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五年前的故事。」
 
隨著卓一娜的話音消失,朱古歷終於由只屬於赤柱生還者的記憶中抽離出來。他聽著窗外的雨聲,沉吟不響,沒想到赤柱的戰況比他曾經歷的赤鱲角大戰還要驚險。銳意復仇的黑甲怪物,攻守雙方的戰前排陣,靈活多變的戰場變奏,那根本是一場他不能想像的戰爭。
 
「那道閃光是……」
 
「地對地戰略導彈,解放軍最終也願意伸出援手。」
 
「熊汝成會這麼容易被說服?」
 




「別傻了,熊汝成絕不會被江子聰等人說服。他們說服了一個正義感較強的解放軍副官,久經游說下,他聯合不滿熊汝成公器私用的軍人發動政變,將熊汝成擊殺。四年前,他與大部分解放軍乘坐戰艦離開香港,我和郭榮安都親自去相送他。他說那時是被我們的敢死精神所感動,後悔他只顧軍令,沒有及時制止熊汝成的野心,令很多生還者沒法活在這刻的長洲和南丫島。」
 
卓一娜吞雲吐霧,愁眉深鎖,彷彿未從當年的回憶中掙扎出來。
 
「解放軍只有三顆地對地導彈,全都浪費在赤柱之戰。黑甲怪物悉數被殺,只有部分的四腳怪物乘亂逃竄,成為今日只在港島上出沒的夜行者。」
 
「原來如此……」
 
王啟軒當年所造出的奇蹟,並沒有在港島降臨。變異者尚可理喻,但黑甲怪物被仇恨磨滅了僅存的人性,殺戮實在無法避免。將他們用作實驗的那個人才是最該承受報應的罪魁禍首。
 




「那是一場可歌可泣的戰鬥。我能理解你何解要隱瞞五年前的過去,但我不能理解其他人為何要這樣做。」
 
「赤柱存在著太多背叛,太多醜惡,太多愚昧……大家都不想重提往事。我不是曾提及逃入軍營的生還者只有一千多人嗎?我告訴你,能活著最後的就只有一百多人,而躲於艦船上的生還者卻多達四千人。他們是長期守在後方的自然人和拋棄親友的調整者,你試想想他們若被問起當年的戰事,是否會願意向你盡訴心中情呢?不會,他們深知自己的罪惡。大家都是背叛同胞的人,誰都不想談及當年的仇恨和過錯,畢竟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一百多人?」
 
「沒錯,他們就是今天郭榮安在南丫島上的親衛。他們同歷生死,對郭榮安極端忠心。」
 
今日的局勢,原來是當年的黑歷史所促成。
 




朱古歷漸漸理解赤柱生還者的想法,正如他亦有不想提及的過去。
 
「那麼,你該明白為何我總是說郭榮安雖不算是好人,但亦不是壞人。他很功利,做事不擇手段,但他是個公私分明的男人,對下屬以及對我都很不錯。這五年來我多次挑戰他,他也很忍讓。」
 
「他對你確實不差。」
 
「哈哈,可能他覺得若自己能早點察覺霍釗森會對我不利,我會能夠免於承受更多的痛楚吧。別傻了,我從來沒想過怪責他,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比我自己更需要為我的悲哀承擔責任。我長大了,不再是當年的小女孩。」
 
她說得輕鬆,但朱古歷卻覺得她的經歷太過沉重。兩次背叛,多次的身心傷害,結果令純真的卓一娜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他瞧著頭頂的虛假星空,真不知她的設計是要懷緬大澳的日子,還是要警惕自己不要再受虛假的幻象欺騙。
 
「受過那麼多傷害,你的身體還是……」
 
「被殺的醫科生是個帶菌者,當霍釗森將配刀刺進我的身體時,我便無可避免感染了M-Virus。不知是否上天對我的彌補,M-Virus不但沒有帶來明顯的副作用,還令我的表面傷痕完全復原,皮膚比以前更加軟滑呢。」
 
