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很快就到了,媽媽答應會出席晚餐,而爸爸則在海外不能出席。媽媽盛裝打扮,穿着那件結婚時爸爸送給她的晚裝,來到里德家門前敲了敲,出來應門的是里德太太,兩人一見面便相擁。

「哎喲!朱媽媽,我很不捨得你啊!」

「Elizabeth,我會很想念你的。」

「好了好了,先進才說吧,外面風大。」里德先生在後面說。

甫進屋內,里德先生叮囑我自便,便逕自幫忙打掃餐桌和整理相機,好讓待會拍照留念。媽媽和里德太太則一起進入廚房幫忙準備菜餚。Jessie大概正在樓上更衣,我在想待會兒見到她該說甚麼。你很美?似乎太老套。今天很冷?家裏有暖氣,不算太冷。正當我像個嘍囉般站在樓梯旁想着開場白的時候,樓上傳來開門聲。我睄了一眼後便沒再張望,只聽見她「咯咯」聲的一步一步的下樓梯。我終於忍不住想望她,只見她穿着織上絲絨花的喱士紅色晚裝連身裙,和一雙幼跟的高跟鞋。在離我幾個階級時,我本能反應地伸出手來,誰會不想牽着她的手呢?她一把握着:「謝謝。」





這個世界怎麼會有這樣美的女子呢?是氣質,散發出來的氣質令人感到窒息,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半個頭不止。

「你今晚真美。」老套歸老套,畢竟這是事實,我想不出第二句話來。

「你今晚也很帥氣,我未曾見過你穿西裝。」她笑道。

「媽媽說我不要穿得似乞丐似的。」

「哈哈,怎麼會呢?」





 此時,她走進廚房幫兩位媽媽忙,只聽到她們在竊竊私語。我則在沙發看着里德先生清理鏡頭。

「可人兒,很快就見不到你了,你在英國要好好保重自己啊,要記得朱姨姨啊!」

「當然啦朱姨姨!我會很掛念你的。」

「總之我們今晚要盡興的!」

三個女人圍在一起,總是講個不停。





「你知道嗎Tom?當一九九七年來到時,所有英國人都得走,還剩四年。現在他們先調走我一批不中用的。」里德先生擦拭着鏡頭說。

「我喜歡攝影,這間房子掛滿的所有的照片都是我拍的。」里德先生續道。

「你是個大藝術家,里德先生。這些照片都拍得很有生氣。」我說道。

「哈哈,謝謝。這張照片,這個小女孩那時只有四歲。」里德先生拿起放在壁櫃上的一個相架,只見Jessie戴着頭盔騎在馬上,一臉稚氣。

「很可愛是不?不知道她要用多少時間才能習慣那邊的生活。」里德先生嘆道。

「是的,很可愛。我相信以她的性子很快就會習慣。」

「Tom,有機會的話你來英國的話一定要來看望我們。」

「我相信有機會的。」我說。





「兩位還在說甚麼呢?開餐了。」三位美女先後從廚房端出幾道菜餚。

「謝謝三位美女,各位請就座。」里德先生說。

眾人皆就座後,里德先生發表一番簡短講話。

「首先,我要感謝朱太太和Tom出席今晚的派對。今晚既是除夕派對,亦是一個簡單的餞別儀式,感謝朱太太一家多年來對我們一家的照顧,從搬來的時候就一直充滿熱情幫助我們融入村子。送別一九九二年,我希望各位在一九九三年都能順利﹑健康的生活。」里德先生舉起酒杯說。

「Tom和Jessie,你們還不能喝酒,喝橙汁吧。致朱太太。」里德先生向眾人乾杯。

「致Elizabeth。」媽媽說。

「致李偉誠。」里德太太說。





眾人皆忍俊不禁。

「致Tom。」Jessie望我着說。

「致Jessie。」我回禮道。

「致上帝,致香港,乾杯。」里德先生說。

眾人皆一飲而盡。

整頓晚餐我吃得很少,大多數時間我都望着Jessie,還剩下一個多月就要和她說再會了,我怕記憶會模糊,所以要好好珍惜向她一起的時光,哪怕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吃過豐盛的晚餐後,還有好幾個小時才迎接新年,我坐在Jessie的房間和她閒聊。





「你在那邊找到房子和學校嗎?」

「我們有間房子在倫敦近郊,學校也找到了,離家只有一小時車程。」

「那比這裏方便太多了,接近兩小時的車程要把人逼瘋。」

「是的,我每次坐爸爸的車都會睡着。」

「我離開英國那時只有七歲,現在想回當初要離開的時候也很彆扭。」她看着窗外幽幽地道。

「回去可以騎馬啊!里德先生剛展示你小時候騎馬的英姿。」

「是呢!」我很久沒騎馬了。它們是如此神采飛揚。你一定要來英國,到時我教你騎馬。」她興奮道。

「應該的。我教會了你游泳,你也應該教我騎馬。」我笑道。





我倒坐在椅子上,雙手疊在椅背,就這樣跟她聊了好幾個小時,由以前的事到未來憧憬,要不是里德先生拍門大喊:快下去吧年輕人,倒數要開始了。我們壓根沒有注意到已經是十一時三十分了。
我們下了樓,只見電視機正開着,媽媽和里德太太在喝酒,里德先生則在邊喝邊拍照。電視的倒數節目每年如一,但每年倒數的年份皆不同。電視台每年均請一些歌手嘉賓坐陣表演,今年都不例外。勁歌熱舞一番後,便開始準備倒數,里德先生太太在一九九三年第一日的前一分鐘便開始喊了。我們其餘在最後十秒都一起加入倒數。

