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湛藍的星空宛如一面光滑的鏡子,點綴著美麗可愛而一閃一閃的小星星。彎彎的月亮發出一絲銀色的亮光,旁邊還有一顆異常閃亮的星星,不只璀璨明麗,更像在恥笑人類的無謂掙扎。這時,一顆披著淡銀婚紗的流星略過天際,夜空頓時添加絢麗和喜悅。
 
「流星!」
 
「娜,來許願吧。」
 
我們低著頭,雙手合什,從沒感到這麼幸福。
 
時間若在這一刻永遠停頓,就好了。
 




「許了甚麼願?」
 
「說出來,就不會靈驗了!」
 
相隔多年,我在聖士提反書院的天台看到能與童年回憶相提並論的星空。微風吹拂,繁星與我為伴,心愛的男人旁隨著我。我墊著腦背,細心聆聽他講解的每個天文故事。
 
沒有喝酒,也醉了。
 
「娜,你在想些甚麼?」
 




強壯的臂彎,磁性的聲線,攝人的領導力,這些都是他令我一見鍾情的原因。
 
三月十六日的災難,剝奪了我辛苦建立的一切,卻令我找到尋覓多年的白馬皇子。
 
「沒甚麼,只是想起我的家人。」
 
小時候,我與家人住在大澳的海邊鐵皮屋,世代以捕魚為生。我是獨生女,父母也很寵愛我,但自初中開始,我便意識到自己比村內的其他同學聰明得多,不應該留在小漁村終老。沒有學識的家人,腥臭潮濕的海風,讓人作嘔的咸魚和蝦醬味,大澳的人和事都不令我過份留戀。家人的思維非常傳統,我多次提出搬到市區半工讀,他們非但不容許我離開,還說甚麼「女子無才便是德」,想在我十八歲時把我強行嫁給村長的獨子。我一氣之下,遺下離別書,擺脫家人的封建束縛,悄悄搬到港島,決心做個讓別人看得起的都市精英。
 
一別,便是八年。
 




「我還未曾聽你提起家庭的事。」
 
「嗯……總有一天。」
 
我半工半讀,依然能夠考入港大的法律系,還以一級榮譽畢業在著名的國際律師樓做見習律師。今年底,我便會是正式的執業律師,月薪比家人一整年的收入還要高出許多。八年來,我雖從沒返回大澳,亦不知他們有否找過我,但我習慣在每月的第一天把家用寄回家中,讓父母安心,亦讓他們知道我過得較以前更好。
 
浩瀚的星海,真的很美。
 
大澳最令我懷念的還是在大城市難以得見的燦爛星空。睡在搖搖晃晃的漁船上,點算繁星的數目,是我童年中最快慰的飯後活動。
 
「在結婚前,你打算讓我更了解你的家庭嗎?」
 
他緊緊摟住我,很舒服,很安心。
 
「嘿,誰要嫁給你!」




 
「你不嫁給我霍釗森,還會嫁給誰。」
 
「臭美。」
 
輕咬他的鼻尖是我昨天申請的專利,亦是這刻最令我快慰的飯後活動。他的反擊很迅速,宣示主權,發力把我推倒,吻著我那長有雀斑的臉頰。他常說小時候這些因捕魚暴曬而成的雀斑很性感,真的莫名其妙。
 
他拉起我的上衣,指尖撩動我的敏感圈。
 
「別逗了……」
 
他封緊我的嘴唇,讓我無法抵抗,只能沉醉於星空中的極樂。我感覺到他的手指越游越下,在內褲的邊緣徘徊,皮膚很熱,意亂情迷。
 
但是,我拉著他的手,搖了搖頭。
 




「真的不要繼續了。」
 
他放鬆雙手,躺到我的身旁,沒趣地嘆了口氣。
 
「娜,你又不是基督徒。」
 
「女人的第一次很寶貴,你明白嗎?」
 
我沒有說謊。
 
我是如假包換的處女,阿森更是我的初戀男友。不知是我遲熟,還是我過往太著緊於功名利祿,我從沒想過拍拖,亦沒把任何男人放在眼內。偶爾會有男人主動獻身,但我都會善良地向他們講清講楚,不會收他們做「兵」。
 