卓一娜又再逗弄著他,抓著他的左手,強逼他去觸摸她的胸脯。




 
「不過……」
 
她的笑容突然變得苦澀。
 
「怎麼了。」
 
「儘管找不到刀痕,但招醫生證實我的子宮嚴重受創,再也不能受孕。簡單來說,我不可能像麥家璇那麼幸福,會有一子一女。」
 
「……為何告訴我這件事。」
 
「不用擔心。你不需思考要說甚麼去安慰我,我發誓不會再哭,這五年來也確未曾流過一滴眼淚。不打算尋找伴侶的女人,根本就不需要甚麼受孕。我活得很快樂,比五年前快樂得多。哈哈,我只是想告訴你,和我做愛絕對不用擔心會有手尾啊。」
 
卓一娜說得斬釘截鐵,但朱古歷猜想這個女人最痛的傷害進一步侵蝕了她的心靈,也許這就是她變得那麼放縱的主因。
 




「災難後,你有沒有打聽父母的下落?」
 
「當然有,但赤鱲角的生還者名冊上並沒有爸爸媽媽的名字,亦沒有任何人曾見過他們。我不認為他們仍能存活,或許他們已經被殺,又或者變成了暴徒。」
 
她說得輕鬆,但當朱古歷想起她被初戀情人背叛,親生父母下落不明,他便終於明白這位被譽為在南丫島上生活最奢侈和多姿多彩的調整者,為何總是會在喝酒時展現空虛寂寞的一面。
 
她不喜歡別人的同情,他卻真的很同情她的遭遇。
 
「這是甚麼表情,你該不是在同情我吧?」
 
「不是…….怎會……」
 
「你能夠同情我,但代價是要跟我打一炮,成交?」
 
「嗯,我不應同情你。」




 
朱古歷再次推開進襲的女人,令她嗤了一聲,沒趣地走到大窗前頻頻抽煙。正如她所形容,皮膚變得光滑如鏡,但朱古歷彷彿還能見到五年前的一道道傷痕。
 
心靈的傷痕,比肉體的疤痕更難痊癒。
 
「你們究竟有甚麼打算?」
 
卓一娜語鋒急轉,變得實事求事。她做出輕托眼鏡的手勢,卻忘記自己早已把眼鏡脫下。
 
「這不是很清楚嗎?我們想要研制解藥。」
 
「研制解藥就要進行實驗。你能保證赤柱和赤鱲角的慘劇不會重臨嗎?我知道你們很擔心M-Virus的副作用,但不是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樣,身體不但沒有變差,還會得到一些簡單的異能嗎?即使只有一成機率會釀成悲劇,我也不想承受。我不希望再做罪人,你們不要把我拉進這趟渾水。」
 
朱古歷非常清楚她的立場。聽過她的回憶後,他更不會考慮去說服這個曾背負不少血罪的女人。
 




「那麼,能告訴我更多關於江子聰和杜欣喬的事情嗎?」
 
「你聽不明白廣東話嗎?我說了,不要再深究當年的事情。本法律代表把赤柱相關的部分告訴你,已是格外開恩!」
 
「但是,你與杜欣喬的關係這麼友好,又怎會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她反起白眼,怒得把雲茄擲向朱古歷,被他輕輕接著。
 
「你這不是得寸進尺嗎?」
 
「我可以是一個紳士,也可以是個很難纏的男人。既然我知道你還保留著部分真相,在公在私都不能輕易放過你。」
 
「你大可去問郭榮安,他也知道的!」
 
卓一娜怒得戴回她的眼鏡,抱起枕頭,步出露台,遙望著風雨中的海灣。她坐在角落,就像被囚在赤柱監獄時一樣,也許她堅決要建造這座富麗堂皇的獨立屋,就是為了等待一個能真正將她拯救的男人。
 
