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對徐健黑豬講述前事的時候,我一直留意著那個女人的舉動。她坐在床頭,默然垂手,長髮遮住了臉,看不到表情,但肯定正在聆聽我所說的一字一句,只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麼。經我一說,把戲已被拆穿,她還會繼續演下去嗎?還會堅持自己是沈憶嗎?
結果令人失望,她沒有從虛幻中清醒過來,依然堅稱自己是億始集團主席的千金,而非本城某分區警官的新婚妻子。她左手握著拳頭,右手按住胸口,一臉委屈地說:「我很清楚自己是誰,用不著你們來告訴我。阿放,我不知道你為何會這樣說,也搞不清楚目前的狀況,我只知道,我是沈憶,任職於億始集團人事部,還沒有結婚,在這房間裏,只認識謝放一人,其餘兩位,確實沒有丁點兒的印象。」
黑豬聽到這裏,傷心極了,忍不住跪了下來,雙手合十,懇求他的女神老婆回心轉意,並沙啞道:「詩詩,你醒醒啊,看清楚一點,我是你的忠哥啊,昨天你還好端端的,怎麼刹那間就變成另一個人?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好嗎?快醒過來啊,你不是沈憶,你是詩詩,我的老婆呂紅詩。」呂紅詩眼中似乎容不下面前的龐然大物,顯出一臉厭煩之色,故意把頭撇過一邊去。黑豬見狀,膝行而前,非讓妻子瞧見自己不可,對著她悲苦地說:「你看一看我,詩詩,看一眼也好,也許看著看著,就會記起一些事情……」
可惜,呂紅詩一眼也不願看,兩腳一縮,盤腿坐在床上,只對我說:「阿放,快帶我離開這裏,我不想再待下去了。」她的要求令人十分為難:一方面,成年人有權到任何地方去;另一方面,人妻也不能輕率撇下家庭不顧,假若她堅持要走,又能用什麼方法把她留下呢?
即管試試吧。我提議黑豬,拿出他與呂紅詩以往的合照,尤其較為親密的那一些,去給當事人看看,或能喚起一點印象。黑豬點頭如搗蒜,連忙走到客廳,把自己手機拿過來,當著老婆的面,搜尋了一會,然後整部手機遞去給她看。呂紅詩眼看熒幕,指頭輕掃,一下接著一下,滑過三五張照片,眉頭皺了起來,半信半疑道:「這是我嗎?我何時跟你拍過那麼多照片?我怎麼一張都記不起來?」即便如此,她的想法總算稍稍動搖了。
正當呂紅詩注視手機的時候,徐健見衣櫃門上裝有一塊鏡子,便走過去打開櫃門,鏡面對準呂紅詩說道:「你瞧瞧自己的模樣,就是照片中的呂紅詩啊,怎麼會是沈憶?」跪在床邊的黑豬,也指著手機熒光幕道:「詩詩,這是我們在法國訂婚旅行的照片,你那時候嫌日光太猛,怕曬黑皮膚,叫我用手遮住太陽,我就把手懸在你額頭上,一直走完這條購物大道為止,你還記得嗎?還是不記得……那麼看看這張好了,你說很喜歡某牌子的高跟鞋,要我買給你,我一口氣買了十多對,弄得全身上下都掛滿購物袋,活像移動的聖誕樹,街上路人都望著我笑,這件事你還記得嗎?」見呂紅詩一味搖頭,深感絕望道,「求你別再搖頭了,快點醒啊,我受不了這種折磨。自認識你以來,整整三年零八個月又廿一日,我朝思暮想的都是和你開花結果的一天,昨晚總算如願了,卻沒想到,今日竟完全變了個樣。詩詩,你為甚麼要這樣對我?你快回復正常啊,我實在不能沒了你……」
呂紅詩放下手機,豎起兩手,掌心朝外,尷尬地對黑豬說:「請你讓開一點,再讓開一點……好了,謝謝。」然後下了床,走近櫃門鏡前,反復地照,仔細地看,一時柳眉倒豎,一時小嘴微噘,一時星目含怒,一時笑靨如花,總之是千姿百態,各有各的美。良久,她終於轉過來對我說:「阿放,我還是你以前認識的沈憶啊,不過頭髮留長了一點而已,你就因為這個而把我當成別人,太沒良心了。算吧,念在我們很久不見的份上,就饒你這一次。對了,這位帥哥,就是你常常提起的死黨吧,名字好像叫做……叫做徐健,對嗎?你看看,我多麼把你放在心上啊,連你朋友的名字也記得哩。你呢?你又有沒有把我忘記?我相信沒有,否則你也不會趕過來救我了,是不是?」說話時一手橫放胸前,另一手托著下巴,伸指點點戳戳,這是我從沈憶身上未曾見過的小動作。
這女人腦袋裏究竟裝著些什麼,竟可把我的一切如數家珍說出來,甚至連我只偶爾提起過的名字,也記得一清二楚,感覺就像把沈憶記憶原封不動,妥善儲藏在腦袋中。