這次災難,也許是上天賜予我的契機,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災異降臨的前夜,政府徹底封鎖港島,我雖深感不妥卻沒法逃離。與同事商討後,我們決定到港島南區尋找律師樓的高級合伙人,他在香港仔避風塘內泊有一架遊艇,但是我們找不到他,還在赤柱大街的封鎖線前被解放軍喝走。當時,我心想赤柱的守衛既然如此深嚴,必定會有大事發生,便說服同事在赤柱廣場內靜待事情的進一步發展。




 
具危機感的不只得我,陸陸續續都有市民來到封鎖線前查問。與我不同的是,他們都是順民,被軍人喝罵一番就乖乖轉身離開。結果,留在赤柱的只剩寥寥數十人,大多數是青年人,而年紀最大的就是三十多歲的阿森。他們互不相識,阿森卻不用三言兩語就得到他們的信任。我得知他是曾在英國執業多年的大律師後,對他更有好感,主動與他一起主導團體的會議。
 
當我們提出要與解放軍交涉時,驚變驟生,部分人突然變成暴徒想把我們咬死。若不是阿森挺身相救,我早已像同事一樣成為暴徒的大餐。阿森捱著噬傷,掩護我和其他生還者逃向赤柱封鎖線。面對越來越多的暴徒,解放軍並沒有耐性與我們交涉,只管開槍亂射,還威脅我們若不離開,就把我們格殺。我大吵大嚷,驚動一個看來很高級的肥佬。他前來與我和解放軍談了一會,很認同我的鋒利言辭,不只容許我們進入封鎖線,還把武器交給我們,叫我們證明自己的價值。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行動處處長,郭榮安。
 
我們浴血奮戰,終於擊退第一波暴徒,令赤柱新街轉眼間屍橫遍野。嘶聲四起,變異者紛紛殺來,郭榮安立刻把音波炮全開,不但癱瘓牠們的感官,還乘勢殺死數隻變異者,餘下的雜卒也落荒而逃。往後的數個夜晚,我們佔盡科技和地利的優勢,在不傷一人的情況下將怪物一次又一次擊退。
 
阿森體格魁梧,又曾在英國接受短期軍訓,戰績比大部分警察還要優秀,深得郭榮安的信任。由於他感染了M-Virus,不可能擔任赤柱監獄內部的職位,郭榮安在災難第二天委任他成為M-Virus帶菌者的前線總指揮。他思路清晰,作戰果敢,瞬間得到帶菌者的一致認同。我沒有感染M-Virus,但不願遠離阿森,政務司司長唐英傑因而把我任命為前線與監獄之間的傳令官。
 
光明的未來消失,我又要與死神搏鬥,又要放下驕傲與背景不一的男女共同作戰,曾讓我鬱悶了好一陣子。阿森總是在星空下的戰場與我深談,令我抱棄無謂的想法,最後更徹底攻陷了我的情感防線。
 
我,已經離不開他。
 




「重光長洲和南丫島後,我便會立刻迎娶你。」
 
我幻想得入神,他卻誤會我是不相信他。
 
「我是認真的!除非你嫌棄我是帶菌者,所以……」
 
「當然不是!」
 
看到他皺起英眉,我心痛得把他抱得死緊。只是他願意與我廝守一生,即使親密行為會令我變成帶菌者,我亦心甘命抵。只要戰事平定,我們能安居於讓帶菌者生活的南丫島,他一求婚,我甚麼都會答應,還樂意為他生下許多可愛的小寶寶。
 