「十!」

「九!八!」

「七!」

「六!」「來吧!」里德先生說。

「五!四!」

「三!」

「二!」

「一!」

「新年快樂!」

Jessie興奮得和我擁抱:「出去!」

「新年快樂!」Jessie和我先後走到屋外大喊。

過了幾秒,陸續有村民亦大喊回應:「新年快樂康仔!」

「新年快樂康少!步步高陞!」這個一定是高佬榮。

「新年快樂Jessie!」

「又一起倒數嗎?」

這是我們村子的傳統,每逢新年倒數,包括農曆新年,村民都在家中大喊新年賀詞,洪亮得整條村子都聽到。而聽到的村民大多都會回敬你賀詞,好不熱鬧。此時里德先生太太唱起蘇格蘭民謠Auld Lang syne,Jessie也加入其中,送別舊一年。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

這歌大有送別、離別之意,英美等國常常在元旦來臨一刻高唱此曲,送舊新年。久而久之,港澳等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地方也慢慢演變出中文版的歌詞。

里德先生着我們都坐到沙發上,他到電視機面前架好三腳架和設定倒數計,便跑回來拍下那懷舊的合照。他嫌不滿意,又重新再拍,如是者走了好幾趟,拍了幾張不同姿勢表情的。Jessie和我站在沙發後,我着她脫掉高跟鞋,因為那樣會顯得我很矮的。

再過一會兒,「嘟嘟嘟嘟......」電視機正播着的倒數節目突然中斷,隨之而來的是一段突發的新聞報道,我們都走在電視機前面圍着收看。

「各位,我們剛剛收到一則突發消息。大除夕晚上,中環蘭桂坊有大批人群聚集慶祝新年,新年倒數後僅僅幾分鐘,懷疑發生人踩人事故。據初步消息了解,現場有幾十人死傷,現在交給現場記者報道。」

此時畫面切換到蘭桂坊現場,記者在大聲報道:「各位,我們現在身處德己立街。據了解,剛剛新年結束後同時有大批人群沿德己立街離開,期間有人跌倒,導致身後的群眾續被絆倒。可以見到現場非常混亂,救護員忙於救治傷者,剛才我們見到有很多傷者已失去意識和面部發紫,據初步消息指有幾十人受傷。」

我們均大驚失色,怎麼普天同慶的日子突然變悲劇呢?

「我的天。」Jessie表現得很驚慌。

「怎麼會這樣?」媽媽說。

「我的天啊,Jessie,你不是有同學正在那裏慶祝嗎?Simon他們好像在那裏。」里德太太帶點震驚道。

「我希望他們無恙。」里德先生說。

這也是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畢竟在那個通訊不發達的年代,要相互溝通報個平安也不容易。我們一直就守候在電視面前,靜候最新的消息。Jessie如坐針氈般等着那電話響起,期望她的朋友打來說大家都沒事。

「鈴鈴鈴鈴……」放在玄關的電話此時響起,Jessie飛身的走去接過電話。

「哈囉……?」Jessie語帶顫抖道。

「噢,天啊……你們都沒事吧?」

「Sarah怎麼樣?Simon怎麼樣?」Jessie憂心仲仲道。

「那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好吧,我明天會去醫院探望你們的。」Jessie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

「他們沒有大礙。事故發生的時候,他們都忙於躲避,Simon和Sarah都扭傷了腳,正在留醫。」Jessie跟里德先生太太說。

「噢,那就放心好了,我明天載你去醫院探望他們吧。」里德先生說。

那個Simon是男人吧,不知道他長甚麼樣子呢?為甚麼Jessie會那麼着緊他?我竟感到妒忌,不禁吃了一醋。兩秒後,我為此想法感到懊悔不已,在一場悲劇之中,我竟然不關注事故和受害者,而是只想着此等百般無謂的小事,想着Jessie關心的人到底是誰?有這樣的想法簡直罪惡,我為甚麼要這樣想呢?Jessie為朋友受傷感到擔憂不是很正常嗎?換作那個是我,她也一定很着緊的,因為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仔。想到此處,我不禁面紅耳赤﹑羞愧滿面,只恨不得消失於世上,像從未到此,無人認得我。

「謝謝天,他們沒事。」Jessie擁抱着我,只為尋求一絲安慰。

「他們是你的朋友嗎?」我問道。

「是的,他們是我同班同學。」

「這真是個悲劇,人沒事就好。」我說道。

「感謝你在這裏。」

我可甚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的待在這裏陪伴她,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