朱古歷嘆了口氣,耐著性子,拿起浴衣披在她的赤裸身體上,與她一起坐在露台忍受冷風的侵凌。
 
「有難言之隱嗎?」
 
「也不算是,但那是別人的私隱。」
 
「我從不知道你是這麼古舊的,法律代表。」
 
「別模仿霍釗森的語氣與我說話!」
 
卓一娜又再反起白眼,語氣雖硬,態度卻出現軟化。每當她與朱古歷獨自相處便總是不能板起平常的跋扈嘴臉,她亦不知道是甚麼原因。
 
「若依據你的回憶,他們很可能是去了赤鱲角,對吧?」
 
她沒有反應,朱古歷卻知道他猜中了。果然,經過多番試探後,她不得不默認這件事實,呼了口氣,煩躁地抹拭眼鏡。
 
「你真的很煩。」
 
「三月三十一日,我曾在小欖監獄見到那艘被擊沉的軍艦,他們當時也在船上嗎?」
 
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不是。」
 
「那是在戰事完結的第二天嗎?」
 
她再次搖頭。
 
「不是,他們是在二十九日的凌晨出發。江子聰等人雖然成功令正義的解放軍叛變,但過程一點也不輕鬆,中途更被熊汝成發現,結果江子聰捱了一槍,肺部中彈。當然,若不是有這一槍,那些只知執行命令的解放軍亦未必會輕易覺醒吧。」
 
「肺部中槍,那並不是小事。」
 
「對啊,尋常人早就去見閻羅王。他接受緊急的除彈手術後,還經歷了數十小時的危險期才總算拾回性命。危險期一過,他的傷口便復原得極快,剛能下床便嚷著要去赤鱲角拯救唐芷妍。若非有人出面說服他,他可能早已一邊插著吊針,一邊握著手槍去救人!最有趣的是,他還嚷著要派人去救文仲康,當時誰也沒有理會他,大家都認為一個傷殘的肥佬是不可能在港島存活。誰知,他真的活了下來……」
 
「那人是杜欣喬?」
 
她輕輕一笑,把浴衣擁得更緊。
 
「他們重遇的那一刻,我亦在場,場面真的非常感人。我不知他們之前曾發生何事,只見到杜欣喬哭著向江子聰不斷道歉,而他亦大方地把她擁入懷內。雖然他們感覺上不像是戀人,但想必是認識多年的親密好友。」
 
「感覺上不像是戀人,為何?」
 
卓一娜笑瞇瞇地靠過來,在他的耳邊輕聲說。
 
「在手術之後,杜欣喬一直悉心照顧著他,但江子聰在昏迷期間雖偶爾有唸她的名字,卻大多數時間都是傻傻的唸著『小妍』、『小妍』……可能是因為此事,我先入為主覺得他們不是一對戀人吧。」
 
朱古歷默默把這些線索記於腦海。
 
「杜欣喬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我不是指她的異能,而是指她的堅毅和刻苦。她在赤柱之戰也受了傷,但她不但肩負照顧江子聰的責任,還參與了處理戰後事宜的數十場會議,給予許多寶貴意見。解放軍答應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奪去香港人應有的自治,亦即是南丫島和長洲的統治者永遠都會是香港人。這當然是郭榮安所期待,但同時亦是杜欣喬爭取回來的成果。解放軍要求的唯一回報,就是將熊汝成的醜事保密兩年,他們認為那是不可告人的家醜。」
 
「這也是赤柱生還者不談及這場戰事的原因嗎?」
 
「對,但我還是覺得個人因素更重要。」
 
卓一娜是索罟灣的唯一居民,絕少見到其他調整者。但是,朱古歷好像看到在海灣之間的山路上出現了數個人影。
 
「不只這樣,她還參與糧食分配和人力調動,而最重要是她直接參與重光南丫島和長洲的戰事。當時,艦船上浮現許多要撤往赤鱲角的呼聲,但郭榮安並沒向所有人解釋赤鱲角可能已被駱天齊控制,只是一意孤行想藉此提昇自己的威望,結果部分解放軍和生還者不願參與戰鬥。在戰力非常短缺的情況下,杜欣喬主動提出協助郭榮安,運用她的異能,找出南丫島和長洲上的暴徒和變異者的藏身點,進行戰略轟炸。正因為有她的協力,我們才能在不傷一人重光兩個島嶼。」
 
