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們押出來!」
 
「是!」
 
粗豪不羈的嗓音讓我立刻彈跳起來。不論多麼疼痛,我還是要求她扶著我慢慢步向喧嘩的中心。生還者的人數不少,聚集的民眾越來越多,我聽到他不但利用擴音器解釋赤柱監獄陷落的原因,還將霍釗森和熊汝成之間的秘密政治協議訴說出來。
 
喧嘩,漸漸化為狂怒。
 
我終於理解生還者為何能死守赤柱軍營,因為他們的真正領導者已經重奪權力。他罕有地穿上整齊的軍裝,屹立於裝載武器的木箱上,振振有詞。
 




「不單如此,他們早已知道新型怪物突襲的可能性,但為了他們自私的野心,為了完成攻佔赤鱲角的大計,為了能以最少犧牲去得到屬於我們香港人的土地,他們將你們當成棋子,讓你們暴露在極大的危險之中。只要有甚麼風吹草動,他們便會將你們棄如草履,就像現在一樣,在海面上恥笑我們的垂死掙扎!」
 
他享受著煽動民眾的樂趣,視線在群眾間來回。然後,他發現身受重傷的我,呆了一呆,然後如獲至寶地走到群眾之中把我帶到木箱之上,高舉我的雙手。生還者一見到我便罵我「婊子」,又罵我是「霍釗森的賤女人」。
 
折斷的指骨,還是很痛。
 
我從沒預計會以這麼狼狽的姿態站到人群的中央,不再感到虛榮,只羞愧得想找個樹洞去鑽。
 
「卓一娜是最佳的見證者。她因為知道熊汝成和霍釗森的陰謀,不肯同流合污,結果被他們毒打,險些被殺。在我眼中她不是你們所說的『婊子』,而是一個勇敢而道德崇高的真正律師。」
 




「我……我……」
 
「勇敢說出真相,沒人敢在這裡傷害你的。」
 
心中有愧,我實在不想自認「不肯同流合污」,但在郭榮安的誘導下,我還是仔細地描述身上每一處傷痕的來歷。群眾驚呼連連,他們必然想不到霍釗森會對我動手。畢竟在外人眼中,我們彷彿是風暴亦弄不散的一對,我也自以為是這樣。
 
「讓開,讓開!」
 
人群再度喧嘩,虐打我的家豪和帶菌者們突然被驅趕到木箱之前。他們被毆打得不似人形,還被綁得死緊。我驚覺郭榮安在玩弄政治手段,但見到這些虐待者的熊樣,立時憶起他們將我毒打的一幕,恨火怒燃。
 




「是他們打你嗎?」
 
「……對!」
 
「好,怪物環伺,我不願再浪費時間。」
 
親信們朝天開槍,家豪等人即時猶如鬼上身般呼天搶地,又是叫媽,又是求饒,將霍釗森的野心統統道出來。他們更把聖保祿醫院的實驗全數歸究於熊汝成一人。他們哭著向我道歉。令我的怒火燒得更燃。
 
「吃糞吧!」
 
我失控地踢向家豪的臉頰。腳踝立時劇痛,又再跌坐下來。
 
「祭旗。」
 
郭榮安左手一揮,家豪等人突然被割斷喉嚨。他們睜大雙眼,一手掩著自己的喉嚨,一手指向我和郭榮安,顯然有話要說,卻無從申訴。




 
他們帶著滿臉怨恨,在群眾的驚呼聲中緩緩倒地,一命嗚呼。
 
爽快和不忍交纏,我不知該怎樣形容復仇後的心情。
 
「大家聽著。」
 
郭榮安向天開槍,生還者立刻聚焦在他的身上。
 
「看看海面上的燈光,那些背叛我們的解放軍和香港人正在喝著紅酒,期待我們上映被大屠殺的好戲。你願意被他們看扁嗎?你們願意就這樣死去嗎?聽著,你們應該很清楚現在站著的是人類在港島上最後的堡壘,而在我們眼前的並非不可能被擊敗的怪物。我不是霍釗森,不喜歡誇誇其談,但你們要明白今夜絕不是為了自由和公義而戰,你們是為了悍衛自己的性命和尊嚴而戰!只要你仍有戰鬥能力,只要你不願在這裡被怪物殘殺,就拿起你們的武器,勇敢地守衛我們的堡壘!我不相信甚麼大愛,但我相信人類在絕境裡比任何一種生物還要頑強,不要奢望援兵,我們不是束手待屠的家豚……今晚,我們要親手決定自己的未來!」
 