律師的惡習令我不會輕易把底線和情感揭開,但他這麼聰明,一定知道我是逃不出他的情網。
 
「娜,我愛你。」
 
這三個字遠較以往得到的任何虛榮更能令我幸福。我們纏綿良久,才願意鬆開對方,仰望廣闊無光害的晚空。
 
「你覺得今夜很怪異嗎?」
 
他瞧著耀眼的金星,突然這樣說。
 
「嗯,感染者和變異者不只沒有衝擊防禦線,而且退得較昨天更遠,幾乎退到香港仔避風塘的範圍,就像有甚麼怪事將要發生。」
 
「昨晚八時許,維多利亞港不是曾傳出了密集的爆炸聲和閃光嗎?當時我就在想是否灣仔和銅鑼灣發生了甚麼事情……」
 
我有輕微的近視,然而就算不戴眼鏡,我其實也能看到文字和物件的大部分細節。不過,我有一個壞習慣,就是在認真思考時,無論有否實際需要都會架上配戴多年的四方黑色粗框眼鏡。
 
他看見我不自覺戴上眼鏡,笑了笑。
 
「娜,你又想到了甚麼?」
 
「昨天中午,郭榮安不是與親信駕駛直昇機去港島市區嗎?兩者之間不知是否有甚麼關連……還有,警務處處長的兒子曾偉杰離奇消失,亦也許會有關係啊。」
 
他拍拍雙手,站了起來。
 
「我長期待在前線,很難看清大局,情報和分析就要靠你……啊,對了,那突然從任務折返的高倫,他情況如何?」
 
「不太清楚,好像他向三個巨頭覆命後,返回了唐英傑的身邊待命。這已是昨早的消息。」
 
「是嗎……」
 
阿森磨拳擦掌,這是他心神不安時的小動作。我看在眼裡,但從不打算糾正他,畢竟太完美的男人,太不真實。
 
看看手錶,已是三月廿一日凌晨二時。短暫的歇息結束,我們離開天台,步下樓梯,踏出聖士提反書院,見到過百個帶菌者在馬路上的營帳前打邊爐。不論是男是女,他們都放浪形駭地吃喝玩樂。雪花肥牛、墨魚滑、唐生菜,你數得出的火鍋材料,他們都在盡情享受。有些人更在擁著女伴跳舞喝酒,唱起歌來。
 
「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
 
我搖了搖頭,縱然阿森容許他們輕鬆一晚,但如此鬆懈,若被怪物突襲真不敢想像後果。帶菌者見到我們,特別是我,即使半醉半醒也收起興奮的表情,唱歌的合上嘴巴,吃喝的放下碗筷。
 
「我只是在天台休息了兩個小時,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和阿森都板起臉孔。
 
此時,某位與我們一起逃到赤柱的生還者慢慢步近。他叫家豪,是赤柱某個地盤的註冊工程師,三十多歲,為人沒甚麼特別,作戰也算勇敢,只是很多嘴,又喜歡偷懶,我早就看他不順眼。
 
「森哥,兄弟們苦戰四晚才把怪物擊退到香港仔。大家是有點興奮過度,但還算是情有可原吧。這些食物若不吃掉,明天便會變壞,更何況我們不日便會退出赤柱,這裡的所有人都期待著在南丫島的重建生活。我們越討論,便越雀躍……」
 