朱古歷心想,調整者能在南丫島上好好生活,原來曾有這麼多無名英雄出心出力。某程度上,杜欣喬的貢獻比王啟軒還要崇高,但他卻未聽過任何人對她的褒揚,更別提要設立銅像。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那是她的要求,她不希望普通人知悉她是洛特克,我相信大概只有數十個生還者曾見證她的異能。」
 
「太可惜了,她值得被每一個調整者所銘記。」
 
「我亦覺得應當如此,但在這個島嶼上有人並不容許我這樣做。」
 
「郭榮安嗎?」
 
卓一娜不置可否,只是輕佻地吸食雪茄,欣賞他那迷惘而好奇的表情。這時候,她終於留意到山路上的四個人影,他們不但走得很快,還換上全副武裝。她認得這些人,他們都是赤柱的生還者,亦是郭榮安的親衛。
 
「躲起來。」
 
她催促朱古歷躲進洗手間。換上華服,舉止自然地回到大廳。她開門迎接這些不速之客進來,他們撐著黑色雨傘,步伐極急,神態卻非常警戒,似乎有不能耽誤的事情。
 
「娜小姐。」
 
「你們該稱我為『法律界代表』。」
 
他們沒有表情,或許已經習慣卓一娜的脾氣。年紀最大的親衛站了出來,對卓一娜畢恭畢敬。
 
「法律界代表,郭先生向行政會議成員下達緊急召集令,所有成員都要立刻趕回榕樹灣。」
 
「沒有書面通知,我不會去的。」
 
卓一娜吐出煙霧,對郭榮安不按照她所訂的法律去辦事,非常不悅。年長親衛非但沒有生氣,還退後兩步,對她禮貌地鞠躬。
 
「情況緊急,郭先生來不及作書面通知,但他特意要我向你傳一個口喻。」
 
「啊,是甚麼?」
 
卓一娜叉著雙手,期待他說出郭榮安的口喻。
 
「是『卓一娜,聽話吧』。」
 
「……噗,哈哈哈哈哈……」
 
她沒想過郭榮安的口喻會這麼精簡直接,卻又偏偏令她這麼滿意。她心想這五年來的相處,那個大男人已開始摸清她的脾性。笑得差點倒地。
 
「哈哈,好吧好吧!但在我出發之前,你還是先把榕樹灣發生甚麼事告訴我,讓我有點心理準備。」
 
親衛們面有難色,然而南丫島上的調整者都知道若得罪卓一娜將會承受很多「法律上的麻煩」。他們考慮了一會,決定如實相告。
 
不聽還可,一聽驚惶失措。
 
雪茄墮地。
 
「不可能吧……」
 
卓一娜撐著門柄,接受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而另一個人更加衝下樓梯,大叫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惹得親衛們拔槍相向。
 
「放下手槍,在這件事上他比我更應該有知情權!」
 
朱古歷抓起年長親衛的衣領,要求他們告知事件的詳情,但被他們即時拒絕。卓一娜多次以權相逼後,他們才答應讓朱古歷一同前行。他立刻取回卡式帶錄音機後,與卓一娜奔向榕樹灣。
 
烏雲不見邊際,就像一塊巨型的鉛塊沉沉地要向著南丫島壓下來。頃刻間,電光劃破天際,發出巨大的轟鳴,不一會兒雨勢便變得更大。索罟灣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但朱古歷沒理會風雨多大,不撐雨傘,只穿著黑色雨衣在瓢潑大雨匆匆前進。
 
大雨就像永遠也不會終結,他不希望見到五年前的陰影再度籠罩調整者的生活。
 
「好像死了人啊……」
 
「恐怖啊。」
 
「我家的天花又穿了!」
 
返回榕樹灣,居民們都對突發事件議論紛紛,但因為他們木屋不停進水,不是很多人趕往事發現場。文叔忙碌地把雨水潑出屋外,但朱古歷沒有向這位生還者打招呼,不斷往上跑,朝著南丫島發電站的方向猛奔。
 