明明只是個位高權重的肥佬,我沒想過郭榮安能說出這麼簡潔有力的戰前演說。生還者被徹底激起怒火和鬥志,伴隨著一陣陣怒吼,整個赤柱軍營只剩下「戰鬥」這一種呼聲。他們遵從郭榮安的指示去到不同的崗位駐守,士氣高昂。
 
「We are Hong Kong!」
 




「We are Hong Kong!」
 
「We are Hong Kong!」
 
人類是世界上是奇怪的生物,自卑卻同時驕傲,怯弱又同時勇敢,可以為了生存而去做奴隸,亦可以為了逃離絕境而拼盡全力奮鬥。他們這些香港人已被迫到絕路,即使平常再怎麼軟弱,今晚他們也會是最勇敢的戰士。
 
接著,人群漸散,郭榮安搭著我的肩膀。
 
「卓一娜,看你做的好事,大家都受到你的『照顧』啊。」
 
他恥笑我選擇相信霍釗森的下場,相信軍營中沒有其他人還能拿眼前的慘劇來說笑。心靈受創,肉體又痛,我只能苦笑敷衍著他,但我亦很慶幸他沒打算向我追究。
 
「你就是郭榮安?」
 
神秘女人無聲無息地步到我們的後方。郭榮安臉色一變,若非我及時制止他,他早已拔槍相向。他起初十分警戒,但當女人問及江子聰的下落,他便恍然大悟,還帶領我們前往無人的建築物繼續對話。




 
我們去到赤柱軍營的餐廳,他一口咬著法國長硬包,命令親信們在外把守。
 
「你的名字是杜欣喬,對吧?」
 
原來,這就是她的名字。
 
「你怎麼知道。」
 
「江子聰曾多次提及你的名字,他很想知道你是否赤柱監獄的生還者。他描述你的樣貌後,我還對他說不要知,叫他節哀順變。很記得他那時候有多麼頹喪,嘿。」
 
她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笑容,真的很美。
 




「他在哪裡?」
 
「他……不在軍營內。」
 
郭榮安並非迴避問題,只是他的說話方式一向也是這麼討人厭。杜欣喬著緊得抓著他的左臂,亮起她那詭異的赤瞳。
 
郭榮安非常驚訝,放下法國長硬包,皺著眉頭。
 
「你……你也是……」
 
「對,我是洛特克。」
 
「天啊,我仍未曾預備與神的對話……怎麼會這樣。」
 
我一頭霧水,郭榮安卻似乎聽過「洛特克」這個名詞。他陷入沉思。繼而點了點頭,簡單解釋自江子聰不再監聽之後所發生的事情。
 
「當子聰把我的決擇告訴他後,他便明白到赤柱必定會大難臨頭,決定反守為攻,突襲當時正前往軍營的霍釗森。雖有少數的解放軍護衛著他,但事出突然,他們根本無法抵抗。他被我們俘虜後,還嚷著說是被熊汝成所威迫。時近太陽下山,時勢所限,我們並沒有殺死他,只強迫他供出軍火庫的位置和密碼。當我們潛到軍火庫正要展開攻擊的時候,赤柱突然陷入大停電。」
 
「果然不是人為。」
 
「霍釗森是個聰明人,很快便猜出是怪物突襲前線的電力供應站。但沒想到怪物這麼聰明,分批襲擊碼頭、營地和直昇機場,結果把我們僅存的直昇機全數毀滅。」
 
我驚訝得忘記痛楚,掩著發腫的嘴巴。
 
「不……怪物又怎麼可能……」
 
「我聽不懂牠們的尖鳴,但牠們能夠聽懂我的說話。牠們不是怪物,而是仍有人類理性的生物。」
 
聽到杜欣喬這樣說,我才驚覺黑甲怪物是聖保祿醫院的那三十名實驗者。至於牠們是如何制造出那些墨綠色的四腳怪物,她就不得而知。但我想起牠們伸出帶刺舌尖的一幕,大概是一種另類的感染方法。另外,紫外光原來是怪物的最大弱點,非但能逼退黑甲怪物,還可把四腳怪物活生生灼死,所以牠們不能在日間活動。
 