「正因為這樣,我們才不應那麼鬆懈!階段性戰利,又有甚麼值得這樣高興!」
 
怒火中燒,我不容許有人破壞阿森的功績。我把家豪揪出來,將他從頭到腳罵了一頓,罵得他一陣青一陣白。帶菌者無不停止玩樂,瞧向我的眼神夾雜畏懼、不快和抱怨。
 
「娜,夠了。」
 
我意猶未盡,但看在阿森的份上不再喝罵。阿森拍拍手,示意他們收拾食具後,休息的就該去休息,守崗的就該去守崗,這些人雖不情不願,但總是會忠實地執行阿森的命令。
 
「兩小時前派去山區的哨兵,回來了嗎?」
 
家豪無視我的存在,眼中只有阿森。
 
「還沒有。他們可能是趁著這刻比較安全,想查探更多地點吧。」
 
「一個小時後若他們還未覆命,你要派出一隊精銳去尋找他們。今夜太靜,我有點不安。」
 
「明白。」
 
家豪離開後,阿森不斷與我商量清晨的部署。當我們在研究音波炮的佈防時,有一個人駕著摩托車向前線。他揚起左手,示意我們讓開,再在前方急速剎車。
 
「洋蔥,你這麼夜來……」
 
他是郭榮安的親信,名字不詳。我只知道他的花名叫「洋蔥」,大概與他的洋蔥髮型有關。
 
「我不是來找你,是來找阿嫂的。」
 
他拍拍後座。
 
「郭Sir找你,這是命令。」
 
深夜是我的私人時間,即使天崩地塌,我亦不想被郭榮安剝奪與阿森相處的光陰。阿森是M-virus帶菌者,不可能進入赤柱監獄的統治核心,但他經不起洋蔥的多番催促,吻著我的額頭,在耳邊勸告我不要違抗郭榮安的命令。
 
「森,我愛你。」
 
沒想到,我竟會變成這麼痴纏的小女人。
 
我無奈地笑了笑,坐上後座。摩托車隨即開動,我依依不捨地看著阿森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東頭灣道是連接監獄和前線的主要幹道,此時不只泊滿解放軍和警察的車輛,還能見到軍人在鍛練身體。自第一夜的激戰起,解放軍便再沒參與前線的戰鬥,只將受感染的警察和市民推向前線,在白沙灣懲教所內養尊處優,密密訓練,說是要為光復香港做好準備。
 
因此,帶菌者對解放軍不帶好感,聽到他們在香港大學損兵折將時,部分人還高興得喝酒慶祝,說大陸狗該死。
 
「下車,交出武器檢查!」
 
車速驟減,駐守監獄正門的軍裝警察喝令我們下車。
 
洋蔥脫下頭盔,抽出手槍。
 
「我聽不清楚。」
 
「……啊,是洋蔥大人……」
 
守衛發現是郭榮安的身邊紅人,氣燄驟然消失,紛紛擠出阿諛奉承的笑容,還親自帶領我們繞過檢疫設施,直接進入赤柱監獄的大門。
 
把這些人形容為「狗」,是對狗的最大侮辱。
 
監獄仍是一貫的整潔,井井有條。起初我察覺不了異象,但當接近監獄的核心,我就發現警察們的神色有點古怪,面如死灰,步伐急促,不顧崗位,只顧把物資放到紙皮箱,膠紙撕裂聲此起彼落。
 
氣氛有點不對。
 
「他們在做甚麼?」
 
「這個嘛……還是讓郭Sir跟你說吧。」
 
守門人檢查我有否攜帶武器後,輕敲房門,得到郭榮安的回覆才讓我和洋蔥進入監控室。他總是穿著與身份不相稱的T-Shirt,今夜更戴上與氣質毫不相符的金絲眼鏡,閱讀著一份份醫療文件。四周擱滿封箱的紙皮盒,空氣充斥濃郁難聞的煙臭。
 
