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居住的村落裏,大大小小有三十多家,每家人都經營着他們各自的生活。可是有一家卻有點特別,我站在家中的天台上就能眺望到他們的家,白色的矮房子,住着是里德夫婦一家。那好像是1984年的夏天,里德夫婦一家從倫敦搬到這條村,其實我不太記得年份,畢竟我那時很小,這是很多年後一個女人告訴我。我的家離里德夫婦的屋子很近,我媽媽是一個不太認字,但頗注重禮節的女人,是以雖則她不諳英語,卻堅持要到里德夫婦家拜訪。

里德一家剛搬來不久,媽媽便拉我到他們家中,隨後敲了敲門。我很怕生,但在母親的拉扯下,不得不跟着她的尾巴來到門前。大門被緩緩打開,門後站着一位金髮男子,笑容可掬,身型微胖的看起來很慈祥,她對母親說道﹕「Hi!」,母親絲毫沒有懼怕,拿出一本小筆記,那正是她為了這次對話而準備的英文翻譯,她一板一眼地說了兩三句寒暄的問候,里德太太隨後也出來打招呼。里德先生此時突然說了一句廣東話﹕「Jessie,過一過來。」母親有點始料未及,沒想到里德先生也略懂粵語,里德先生續道﹕「我正在學廣東話,說得不太好,希望多多關照,多多包涵。」說罷,一位小女孩走出來,年齡看來跟我差不多大。她長有一首金髮和紅紅的臉蛋,標緻得宛若一個芭比娃娃,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宛如最純潔的湖水,清澈得很,還有幼長的眼睫毛。她穿着連身吊帶碎花裙,露出吹彈可破白皙的肩膊,赤着雙腳,笑語盈盈的走上前跟我說﹕「Hi, I am Jessie.」她笑起來有個小酒窩。我被眼前這位藍眼金髮的女孩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加之我根本聽不懂英文,我馬上躲到媽媽身上,拉扯着她的衣衫﹕「媽,我們快回家。」母親敵不過我的煩擾,只好草草結束對話,拖着我回家。我拖着媽媽,向後偷瞄一眼,發覺那女孩還站在門口笑咧咧的望我,我馬上轉過眼來,不敢再望。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母親都在練習英文,為了更容易跟里德一家溝通,有時候,我看見她拿一些自製糕點給里德一家品嘗。里德家搬來這條村子後不久,有村民開始談論他們一家,畢竟這條村子此前從沒有西人居住。住在里德家旁的福嬸說,里德先生是名政務官,在村民梅姨手上租下這棟矮房子。梅姨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她很少回村,我不怎麼認得她。我經常到福嬸家吃茶點,她早年喪偶,一個人在家裏孤伶伶的,見我討喜,於是經常做不同糕點給我。福嬸家離我家大概十多米,走幾段大階級再拐彎就去到,位在一條小道上盡頭,途上必定經上里德家。說到我家的大階級,冬天上落的時候,必須格外留神,冬天時有不少蛇會蜷縮在階級下睡覺,稍一不留神踩到它可大不妙了。那些毒蛇可是過山烏﹑飯鏟頭﹑青竹蛇,給它咬到的話可不保證你有命走到醫院。現在回想,我還生存下來真是個奇蹟。

這天我也不例外的走去福嬸家,在經過里德家時我在偷看,他們家的庭院是一塊水泥地,附近都是其他村民的矮房子,使得這片水泥地顯得格外遼闊空曠。入口有一列紅磚「牆」圍着,牆邊一角長滿雜草,唯獨牆邊盡頭,和福嬸接壤的一小節地方是泥地,可以用作栽植植物。嚴格來說這不算是牆,牆一般不會那麼矮,磚頭的水泥東一忽西一忽,造工頗差,這應該是梅姨親手造的。我一般不會注意這間房子,但最近里德一家搬來,使我開始留意這間房子的裝潢。

「哇!」,正當我聚精會神地觀看着那紅磚時,里德家那個小女孩突然從牆後彈出,嚇得我忙忙後退,只見她成功作弄我,在掩着嘴唇格格大笑。笑罷,她向我遞上一根小白菊,那白雛菊是野生的,在我們村子隨處可見,很是粗生。白雛菊的外圍有着十幾片純白色的花瓣,包着圓形的黃色花蕊,活似一個白色的小太陽。像是想要送給我,我有點怕她,而且不會英語,又趕着到福嬸家吃糕點,便沒有理會她。