「你怎麼會知道牠們的弱點?」
 
「經驗,生存。」
 
杜欣喬不願重提在這之前的歷險,背向我們。郭榮安偷偷瞧我一眼,我即時暗示一點也不知情。
 
「只可惜軍營內並沒有紫光燈,否則戰鬥會輕鬆得多。我們搶奪了軍火庫的武器,成功進佔這個軍營,還據有這些熊汝成未及運走的大批火箭炮和榴彈,但剛才面對這些怪物,我們其實沒有明顯勝算。我們好不容易才殺掉四隻黑甲怪物,卻已耗損三成的彈藥,而且我只曾見到十多隻黑甲怪物出沒,並非三十隻。牠們不斷尖鳴,就像計劃著甚麼,總覺得牠們還未出盡全力。」
 
 
窣窣。
 
 
我突然聽到衣物脫落的窣窣聲,回頭一看,杜欣喬竟然脫下上身的衣服,若無其事地回望著我。她的舉動惹得郭榮安和守在門外的親信目不轉睛。
 
「你……你怎麼……」
 
「替我預備清水。」
 
她毫不害羞地把內褲脫下,回眸一笑,提醒我們盡快後退。接著,她張開雙手,皮膚瞬間變成桃紅色,毛孔更冒出輕輕的白煙。室內的氣溫驀然急速上升,煙霧彌漫,猶如墮進仙境。看著她往上直飄的長髮,輕輕閉上的眼簾,我和郭榮安都是如痴如醉,不敢置信。
 
她呼了口氣,垂下雙手,皮膚開始回復正常顏色。最後,她跌坐下來,匆匆喝掉郭榮安遞上的大量清水。煙霧緩緩消散。
 
「數以百計的不知名生物正向赤柱聚集過來。以速度看來,很可能是墨綠色怪物。我不知道那些復仇者之前是否存在分歧,但這刻牠們看來已下了決心要與我們玉石俱焚。」
 
她沾了些清水,清晰地繪出怪物的分佈和部署。郭榮安看得入神,雙眼發光,立刻把親信全數召喚進來,交待他們如何去作出最適當的佈防。他們全都非常興奮,在無線電和雷達不能運作的災後世界,能知道敵人的行蹤無疑是向勝利踏出了一大步。
 
杜欣喬慢慢穿回衣服。
 
「你比江子聰更加厲害。」
 
「這不是我渴望得到的東西。」
 
她沒有解釋這句說話,只是一直追問著江子聰的下落。郭榮安喝令親信們返回崗位後,咬著雪茄,吞雲吐霧。
 
「當他感應到怪物將會殺向赤柱軍營時,他自告奮勇提出一個建議,而我當時也立刻同意。趁著人多雜亂,他與我的六個最精銳的兄弟混進了熊汝成的主艦,希望能找個好時機去說服或威逼解放軍參與戰鬥。你提供的情報很重要,但我判斷若只靠軍營現存的生還者和武器,能夠成功捱到天亮的機率不足一成。若海面上的那些傢伙不來支援,我們終歸會完蛋。江子聰是我們的希望,但這麼久還未有消息,恐怕是失敗居多……我們只能靠自己。」
 
杜欣喬臉色一白,那不是運用異能的副作用。
 
「你居然容許阿聰去進行這麼危險的任務……你有何居心!」
 
「天大地大,我卻已再無容身之所,熊汝成不會容我,赤鱲角亦不會容納我。若不趁著這一仗挽回威望,即使我能苟活亦不會有未來。我不希望年輕人替我去冒險,但赤柱每一個人都認得我的身型樣貌,而他又是擁有異能的洛特克,他肯定是比我更加適合的人選。我不介意你們認為我自私,因為我不會否認。」
 