「啊,妳來了。」
 
他脫下眼鏡,挺起胖壯的身軀,招呼我坐在辦公桌的前方。雙眼佈滿紅筋,他似乎許久沒有休息,眼袋令他失去平時的光采。
 
「你命令我前來,是想……」
 
「卓一娜,今早妳不是曾點算前線的帶菌者人數嗎?我需要知道確實的數字。」
 
煙灰缸內,全是被暴力壓熄的雪茄煙頭。
 
「共有5356人。3529人是不具作戰能力的老弱婦嬬,1489人是武裝市民,338人是武裝警察。若加上沒感染M-Virus的普通人,生還者總數剛超過一萬人。」
 
得的一聲,他用打火機把掌中的文件燒為灰燼,滿意地微笑。
 
「很好,不愧是跨國大行的律師,無須我說出口亦懂得把數字分門別類。」
 
「我只是見習律師。」
 
話雖說得硬,心底裡還是有點洋洋得意,我不能否認自己是個喜歡被奉承的女人。
 
「帶個口訊給霍釗森。記著,這些話只能對他說。」
 
「沒問題。」
 
他點燃雪茄,吞雲吐霧,考慮了好一會兒。
 
「命令他挑選五十個最精銳的帶菌者,於凌晨四時,以螞蟻搬家的方式在赤柱軍人墳場秘密集結。不得驚動其他帶菌者,明白嗎?」
 
「對不起,我不明白。」
 
他在觀察我的反應。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得不板起臉孔。
 
「啊,你不明白甚麼?」
 
「我必須知道背後的理據,還需要得到政務司司長的面授同意,才會執行。」
 
著名的法律界人士已被遷移到赤鱲角機場,我是赤柱少數具有深厚法律知識的人。除了一般的傳令工作外,唐英傑偶爾會把撰寫通告文書的責任交給我,還會讓我閱讀和分析特區政府的臨時指令。其中一項說明,若要向非解放軍戰鬥人員指派秘密任務,必須得到最高長官的授權。
 
「你要違抗我的命令?」
 
眼神帶狠,他深深抽了一口雪茄,把煙霧全都噴到我的臉上。
 
但是,我毫不懼怕。
 
「不敢,我只想確保這項命令是符合法治的基礎。」
 
「法治……嘿。」
 
郭榮安冷笑數聲,洋蔥暗用眼神提醒我不要再刺激他,但我不加理睬。我承認自己好名愛利,但我從沒忘記當初選擇不去學醫或從商的初衷,我堅信只有法治才能保障香港和自己的美好未來。
 
郭榮安雖然肥胖,肌肉卻不曾缺少,站起來的姿勢很有壓迫感。
 
「我們進入學堂的那一刻,便明白到在警隊生存的金科玉律,不是律法,不是規條,而是對上級的命令絕對服從。擁有權力的人可以隨時改變一個團體的遊戲規則,而在赤柱掌握實權的男人,你說得出是誰嗎?」
 
他逼視著我,我也逼視著他。
 
我不得不承認,唐英傑已失去人望和統治能力,無法再壓制郭榮安的權勢。
 
「……你。」
 
「非常好,很榮幸得到妳的認同。」
 
他哈哈大笑,雙眸的陰狠越來越盛。
 
心開始怯,我只能假裝平靜。
 
當我在構思下一步行動,他突然撲前把我推倒。我大吃一驚,奮力掙扎,卻被他按緊四肢,亂抓我的胸脯。我無法掙脫,想去尖叫但他封住了我的嘴唇,舌尖還嘗試鑽進齒關,煙臭湧鼻。
 
淚意上湧。
 
我怯了,怯得不知所措。
 
「嗚……」
 
逃不了,我只能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向遙遠的阿森求援。
 
萬念俱灰之際,身體上的壓力突然消失。我匆匆縮到角落,抱緊四肢,淚不自控地落了下來。郭榮安坐在桌上,細賞我整理衣衫的醜態,笑得很無恥,擠出一堆肥肉。
 
「女人,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單純。」
 
他將一支雪茄遞給我。
 
「沒有我,赤柱監獄可能早已亂成一團。只要我閉上眼睛,不理人事,我不知道你和其他女人會否成為受害者。人類在生與死的繃緊情緒中,很容易失去常性,釋放潛藏心裡已久的惡魔,你明白嗎?」
 
「明……白……」
 
不敢再違背他,我不希望初夜的對象會是阿森以外的男人。
 
幻想貞操被奪的那刻,我寧願死。
 
「你很有潛質,亦很有自己的一套。只是歷練太少,談理說法不一定能解決問題。」
 
抹拭眼淚,我強迫自己去與郭榮安對視,但未法做到。
 
「抽一口吧。」
 
火光頓現,他將雪茄輕輕放到我的嘴中。經不起他的催促,我不情不願地猛力一吸,立時惹得我連連咳嗽。
 
「不是這樣……要慢慢來,將濁煙當成空氣,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我依照他的方法去嘗試。雖仍是不喜歡這股煙味,卻不會再令我咳嗽,心肺之間還有一種暖意。
 
