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艇很快離開M埠海岸,處身一望無際的大海中,初時還會碰上一兩個孤伶伶的海島,又或遇見一兩艘貨船自遠方海平面一點一點消失;但當駛入公海,四周便只剩下一片汪洋,仿似無盡止的沙漠,倍感蒼涼與孤寂。
 
我攀上游艇頂層,趴在平臺,從窗口窺見船艙裏的蘇靈,正坐在控制臺熒光幕前,指指點點,調校按鈕,似乎十分熟練在行。
 
烈日直照,波光粼粼。船隻航行超過一小時,蘇靈才離開船艙,半躺甲板,眺望遠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趁此空檔,我輕手輕腳從樓梯爬入船艙,於臺前見一幅東南亞航海地圖,顯示船隻正前往日本與菲律賓之間一帶海域,沿途只有一些寂寂無名、渺無人煙的荒島,想是漁船也不屑一顧。奇怪的是,航海圖上所顯示的目的地,正處於這些海島之間,亦即汪洋大海之中,最接近的一個島嶼也在數百海里之外。蘇靈租船出海,竟不靠岸停泊,而以海中心作為終站,意欲為何?難道打算潛入海底,抑或就那麼泊於海上?如此做法,可以找到姜教授、小伊灝兒、以及她們的父親嗎?
 
正自疑惑之際,蘇靈從外面打開艙門,一進來,即發現船艙中憑空冒出一個人,嚇得大聲尖叫,差點站立不住。我跟她揮揮手,打了個招呼道:「不用怕,是我。」她驚魂甫定,托起眼鏡,定睛一看,認出是我,不由得道:「謝放!你怎會在這裏出現?」我若無其事道:「早就跟你說過要保持聯絡,我現在不就來跟你聯絡嗎?」
 
她大惑不解地望著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眼前人是如何登船的,若非從半空垂降下來,就是從水底冒出攀上船來,除此之外,大概無別的解釋了。我二話不說,搶她背包,伸手進去翻找。她不明所以,嗔道:「喂喂喂,你就這樣明目張膽搶人家東西?」正想奪回,但見我把自己手機掏了出來,當即愣住,把下一句罵人的話憋在嘴裏。
 




我告訴她如何在旅館發現姜教授的字條,如何跟蹤她到碼頭,又如何在她啟程前及時跳上她的船。她一邊聽,一邊擺出生氣的樣子,怪我多管閒事。我不與之爭論,逕自走到控制臺前,指著熒幕上的航海圖道:「小姐,你把船駛往海中心,是去捕魚抑或潛水呢?」
 
蘇靈笑了一笑,不慍不火道:「去哪兒都無所謂,反正我現在就要回航,泊岸後不許你再跟來,知道嗎?」我先她一步搶佔控制臺,張臂阻攔,不讓靠近。她又推又拉,又哄又罵,始終趕不走我,跺腳叫道:「你這無賴,快讓開啊!」鼓起腮幫,叉著腰子,氣得頭髮都亂了。
 
我索性坐下,翹起二郎腿道:「我就賴著不走,你能拿我怎樣?」蘇靈道:「你別鬧啦,我們先回去,回去後我再慢慢跟你解釋。」我道:「怎麼可能,你回去後肯定把我甩掉,自己再來開船,我可不能白白放過你。」
 
蘇靈拿我沒輒,既急且惱,一時說漏了嘴,竟道:「你就聽我說吧,不要去那個島,去了肯定後悔……」話一出口,連忙按住嘴巴,兩眼怔怔地看著我。我眉頭緊皺,一臉疑惑向女船長問道:「你要去一個島?但地圖上沒有顯示出來啊……難不成,你去的是一個沒有在地圖上出現的島?」蘇靈不懂反應,負氣走出船艙,留在甲板上,不再跟我糾纏。看樣子我是說中了。
 
自人造衛星面世以來,世界上哪一角落不曾被繪入地圖之中,就連南極洲全境都可一覽無遺了,更何況一個處於東南亞海域的小島嶼?可是,地圖史上確有出錯之例,最著名的就是位於澳大利亞和新喀裏多尼亞之間的桑迪島。曾有至少十年時間,世界地圖上標註了這座島嶼,直到科學家親往勘探,才發現小島根本不存在,乃名副其實一座「幽靈島」。專家解釋,那是由於人為錯誤造成的。既然一座不曾存在的島嶼可出現在地圖上,那麼,一座自古存在的島嶼不曾出現在地圖上,也不是全無可能的事了。
 




以目前船速計算,到達該島至少得花兩日,也就是說,這兩天我可要跟蘇靈在船上單獨相處。船上補給充足,來回幾趟也綽綽有餘,大可不必擔心。
 
日頭下沉,夜幕升起,船隻繼續往無名之島進發。蘇靈終於不跟我嘔氣,回到船艙,絕口不提返航之事,似乎默許我跟著一起去。我坐在艙中睡床上,拍了兩下,笑道:「這裏就那麼一張床,今晚我們怎麼辦?」蘇靈立時會意,雙頰飛紅直到耳根,羞怯道:「床是給我睡的,你要睡在地板上……不不不,你不能睡在船艙裏,到外面睡甲板去。」我故意道:「甲板硬邦邦的,不好睡,還是船艙裏好。」蘇靈噘嘴道:「船是我的,我叫你睡哪就睡哪,你只能選睡或不睡,不能選在哪兒睡。」我見她態度強硬,便不好再開玩笑了,乖乖走出船艙,躺在甲板上。
 