「福嬸!」甫進門,我便叫喊着福嬸,肚子正咕咕作響,不允許我多等待片刻。

「康仔!康仔!過來。」福嬸從廚房端出一盤糕點,揮手示意我過去。

我仔細一看,有砵仔糕、香蕉糕、芝麻卷、沙翁、白餅、皮蛋酥、白糖糕等十多種糕點小吃。急不及待的左手拿着香蕉糕,右手啃着皮蛋酥,獨佔一盤饗宴,可惜眼闊肚窄,吃了四五種就敗下陣來。

「吃不完吧﹖那我拿走了。」福嬸道。

「嗯,請收起吧福嬸,明天我可以再吃。」我點點頭,吮着雙手的餅碎。



「剩下的可不是給你了。」福嬸瞪眼道。

「那是給誰的﹖」我好奇道。

「隔壁不是來了個小姑娘嗎﹖」

「她有點奇怪的,你又不會英文,還不如留給我吃。」

「你可別太饞。」說罷,福嬸提起那盤點便要走。



「福嬸,你會說英文嗎﹖」我貼着福嬸的屁股走向里德一家。

福嬸捧着盤子走到里德家院子前面窺探,卻不見家中似有人。

「哇!」那女孩又從紅牆後彈起,再一次把我嚇到。

「哈哈,這個小姑娘。」福嬸不以為然,作狀把手上的茶點遞到小女孩面前,她也像領會到福嬸的意思,大概沙翁跟冬甩外型太似,她道謝後毫不猶豫地拿了一份沙翁便吃。

「這句我懂,她在說謝謝。」我說。

里德太太聽到庭院有人在談話,推出紗門後看到我們在聊天,看出來我們的善意﹕「你好,我叫Elizabeth,我們一家剛搬來不久。」福嬸略顯尷尬,因為她全然不懂里德太太在說甚麼,也只好有中文說了句﹕「我們住在隔壁的,大家是鄰居,哈哈。」順帶以身體語言溝通,用手指向她房子,又指向我及我屋子。和藹可親的里德太太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們就住在隔壁,梅姨跟我說過了,你們賞面到敝舍品一杯茶嗎﹖」用手比劃出喝茶的樣子。福嬸頗有興緻參觀里德的家,便拉上了我一同入屋。此時,正出來找我的媽媽看到我們都在庭院,滿心歡喜的跟上福嬸和里德太太進屋,心想這下子她連日來練習的英文終於可以大派用場。

        里德家的裝潢很有氣派,盡顯典雅樸實的英倫風,鮮艷棗紅色的格子圖紋地毯令人賞心悅目,色彩斑斕的大沙發能容納四五個人同時坐下,牆壁上都掛滿了里德的溫馨家庭照,這是一個普通又幸福的小康之家。在剛才跟女孩接觸的一陣子,我又忽然感覺她並不是那麼奇怪。

「Jessie,你為何不帶你的鄰居參觀你的房間﹖」里德太太說。



「跟我來!」Jessie一把拉着我手帶我上她在二樓房間。

「你的名字是甚麼﹖」Jessie問道。

「Tom。」我聽懂了名字的英文,Tom是我的老師幫我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甚麼意思,應該是隨便改的。

我現在細看之下才發現她的頭髮金閃得很,尤其在猛烈陽光照射下,顯得更閃閃生輝。她拉着我介紹她的玩偶,一個灰色玩偶,要是沒有這個兔玩偶,她一定睡不着。原來她從窗戶望出去能看見我家天台,我一直都沒有發覺。

「你在哪兒上學﹖」我猛用手勢比劃了半天她才明白。

「我不太懂,乘車要很長時間。那裏的同學有的跟我一樣會說英語。」

「我想學英語,你能教我嗎﹖」我沒有說謊,我覺得學會英語跟她溝通會比較容易。



「當然可以,我也希望學中文。」她嫣然一笑,打開她的書本朗讀起來,遇到不會的字就跳過去,告訴我待她學會才教我。

我們就這樣念到黃昏,餘暉揮灑在窗戶,印在窗框,一根根倒影貼着溫暖的胡桃木書桌,我眼皮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