杜欣喬顯然不喜歡他的解釋,著急地步來步往,但她遠在赤柱軍營根本不能夠做些甚麼。異能再怎樣驚艷,她亦只能聽天由命。
 
「他會成功嗎?」
 
「我希望他能成功。」
 
 
拍。
 
 
我雖然對這些內幕聽得入迷,但再也敵不過身體的虛弱,頭昏腦脹。若不是杜欣喬敏捷地接著眼前一黑的我,我早已暈倒在地。嫋的表情很內疚,郭榮安也很擔心。
 
「對不起,因為我急於追問阿聰的事情,耽誤了你的治療……」
 
「沒事……我還可以……」
 
「來,我與你一起前去醫療室。」
 
她伸出友誼之手,但我拒絕了。
 
「情勢……這麼險峻……你應該協助……郭榮安……江子聰……也在努力……否則大家也活不了……」
 
我沒能力挽救自己種下的罪孽,只能依靠她來讓我的罪債不再增加。她也知道事有緩急之分,輕輕點頭,戴上紫光燈叮囑我保重。然後,郭榮安召來一個親信把我扶出建築物,緩緩步向醫療室。
 
路途上,我們不斷遇到前來慰問的生還者。他們的慰問較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親切,一時說我不畏邪惡非常勇敢,一時又說我出於污泥而不染,就將已把我捧成會為人民而犧牲的女神。我無奈苦笑,這些生還者的智商究竟有沒有下限。
 
一拐一拐去到醫療室,我卻見不到接受治療的傷者,只得一個身穿白袍的男人正在打盹。細問之下,他的真實身份更只是一個醫科生。他說,能逃入軍營的一千多個生還者之中,大部分都只受輕傷,而受了重傷的人多數在營門前已捱不下去。他曾治療過十多個生還者,這刻他們亦已重回崗位。
 
「你很聰明,懂得及時燒閉血管。」
 
我再沒想過解釋,一笑置之。
 
他替我注射抗生素,又為我補充生理鹽水,靈巧地為大大小小的傷口消毒。親信被郭榮安緊急召回,「醫生」熟練地安排我躺在病床上檢查我的內出血狀況,又提醒我要留意病徵會否惡化。他的笑容很和藹,儘管他還未有掛牌執業的資格,卻比許多黃綠醫生還要稱職。
 
去腫藥膏使臉頰一片清涼。我閉上眼睛聆聽著室外的奔跑聲,相信生還者正遵從杜欣喬的調配,嚴陣待戰。憶起這數小時內匪夷所思的經歷,我才頓時發現郭榮安還沒有透露他最後有否殺掉霍釗森。
 
想起他,心又是一陣痛。
 
很累。
 
就算能捱過這個恐怖的晚上,我又該抱著甚麼心態存活下去。
 
很累,真的很累。
 
我拉起白簾,希望能在戰鬥或死亡前靜心休息一會。我蓋上被子後,走廊卻傳來異常壓抑的腳步聲。
 
「是甚麼人……啊,你……你是………啊啊!」
 
儘管手臂仍插著吊針,我還是嚇得從病床上坐立起來。叫聲瞬間中止,醫生只能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碰撞聲四起,醫療用具落地四散,紗布滾到白簾之內。
 
