電腦桌前,打開了它,裏面果然找到我所用的社交軟件,還有一串長長的通話記錄,證據確鑿,毋庸置疑。那位扮演沈憶的「演員」,走到我身旁,天真地道:「阿放,你後來為何不回我訊息?我還以為你不再理我了,沒想到你正設法趕來救我,謝謝你,你和以前一樣,在我遇到困難時,必定助我一把。」
我越聽越覺可怕,甚至有點不敢望向她了。我拿出自己手機,開啟裏面的通話記錄,遞過去給徐健和黑豬,讓他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現在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們起初不知我用意何在,一見手機熒幕上的訊息,竟與電腦熒幕上的一模一樣,驚訝得目瞪口呆,只懂站在那裏等候我解釋。
然而,我沒有任何解釋給他們,只一五一十道出自己的經歷,從昨日出席沈憶喪禮開始,到深夜被求救短訊驚醒,再到今早與沈父見面,直至如今進入黑豬家門為止。當中種種詭異之處,使得大家心裡發毛,倍覺寒氣逼人,彷彿更加驚人可怕之事即將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