「和政治一樣,只要慢慢適應便能與它的骯髒融為一體。」
 
漸漸,神經不再繃緊,不過原因與雪茄無關,是因為我已明暸他不會再對我進行侵犯。
 
「雪茄不健康,但我離不開它,遇著煩惱時就只有它能讓我保持清醒。」
 
他輕輕把我扶起。
 
我雙腿發軟,倒在他的懷內,嚇得我急急擺脫他的糾纏,
 
「卓一娜,若果妳還想向政務司司長匯報,跟我來吧。」
 
我摸不清他究竟有甚麼陰謀。只見他豪邁一笑,命令洋蔥打開大門,再與我一起離開監控室。「人靠衣裝」這句說話不適用於郭榮安身上。沿途的警察一見到他,相距很遠亦會趕過來向他行敬禮。權勢就是人們的最佳衣服,他在談笑間示範了這個醜惡的真理。
 
我們來到唐英傑的臨時居所,門外並沒守衛。
 
郭榮安沒有敲門,隨手一推,大門應聲而開。
 
室內一片凌亂,我驚訝地發現這兒曾被大肆搜刮。文件亂散,裝飾品傾倒破碎,唐英傑的數支珍藏紅酒也失去蹤影。我衝進睡房,還是見不到政務司司長的身影,只見到亂糟糟的床鋪。
 
「他……他在……」
 
「他離開了赤柱監獄。」
 
「郭榮安,你對唐司長幹了甚麼!」
 
我差些忘記險被強暴的恐懼,萬分驚訝。他的笑容很冷,胖肉之間的空隙亦彷彿能滲透寒意。
 
「我沒做甚麼。」
 
他察覺到我的不信任,補充了一個更不可思議的解答。
 
「他逃了。」
 
自問見慣風浪,但我亦不能不驚訝和動搖。徐徐退後,我按著唐英傑的辦公桌思考,突然感到劇痛,舉掌一看,掌心不小心被酒杯的碎片割傷。
 
「妳沒事吧。」
 
他把唐英傑的酸枝紙巾盒遞給我。我想了想,寧願撕去上衣的一部分,自行進行簡單包紮,也不願接受他的好意。我忍著痛,四處巡視,仍是看不見人影,只發現一個神秘的隱蔽小房。它非常凌亂,還有生還者曾短暫居住的痕跡。
 
我不是不懼,只是不能不問。
 
「他究竟被你怎樣了。」
 
「卓一娜,妳太多疑了。他在昨天凌晨悄悄逃走,與我無關。」
 
「你怎能這麼肯定」
 
「我們察覺到他不在赤柱時已近中午。在凌晨時份,有證人曾聽到南中國海上有壓抑的引擎聲,估計是他駕駛快艇以慢速靜靜離開了赤柱。同行者也許都有高倫那條哈巴狗。」
 
他言之鑿鑿,眼神沒有游離,但我仍不相信唐英傑為何會突然離開。我雖不多與他接觸,但每次見到他,他都總是笑臉迎人,親和友善,有時還會主動慰問傷者的狀況。或許他已失去實權,但他仍是官方委任的首長,沒有逃離的原因。
 
「當真?」
 
「絕對是真。」
 
「證據呢?」
 
他點燃另一支雪茄,默默抽了數口。
 
「逃走又怎會有證據。」
 
「我想不通司長為何會突然離開。他雖從未親身參與戰事,但總算把監獄打理得井井有條。」
 
「嘿,妳錯了……打理得井井有條的人,是我。」
 
雪茄指向我的鼻尖,他顯然不喜歡別人否定他的功績。直至我向他討要一支雪茄,他的怒氣才被吹散。我開始習慣雪茄的煙味,將煙霧困在嘴內,細細品嚐,也能嚐到渾沌的層次感。
 
「愛上了吧?」
 
郭榮安喜歡分享財物,傳言看來非虛。鼻孔噴出濁煙,我把身體的緊張感排出體外。
 
郭榮安命令洋蔥在門外把守,繼而關上大門,拍拍我的肩膊,撥開桌面的玻璃碎,展開一張巨大的香港地圖。地勢小巷盡在眼前,他的手指由東面的赤柱出發,在海上向西移動,終點停在赤鱲角機場。
 