白簾隨風揚起,我嚇見醫生在地上亂抓亂爬,喉嚨滴落鮮紅。
 
冷汗浹背。
 
我不能動彈。
 
「走……」
 
人影忽至,醫生道出人生最後的一個字後,太陽穴便被插進一把醫療利剪。他痛苦地吐出最後一口氣,頭顱傾頹,雙眼不再靈動。
 
行兇者迅速地撲殺過來,我還未看清他的身份便已被撞個天旋地轉,吊針飛脫,病床翻側。我被迫與血和塵之中翻滾,完全沒法與他抗衡,很快便被他壓著四肢,掩著嘴巴。
 
肉體很痛,但也不及心痛。
 
是他。
 
「娜,我來找你了。」
 
瘋狂的笑容。
 
我認得他的樣貌,卻不想認得這個殺人狂魔,努力掙扎,但根本無從反抗。
 
「帶我離開,我不能待在這裡!聽到嗎,聽到嗎!」
 
右手掩著我的嘴巴,左手尋向他的那柄屠刀。刀鋒滴落鮮血,同樣的情況我曾有帶菌者營帳中見過,寒意滲進心窩。
 
他舉起屠刀,眉心同時感受到刀冷和血溫。
 
這時候的他,一定甚麼也幹得出。
 
「帶我走,任何辦法……嘻哈哈……」
 
他又再笑了。
 
我不認識這個人,理智的霍釗森是絕不會這樣失控。
 
他瘋了。
 
「帶我走啊……帶我走啊……」
 
眉心漸痛,刀尖染上屬於我的艷紅。
 
不行。
 
會被殺的。
 
我不得不點頭。
 
「好,你還是我的卓一娜……不要尖叫……不要尖叫……」
 
縱使他緩緩移開刀鋒,我還是不敢反抗,草率行事只會換來被殺的命運。全身僵硬,視線不敢遠離他的屠刀。
 
他慢慢鬆開右手。
 
我控制自己不去尖叫,他很滿意。
 
「娜,站起來,我們是時候要逃……這裡完了……完了……」
 
他並沒理會我的腳傷,強迫我站立起來。小腿發軟,我恐懼得不能移動,身體抖震。
 
「哈哈,郭榮安還以為他是神,膽敢脅待我……哈哈,垃圾,還不是被我乘亂逃脫……嘻、嘻,若不是這樣,他就不需要找家豪那些廢物來做替死鬼……他知道我就在這個軍營……哈哈,卻不能找到我,不知怎樣做……我會東山再起……我會逃出去……嘿嘿……我才是最終的勝利者……我是真正的皇者啊……」
 
他瘋癲得令我不敢接近,但我卻鼓起畢生人最大的勇氣,步近他,擁抱著他。
 
「森,我們逃出去吧。」
 
「你是……認真的嗎……即使我這樣……對待你……」
 
「我沒有把它放在心上。」
 
我努力不讓聲線抖震,終於成功能令他放下屠刀,緊擁著我。就算因為觸及傷口而劇痛,我還是咬緊牙關沒有抱怨。
 
「娜……你是最好的……我們結婚吧……」
 
承諾,聽厭了。
 
心頭只餘下濃濃的厭惡,對我來說他已與陌生人無異。
 
「我們是時候嘗試逃出去。」
 
「對……你說得對……」
 
他依然那麼英俊,雙眼還是那麼晶瑩,但我的心頭已再沒有任何悸動。他半醒半瘋地笑了笑,收起屠刀,轉身預備離開。
 
我瞧向擱在窗台上的醫療刀,靜靜伸手去拿。
 
「娜……」
 
這時候,他卻突然回過頭來。
 
連忙縮手。
 
但是,他的神色逐漸平和起來,似乎並沒發現我的意圖。他再次接近,並輕輕擁抱著我。
 
心膽也差點嚇碎。
 
「娜,我愛你。」
 
失去魔力的「我愛你」,原來只是普通不過的三個中文字。我狠下決心,鼓起僅存的勇氣,藉著這個機會摸到了那柄醫療刀。
 
「我愛你。」
 
我咬牙切齒,刀尖狠狠插向霍釗森的後頸。不知是否他的本能,他忽然意識到我的企圖,猛力把我推開,刀鋒只能在他的頸側遺下一道血痕。他摸著頸上的鮮血,瞧向我手上的醫療刀,暴怒和瘋狂奪走他最後的理性。
 
完了。
 
「呀呀呀呀!」
 
我再也不能冷靜,只懂得出盡氣力去尖叫。他瘋跳過來,立時把我撲倒並撞向鐵櫃。頭顱一痛,醫療刀脫手,我失去了最後的武器,只能眼巴巴看著他拔出屠刀,笑得比剛才更加瘋狂。
 
「哇哈哈哈,沒想到連你也出賣我……好……若我在要在這裡被殺,也要拉你這個老處女下地獄……哈哈哈哈!」
 
時間,總是這麼殘酷。
 
時間,總是不能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雙腳被強行張開。
 
他一手緊勒我的頸項,一手舉起要制裁我的屠刀。
 
「不……」
 
他真的瘋了。
 
刀光閃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劇痛令我失控尖叫,下體湧出的鮮血令我無法再面對眼前的厄運。看著他狂舔刀尖上的血紅,我恨不得立刻陷入昏迷,痛楚卻令我的感官不幸地變得更加靈敏。他再次舉起屠刀,癡狂亂笑。
 