郭榮安設立一條很長的封鎖線,禁止閒雜人進入發電廠的兩百米範圍內。卓一娜喝退封鎖線前的守衛,讓朱古歷得以通過
 
兩人衝向不再運作的發電站,同時倒抽大氣。
 
「啊……」
 
鮮血。
 
殘肢。
 
彷彿回到五年前的場景,十多具斷頭屍體分佈在發電廠前方的一間小屋前。他們全都是郭榮安的心腹,驍勇善戰,雖在五年前的赤柱之戰中存活下來,卻躲不過今天被殺的命運。
 
郭榮安穿上避彈衣,正在指揮下屬去進行搜索,神情夾雜緊張和憤怒。他見到卓一娜奔跑過來,本想勉強擠出笑容,但當他發現朱古歷從後跟隨,隨即板起臉孔。
 
「又來了一個『曉嵐』的閒雜人。」
 
「我不是局外人!」
 
郭榮安還想出言制止,卓一娜卻聰明地隔在兩人之間,讓朱古歷能踏進兇案現場。招醫生仔細地檢查死者的遺體,緊皺眉頭,把碎肉樣本放進膠樽。而站在他的旁邊的就是朱古歷最想見到的兩個女人。
 
麥家璇愁眉苦臉,顯然掌握不了事情發生的經過。李絲雨素有「冰美人」的稱號,但這刻沒法冷靜下來,著急地要求郭榮安的親衛進行地氈式搜索。
 
「小雨,巨乳女!」
 
她們聽到朱古歷的叫聲,喜出望外的表情只是出現一秒。在她們的前方,是囚禁赤鱲角二號戰犯的小鐵屋。
 
「你終於來了!」
 
「她真的逃了嗎?」
 
「看吧。」
 
順著麥家璇的手指一看,鐵屋不但空無一人,而且異常地被收拾整齊,就像走進了一間五星級酒店的示範房。在鐵屋的牆上,這裡的主人利用死者的鮮血書寫出八個漂亮工整的英文字體。
 
 
CHECK OUT
 
 
「張美螢!」
 
朱古歷怒髮衝冠,看見這個留言便即時聯想到她書寫時的輕佻和侮蔑。他見證過許多慘事,也聆聽過不少生還者的故事,但沒有一個人更能令他打從心底感到厭惡。每當他憶起在機場控制塔的一幕,他就很想能親手毆打這個自私邪惡的女人。
 
「單憑她一個人,她絕對沒可能逃出鐵屋!」
 
「我們都是這樣想,螢螢根本不可能單獨逃出去。一小時前,郭榮安收到報告後便立刻趕奔過來,可是這裡的守衛已全數被殺。沒人目擊,附近的居民卻們聽見約十多下的槍聲。守衛都被一擊致命,於喉嚨的位置被利器切斷,異常準確,我擔心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
 
麥家璇是現場最平靜的一位。
 
張美螢雖然失蹤,但作為由此至終也關心她的好友,她真心相信若張美螢逃了出去是會活得比軟禁好。然而,她的心情也帶著矛盾,畢竟她深知張美螢並未悔改,擔心她會否再做一些損人不利己的行為。
 
相反,李絲雨無法控制自己的狂怒。她不只討厭這個女人,更恨不得將她親手殺死以慰王啟軒的在天之靈。
 
「朱古力,我們走!她和同黨必定會乘船離開,船隻聚集在榕樹灣碼頭,我們一定要趕上他們!」
 
朱古歷隨即拔出尖刀,可是他們走沒數步,便見到郭榮安的一個親衛狂奔而來,雙手滿是鮮血。他撲到郭榮安的耳邊,只是說了數句話,便已讓郭榮安臉色急沉。
 
「放棄搜索。」
 
郭榮安狠狠脫下避彈衣,惹得現場的所有生還者紛紛上前了解。他們看著郭榮安輕掩著臉,一臉疲憊,就像這件事超出他的能力範圍。卓一娜坐到他的旁邊,不發一言,但已令他回復一點生氣。
 