「雖想不通他如何無聲無息離開監獄,但南岸近海,沒有太多守衛,我相信他只有一個地方可去,赤鱲角。」
 
「以他的身份,前去赤鱲角大可堂而皇之,不用這麼鬼祟。」
 
四周無人,他卻還是壓低聲線。
 
「我懷疑他發現了一件令他不得不離開的事情。」
 
「甚麼?」
 
他粗暴地把雪茄按熄。
 
「這是高度機密,絕對不能向霍釗森以外的人透露,明白嗎?」
 
「明白。」
 
「我審問與他親近的人員,他們大多數都毫不知情,但有一個初級醫生透露他曾從上級聽到聖保祿醫院被改造成研發解藥的特殊場所。我前去銅鑼灣調查,事情果然屬實,但他不知道背後的話事人是誰。」
 
「昨午嗎?」
 
「對。」
 
在這種情況下仍進行解藥研究,那人不是野心家,就是瘋子。
 
「初級醫生呢?我希望與他談一談。」
 
「他情緒不穩,人又粗心,我不想走漏消息……我殺了他。」
 
郭榮安說得輕描淡寫,就像殺人只是一般的工作程序。我很愕然,甚至想對死無對證反舌相稽,但一方面我不想刺激他的情緒,另一方面我和阿森也殺死了許多感染者。牠們雖然變成怪物,但感覺上與殺人是並沒太大差異。若去到必須殺人的地步,現在的我也可能會殺得相當順手。
 
他拿出數碼手機,展示數幀聖保祿醫院研究室的相片。血跡斑斑,看得我非常不安。
 
「三月十七日,高倫被唐英傑派去香港大學拯救他的兒女,任務失敗後便一直失去音訊。我懷疑他曾去到銅鑼灣,並發現這個研究場所,逃回赤柱後將消息帶給唐英傑。」
 
「你不認為唐英傑是幕後主腦?」
 
「他寡斷無謀,我不認為他有這樣的膽量。」
 
「那麼……你認為是……」
 
腦海浮現另一張醜陋的笑臉,他是個比郭榮安更令我不想接觸的男人。
 
「對,我認為是他,但我想不通他是為何要進行這樣的研究。」
 
「既然與唐司長無關,他又為何要逃回赤鱲角。」
 
「細看這些照片。」
 
他繼續翻頁,讓我察看被強行掙斷的拘束帶和牆壁的鋒利抓痕,不安感立時侵襲。
 
「這……這是……」
 
「特殊的研究,可能不經意地製造了特殊的怪物。」
 
我慌得抓著他的左手。
 
「牠們究竟是甚麼,會否來攻擊赤柱的生還者!」
 
「我不知道,但顯然不是容易對付的怪物。我已傳令心腹的警察去收拾物資,明天一早我們便會撤離赤柱,嘗試重光南丫島和長洲……放心,我想不到放棄你們的理由,我需要足夠的戰力和人力。」
 
他再次點燃雪茄,表情沒有起伏。
 
「真的嗎?」
 
「請相信我。」
 
我不知能否相信這位胖壯的掌權者,只希望能與阿森平安無事地離開赤柱,展開平和的災後生活。
 
「為何不提早向生還者公告撤退的時間表呢?多留守一秒,便增添一分危險!」
 
「低調處理是為了不讓熊汝成知道唐英傑已逃離赤柱。我很了解他,他從不把我們香港人放在眼內。與南丫島和長洲相比,設備發達和完整的赤鱲角才是他的首選。若他得知政府任命的官員逃回赤鱲角,便再沒人能阻止他去獨擁赤柱的權力核心。他很可能會以各種理由去攻擊我,再去攻擊赤鱲角。儘管我們反抗,亦不太可能戰勝準備充足的解放軍,我們只會淪為次等公民,甚至是戰奴。」
 