「哈哈哈,你這個不再是處女的處女……死吧!」
 
他出手了。
 
我有眼無珠,罪孽深重,不配擁有所謂的幸福。
 
我認命了。
 
 
砰。
 
 
命運,總是那麼殘酷。
 
命運,總是不容許我的痛苦隨風消失。
 
世界變成血紅,五官頓時濺滿盛載原罪的液體。屠刀脫落,霍釗森的瘋狂終於被凝結,眉心湧出血泉,徐徐倒在我滿佈傷痕的身體之上。我和他的血液迅速混合於一起,不分彼此,誰較骯髒亦再也不能察覺。
 
「卓一娜!」
 
是杜欣喬的聲音。
 
我抬頭呆望,郭榮安的配槍仍在微微冒煙。他們衝跑過來,把我抱上病床,看著我那受創的下體,表情很是震驚
 
「忍著痛!」
 
杜欣喬故技重施,迅速將體外的創傷全數燒閉。可是,出血未有停頓,內在的創傷是沒辦法被料理。劇痛和虛弱不能制止我的衝動,我奪去郭榮安的配槍,流著眼淚,指向霍釗森的頭顱。
 
「再見了,我的愛情,我的過去。」
 
這是我最後一次流淚。
 
我發誓。
 
 
砰。
砰。
砰。
砰。
 
 
在我回復理性的時候,霍釗森早已被我轟得稀巴爛,遺體比他所殺的洋蔥還要破碎。我拋下手槍,雙腳一軟,跌坐在曾是我的最愛的腦漿之中。那時那刻,我最想見到的不是杜欣喬或郭榮安,而是從小包容著我的驕傲的雙親。
 
他們經常說,複雜的大都市並不適合我。
 
他們經常說,我是大澳村內最聰明的孩子,但同時是最純真的孩子。
 
他們經常說,若我真的要到大城市去闖,也要提防被其他人的美麗偽裝所騙倒。人心難測,不只是非黑即白。
 
他們也經常說,無論他們做甚麼傻事,出發點亦只是為我著想。即使我將來會怨恨他們,會討厭他們,但只要我願意回家,他們也一定會預備最好的美食給我。
 
我很想回到那個簡單而平靜的大澳。
 
我不想留在赤柱。
 
可是,我回不去了。
 
我沒有哭泣,亦沒有痛叫,一拐一拐地走到傾側的醫療車,把大量紗布放滿染紅內褲,嘗試減少不斷溢出的鮮血。我很虛弱,但我堅持離開醫療室,不想再對著噁心的血和肉。
 
「對不起……我們來遲了……」
 
「我沒事。」
 
「你不該移動。」
 
「我沒事!」
 
我怒罵杜欣喬和郭榮安,令身懷異能的美女和位高權重的大男人都不敢再發一言。親信們面面相覷,對我承受這麼嚴重的創傷還能移動不敢置信。我一邊行走,一邊滴下血罪,誰也不敢去阻止我。
 
此時,一個生還者跌跌撞撞地奔過來,高呼怪物們開始有異動。杜欣喬立時亮起赤瞳,臉色一沉,匆匆對郭榮安點了點頭。他即時喝令親信們回到崗位,並響號示警。
 
「我要作戰。」
 
我在齒門迸出這句說話。
 
「你瘋了嗎?你這樣的狀況還說要……」
 
「我要作戰。」

警號陸續響起,郭榮安焦急得再沒心情去反駁我。他與杜欣喬匆匆說了數句後,一邊替補子彈,一邊指示我到軍營後方的瞭望台去控制重型機槍,讓更多勇士能夠前往北門應戰。
 
「拿著。」
 
他驀然掏出一副黑框眼鏡,交到我的掌心。我驚訝地把它戴上,度數雖然有點不對,但視野尚算清晰。
 
「不要發瘋射自己人啊。」
 
情況危急,但郭榮安還是說出不顧場合的俏皮話才轉身而奔,真不知這是看不起我,還是一種較另類的鼓勵。我瞧著霍釗森的屍體,咬了咬牙,拐著痛腳,一步一步走向瞭望台。杜欣喬跟隨著我,不發一言,只在我快要跌倒的時候才上前扶持。
 