黑夜星亮。海面溫度驟降,陣陣海風吹過,使我連打噴嚏,鼻水直流,身子抖個不停,根本無法入睡。忽然,艙門開了,一把溫柔的聲音自背後鑽入耳朵,迅即於體內形成一股暖流:「喂,進來睡吧。」回頭一看,只見蘇靈滿臉通紅,托托眼鏡,返身入內。我搓著身子進入船艙,發現地上多了張棉被,捲起來形成一個窩,足可充當睡袋,於是關上了燈,鑽進被窩睡覺去了。
 
夜裏異常沉寂,只聽見柔和悅耳的海濤聲,一波一波傳遞進來,彷彿演奏著交響樂。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仍睡不著覺,甚感苦悶,便輕聲說道:「睡了沒有?」如果她睡著了,自然聽不見我的聲音。結果她跟我一樣,還未睡著,柔聲回道:「怎麼了?快快睡吧。」頗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不知怎的,心裏很想跟她聊聊天,天南地北說什麼也好,就是不想靜靜地待到天明;但怕問到那無名小島的事,惹她不高興,於是隨意找個話題道:「你全名不是叫『姜蘇靈』嗎?為何名片上沒有你的姓?」
 
隔了一陣,蘇靈才答道:「我一出世就姓蘇,身份證上也是姓蘇,爸爸說,那是媽媽的姓,可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她。爸爸每次提起媽媽就不高興,久而久之,我就不問了。有一年,我陪爸爸出海旅行,夜裡見他望向遠方大海,淚流滿面,猜他是想起了媽媽,一時傷感控制不住。也許,媽媽就是死在海裡的。其實,我姓什麼也無所謂,只要爸爸開心就好。我這輩子只有他一個親人……」
 




我聽蘇靈講了許多她跟姜教授的事,覺得她除了無名島的秘密外,什麼也願意跟我說,一時暖在心頭,也跟她敞開胸懷,講述自己成長經歷:「我自幼無父無母,童年在孤兒院長大,直到十二歲才離開,轉入學校宿舍。讀書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三天兩頭到處搞事,吃飯之外就是打架,升上大學也是如此,實在荒唐之極。」蘇靈問道:「為什麼呢?」我道:「沒有原因,就是看人不順眼,而跟人打起來,哈哈,結果被人打得很慘,躺了三個月醫院,僥倖撿回性命。後來,姜教授來我宿舍,罵我一頓,使我改好了。」說完後,仿佛聽見蘇靈說了些什麼,可又不清不楚,於是叫她大聲一點,她卻說自己沒說什麼,反叫我早點睡吧。我只好「哦」了一聲,當自己聽錯,閉上嘴巴,默默睡去。
 
往後兩日,我和蘇靈在遊艇上談天說地,消磨時間,幾乎忘了此行目的。直到第三天的清早,蘇靈立於甲板上,挨著欄桿,似乎看見什麼,回頭對我喊道:「到了!那個島就在前方,我們到了!你看,就在那裡!」我循著她所指方向放眼望去,發現藍天碧海之間,真的夾著一個小小的綠島,儼然一塊美玉掛在寶藍色的絲綢上,份外晶瑩剔透,眩人眼目。
 
蘇靈只高興了一陣,突然想起什麼,急急跑回控制臺,熒光幕前坐下,專注調校儀器,謹慎操弄船舵,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同即將面臨生死大關。
 
我知道有事要發生,於是留在甲板眺望遠方,驚見一股巨大海上漩渦,正在緩緩向我們船隻湧來,不,應該是我們船隻緩緩向漩渦駛去才對。我握住欄桿,上半身伸了出去,仔細觀察海面狀況,發現漩渦附近一帶海域,遍佈縱橫交錯的暗流,激起難分難解的浪花。海底似有礁石作祟,以致形成如此可怕的現象。這些暗流乃海上隱形殺手,乍看之下,無法分別其威力大小,若被纏上,隨時令船隻從中破開,一分為二;又或受到帶動,不由自主飄至漩渦中心,沒入海底深處,屍骨無存。
 
面對危機,蘇靈胸有成竹,鎮定自若,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關,掌握了避險之法。只見他坐於艙中指揮船隻,或前或後,或左或右,每步皆依循一定軌跡,全然避開暗流,不與之正面硬碰,猶如化船隻為利刃,以無厚入有間,拐彎抹角,輕鬆出了這海上迷宮,停泊在風平浪靜之處。大功告成,蘇靈才顫巍巍站起,一把捉住我手,大大呼了一口氣。此時,我只感到手心濕答答的,料想蘇靈掌舵之手,從一開始已汗出如漿。 正要收拾下船,忽聽艙門「劈啪」一聲關上了,連忙衝上前去,拼命扭開門把,卻怎樣也打不開。我在艙中對外大喊:「蘇靈,開門啊!幹嘛把門反鎖啊?」蘇靈竟道:「對不起,阿放,你就在船裏待一陣子吧,我會帶爸爸和你妹妹回來……」我用力拍門道:「你把我當傻子嗎?海上航行了三天,好不容易來到這裏,你居然要我留在船上等?別玩了,快放我出來。喂喂,你不要走啊……」還未說完,外面早沒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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