我並非容易被煽動的蠢人,但這番說話也未必是危言聳聽,縱使我不太了解熊汝成這位解放軍司令,但根據其他人的評價和描述,他確實可能會有把赤鱲角據為己有的念頭。
 
「你要集結阿森和五十個帶菌者……啊,你難道是想……」
 
我退後數步。
 
他還是沒有表情,說話仍是這麼輕描淡寫。
 
「沒錯,我要兵變。」
 
我嚇了一跳,退至無路可退才彎下身來連連呼氣。他瘋了,必定是吃了豹子膽才敢產出這麼可怕的念頭。
 
「不可能,我不會接受阿森參與這件事。」
 
他吸著雪茄,不把我的反對聽進耳內。
 
「他們不需要參與戰鬥。凌晨三時半,我會以緊急會議的藉口邀請熊汝成前來監獄。我會試探他的口風,若有不順便即席把他擒拿,再與親信去圍攻解放軍。我曾查過,這是他們的休息時間,抵抗未必激烈,絕對會成功。霍釗森要做的就只是留守在赤柱監獄,召集願意離開的生還者上船。只要我得到解放軍和海軍的指揮權,天一亮我們便能立刻離開赤柱,明白嗎?」
 
「只留守赤柱監獄?」
 
「拿下熊汝成後,我便會命人搖動特區區旗,他只需要把握時間進駐。」
 
郭榮安的眼神漸趨狂熱,但我思前想後,還是不願參與這趟渾水。
 
「若我和阿森拒絕……」
 
「你便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無聲的狂笑反倒讓我更加膽戰。他抽出腰間的配刀,敏捷地插向地圖的某個位置。霍的一聲,刀鋒剛好插在赤柱半島的範圍。
 
三月十六日,他是拯救我們的人。
 
此時,他亦是能隨時取去我們性命的人。
 
我沒有其他選擇,阿森也沒有。
 
他把計劃重覆一遍,便命令洋蔥「護送」我返回前線。我一想到墮進巨大漩渦的後果,在摩托車上亦能感到窒息般的恐慌,回到帶菌者部落後,人們前來慰問我的臉蛋為何變得死白,我亦心情回應,只是在洋蔥的脅持下進入阿森的營帳。
 
阿森看著地圖,似乎在思慮甚麼苦事。直至洋蔥咳了一聲,他才意識到我們的存在。
 
「娜!」
 
他過來抱著我,我卻心亂如麻。
 
「哨探還未回來,我正在想是否應該親自到山區去探一探。你回來就好了,快替我籌畫一下。」
 
「霍釗森,卓一娜現在會把郭Sir的信息帶給你。」
 
他推著我的背部,讓我緊張得汗流浹背。
 
「發生甚麼事?」
 
「森,是這樣的……」
 
我嘆了口氣,將郭榮安的猜測、發現和兵變計劃逐一告訴他。說到唐英傑逃走的時候,阿森不禁震驚得睜大雙目,而當我說到郭榮安即將襲擊解放軍時,他更著急得在營帳中不停轉圈,磨掌擦掌,轉了很久才停下來。
 
他苦笑,瞧著沒有表情的洋蔥。
 
「郭Sir太看得起我了。」
 
「對,他很看重你,更承諾在局勢穩定後會安排你擔任更重要的職責。」
 
「看來,我沒有其他選擇。」
 
「確實如此。」
 
阿森點了點頭,指向帳門。
 
「娜,你先與洋蔥在大街靜候,別讓其他人懷疑。」
 
「霍釗森,你真是一個明斷的人。」
 
表情軟化,帳內的氣氛不再繃緊,洋蔥對任務結束似乎感到非常高興。他交待數句後便轉身預備離開,我只能愁著苦臉,沉著心窩。
 
 
噠。
 
 
腳步聲,突然進入耳窩。
 
未及回頭,左頰沾染了意想不到的灼熱和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