「張美螢和她的同黨劫走一艘快艇,還在碼頭殺死了數個目擊的無辜市民。你們不要追了,那艘快艇比南丫島上任何一艘船都還要快。」
 
 
輟。
 
 
眾人回頭,只見到李絲雨帶著狂怒把匕首刺進樹幹,低著頭顱,雨水從她的瀏海前滴落。每一個人都看著她,部分感到驚訝,部份則露出近乎憐憫的表情,朱古歷更憶起她在三聖割斷長髮時的情景,她同樣是帶著仇恨,同樣是充滿執著。
 
她拔出匕首,走到郭榮安的面前,滿臉怨憤。
 
「你覺得是甚麼人所做,會是長洲的那些傢伙嗎?」
 
「我不知道。」
 
「李絲雨,注意你的語氣,你未有資格與他這樣說話。」
 
「閉嘴吧,法律界代表!我們的身份很平等,就是在南丫島上的生還者!」
 
「小雨!」
 
麥家璇上前拉開倔強少女,總算讓她暫時閉上了嘴。畢竟,卓一娜和郭榮安似乎不曉內情,在場的其他人更不可能知道甚麼。
 
「你們不可以就這樣輕易讓她走。她是瘋的,必定會做對大家不利的事!」
 
只要那是李絲雨的立場,朱古歷從不會站到另外一面,這次也不例外。他緊握卡式帶錄音機,十指發白。
 
「『曉嵐』的小卒,我已說了並不知情。無論你怎樣催,我也透露不了甚麼。若你真的想做些有建設的事情,何不……」
 
郭榮安早就看朱古歷不順眼,此時便想借題發揮把他怒罵一頓。然而,他驀然失語,站立起來,睜大雙眼,莫名其妙地步向鄰近山壁的位置。他不容許任何人接近,抬起頭來,對著風和雨說話。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何事,以為他失心瘋,現場的就只有卓一娜展現著與別不同的驚訝。
 
朱古歷很懂得觀察唇語,他發現郭榮安是在說「你決定要把當年的真相說出來嗎」。
 
郭榮安一邊說,一邊嘆氣,最後點了點頭。
 
他抽出雪茄,卓一娜親自替他撐傘。
 
「麥家璇、李絲雨和朱古歷,這裡已沒你們三人的事,回去麥家璇的大屋,好好照顧那兩個小孩。」
 
「郭榮安……你在說……甚麼……」
 
麥家璇臉色剎白,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在暗示有人要傷害盈盈和樂樂。朱古歷卻興奮得一拍她的背部,拉著她與李絲雨在暴雨中奔下山坡。臨行前,朱古歷看到卓一娜對他做出「加油」的鼓勵神情。
 
「朱古力,你這是做甚麼!」
 
「當年的真相,我們現在有可能知道了。」
 
朱古歷一邊講解卓一娜的回憶,一邊與她們跨越封鎖線,越跑越是起勁,不久後便奔回生還者的部落。人們不再只顧與風雨搏鬥,聚集在碼頭前的兇案現場。血案殺進聚居地,他們再怎麼遲鈍,亦能感覺到另一場暴風雨很可能會來臨頓時。榕樹灣一片愁雲慘霧,朱古歷聽得心煩。
 
 
卡。
 
 
麥家璇打開門鎖,著急地尋找一對兒女的蹤影。正常來說,當盈盈和樂樂聽見開門的聲音,她們總是會笑嘻嘻地相迎最愛的媽媽,異狀令朱古歷有點緊張。
 
「盈盈……樂樂……」
 
大廳不見兩個小孩的跡影。
 
朱古歷和李絲雨同時拔出匕首,慢慢步上樓梯。他們見到一大兩小的人影,變得更加警惕。
 
這時候,他們聽到一把非常熟悉的聲音。
 
「你們終於來了。」
 
人影移動。
 
他們愕然地瞧著這張人人皆識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