步到室外,戰爭將臨的氣氛頓時更加濃厚。生還者抱著槍械,高聲嚷著「戰鬥」和「Hong Kong」,趕向最脆弱的北門增援。杜欣喬施展異能,燃點軍營內僅存的每一支火把,分派給每一位有志參戰的生還者,令士氣更顯高昂,赤柱軍營一時之間亮如白晝。
 
「來。」
 
傷勢原因,我無法獨自攀登瞭望台,但杜欣喬默默地陪伴著我,讓我能一點一點的得到更佳的視野。我清晰見到郭榮安的整個佈局,他是要把最多的生還者佈置於北門,精銳部隊則埋藏於東門和西門,大多數的火箭炮和機關槍都放置在那邊。北門的生還者忙於囤積沙包和泥土,補充倒塌的缺口,而我身處的南面城牆就因臨海的關係,只留守少量的兵力,大多是老弱傷殘,包括我。
 
「來,坐下來。」
 
出血漸少,卻仍是感到虛弱暈眩。杜欣喬扶著我慢慢坐下,替我注射腎上腺素,讓我稍為醒神。
 
我輕咬嘴唇,握緊沉重的槍把。
 
「我們有勝算嗎?」
 
「有,總有的……牠們想耍花招,假裝正面攻打北門,實際上則要左右包圍軍營。看透了這一點,一切也較易處理……」
 
赤眼閃耀,杜欣喬的情報令勝算增加了不少。她拿出三支信號槍,擱在機槍之前,瞧向火光熊熊的密林,神情越見緊張。我明白到她不只是單單為了守護我才來到瞭望台,應該還有只屬於她的特殊任務。
 
腥風吹來,我看著北門外的大量屍體,想到親朋初戀皆已離我而去,心中很是感歎。
 
「我只是一個倒於黃麻角道的陌生人,不用對我這麼好。」
 
她有點愕然,但還是笑了笑。
 
「也許你與阿聰的性格有點相近,亦也許是因為我對固執的人特別沒辦法吧。更何況,郭榮安也拜托了我……不要想太多,還了今夜,我再和你詳談吧。」
 
沒想到,在末日來臨前能與我守在最後的人,竟是一位只是認識數小時的陌路人。
 
「我……」
 
說話驀然中止,正北方突然傳出高亢的尖鳴聲。我立刻拿起望遠鏡,看到八隻黑甲怪物緩慢步出一片火海的密林中,數之不盡的四腳怪物在牠們的背後列陣。看著這種陣勢,我還以為自己身臨古代的大型戰爭。
 
牠們果然還有人類的意識,殺戮亦要人性化得這麼造作。
 
笛聲一鳴,軍營射出煙花般的光芒。火箭呼呼直飛,在怪物的中央轟然爆炸,閃光頓時令我看不清北方的形勢。我掩著眼睛,感受著真正的地動山搖,怪物的尖鳴立時起伏不斷。
 
「成功了嗎?」
 
「不夠。」
 
杜欣喬喝了些清水,皮膚隨即微微冒出清煙。
 
揚起的塵土一散,我立刻見到四腳怪物踏著同伴的屍體,朝向北門的生還者瘋狂衝鋒。同時,炮擊雖製造了過百具的墨綠色屍體,但對黑甲怪物的作用不太明顯,只得兩隻被炸至重傷,其餘的都分散開來,生龍活虎地指揮牠們的棋子衝殺過來,尖鳴可怕得讓人心悸。
 
生還者開槍還擊,但阻不了墨綠色浪潮的進擊。與此同時,杜欣喬突然上前拿起最左邊的信號槍,朝天舉槍。
 
 
砰。
 
 
槍聲一響,綠色的信號彈即時徐徐昇高。這時候,東門的機關槍和火箭炮驀然向著沉靜的密林發射,還聽到「波波波波」的另類聲響,白光亂閃,樹林中立刻傳出驚天動地的尖鳴。密林不斷發生爆炸,濁煙四起,火海擴散得比想像中更加熾烈。
 