還在下跪的黑豬,眼見此情此景,心也碎了,一片一片掉得滿地都是,無法撿拾。呂紅詩根本沒看他一眼,也沒把他一句話聽進耳裏,由始至終,若無其事,一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態度。徐健過去想把黑豬扶起,但黑豬早已萬念俱灰,死不起身,膝行至老婆面前,默默地低著頭,似做錯事請求原諒的小孩子,不一會更滴下男兒淚來。
這種場面難看極了,呂紅詩瞧見不耐煩,勉為其難扶起黑豬。黑豬見老婆主動攙扶,霎時大喜,破啼為笑,脫口道:「好了好了,我就知道,你還是在乎我的。」呂紅詩勉強一笑,旋即背對著他,不想多看一眼,只道:「那麼,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吧。」我對她說:「這要看看你丈夫的意思。」她微微回頭,斜睨黑豬,眼中充滿蔑視,噘嘴道:「你是說這個大胖子?我的天啊,我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什麼丈夫!」黑豬竟接口道:「我的名字叫于祈忠,他們叫我黑豬,你一向叫我忠哥,但你想跟他們一樣叫我黑豬也是可以的。」實在可笑,一對才剛辦過婚宴的新人,居然淪落到自我介紹的地步。




呂紅詩捉住我手說道:「放,你不是打算將我交給這大胖子吧,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完全不認識這頭豬!你要我講多少遍才肯相信,我是沈憶,你所認識的沈憶,不是什麼詩詩!那些照片誰知道是真的,這年代什麼都可以作假。總而言之,我是不可能再待在這裏的啦,趕快帶我走!」
黑豬驚叫道:「你不能走,你是我的老婆!」呂紅詩氣得雙頰泛紅,也叫道:「你們究竟想我怎樣?我待在這裏就要發瘋了!」徐健夾在二人之間也插上一句:「大家別激動,有時好好說,兩夫妻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此時,我撇下他們三個,一步步走出房間,穿過走廊,回到客廳,靜靜地坐了下來。他們三人從房間追出來,面上都掛了問號,呆呆地望著我。我考慮一會兒才道:「黑豬,你老婆不願待在家裏,我們又不能任她隨便亂走,現在唯一辦法就是帶她去看醫生。」
呂紅詩驚訝道:「什麼?我沒有病,不用看醫生,你們當我是瘋婆子啊,我健健康康的,不知有多正常。阿放,我不要看醫生,你送我去爸爸那裏,或是借手機給我,讓我打去公司叫爸派人來接我。」我差點笑了出來,毫不客氣道:「沈老先生最好認得你是她的女兒!他昨天才在追悼會上送別愛女,當中還有千人一同見證,你若對他說自己是沈憶,他非把你當成瘋婆子不可!恕我坦白,你絕不是沈憶,你只是患有妄想症的呂紅詩。」
呂紅詩大叫道:「不!我沒有病,我是沈憶,我還活著,你為何硬說我死了?」
見她越說越激動,我立時出手按住她肩膀,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她,道:「你說你是沈憶,那麼你的身份證在哪裏?你的手機在哪裏?你家中的鑰匙又在哪裏?在你身上,關於沈憶的東西是一件都沒有,反而這屋子裏就有大量呂紅詩的物品,可以證實你的身份。面對現實吧,于太,我和你先生會一同帶你看醫生,定要把你治好為止。」
呂紅詩用力甩開我,退後幾步,望望我,也望望黑豬,突然雙手掩面,無力地道:「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反正我沒得選擇。」面色難看極了。
徐健說:「我剛好認識一位精神科醫生,她人好得沒話說,醫術也很高明,我許多年前曾看過她,給她治好了,絕對值得信賴。我跟她很熟,傳個訊息給她,她一定肯幫這個忙。」隨後,傳了那位精神科醫生的醫務所地址給我們,又說了那位醫生許多好話,才跟我們分道揚鑣,上班去了。臨走的時候,他裝模作樣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道:「阿放,老實說,你有沒有一刻真的把呂紅詩當成沈憶?」我一言不發,掄起拳頭,捶他胸口,打得他連連後退數步。他笑了一笑,跟我做個鬼臉,便揮手而去。沒等多久,黑豬從停車場駕車而出,接載我和呂紅詩,一同前往醫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