「呀……」
 
十多隻黑甲怪物衝出東方的樹林,渾身著火,發出痛苦至極的尖鳴,讓我不得不掩著雙耳。我看著火箭炮和榴彈接連發射,務求讓黑甲怪物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牠們亂奔亂跳,卻衝不出密集的炮海。
 
數隻黑甲怪物倒地不起,似乎被燒死,東門傳出響亮的歡呼聲。
 
但是,短暫的勝利並未沖昏我的頭腦。
 
「糟了……」
 
殺聲迴響,北門的情況非常險峻。
 
那邊的黑甲怪物抓起巨型樹幹,奮力亂揮,令它們越過高牆,壓死大量無從躲避的生還者。他們開槍還擊,但成效並不顯著,墨綠浪潮正面進擊北門,人們被迫與怪物短兵相接。
 
「我……我能做些甚麼嗎?」
 
杜欣喬只顧偵測敵蹤,身體繼續冒煙,沒法與我搭話。我看到生還者雖然奮勇血戰,卻仍是剎那間便被怪物分屍,意志不堅的將士開始背離隊友,逃離北門,朝著我們的方向逃奔而來。
 
東面的炮火從沒停止。這時,黑甲怪物突然放棄衝擊,穿越火海,到北方的戰場助攻。東門的精銳部隊立即亂移,嘗試跟隨牠們的步伐,抱起火箭筒,向北急奔。
 
慘叫聲此起彼著,戰況並不樂觀。
 
「又來了!」
 
杜欣喬高聲一叫,拾起中間的信號槍。槍聲一逝,西門炮火頓起,那邊的密林亦隨即變成火海。與剛才一樣,我又見到埋伏的黑甲怪物受到重創,紛紛逃出火海,但牠們的應變速度很高,沒數秒便爭相尖鳴,避開炮火,殺向北門,顯然是從同伴的失誤中學習過來。西門的守衛沒想到怪物有此一著,匆匆移陣。
 
逃過三面夾攻的厄運,脆弱的北門卻陷入無以復加的苦戰。
 
四腳怪物亂舞長尾,鮮血不斷散灑在半塌的城牆之上。生還者見到黑甲怪物全數殺來,鬥心盡失,亂槍掃射,向南急奔。四腳怪物乘勝追擊,迅速殺入軍營內部,如同獵犬一樣追殺心膽已喪的人類。北門全面失陷,東西兩邊的守兵也被迫與怪物展開近身戰。
 
人類,根本無法與牠們對抗。
 
「完了……」
 
四腳怪物殺得性起,快將進入重型機槍的射程,我連忙放下望遠鏡,嚴陣以待。
 
 
砰。
 
 
杜欣喬拾起最後一支信號槍,閃光燃起了生還者的最後希望。就在此時,北門的城牆和周邊建築物發出震撼天地的爆炸,即便四腳怪物有多敏捷,也根本無從閃躲,只能連同瓦礫通通被炸上夜空,粉身碎骨。軍營恍如天崩地裂,我亦差點被震得跌倒。
 
廝殺聲突起,郭榮安率領他的親衛殺出在軍營中央的建築物,與四腳怪物進行血戰。
 
「戰鬥,反攻!」
 
他們且戰且退,呼籲東門和西門的生還者同力夾擊。郭榮安高聲號召正在逃奔的生還者反攻,但反應不佳,只有少數尚未嚇破膽的勇士響應,大多數的生還者已完全放棄戰鬥,只管逃跑。
 
泥土飛揚,驚見在飛塵之間仍站著十具龐大的闇影。牠們開始跨越北面廢墟,發出令人毛髮直豎的恐怖尖鳴,策動更多四腳怪物展開忘我的衝鋒。
 
「卓一娜,開槍啊!」
 
杜欣喬站到我的身邊,發動異能。只要我跟隨她的指尖一瞧,便能找到正在追擊的四腳怪物。手指舞動,我差點承受不了重型機槍的後坐力,但杜欣喬扶持著我,指引著我,讓我深知唯一要做的就只有集中精神,瞄準敵人。
 
一隻。
 
兩隻。
 
我只是槍擊初哥,但十發之中總有兩三發能擊中目標。四腳怪物並沒堅實的厚殼,一槍便足以重創,可是牠們的數量實在太多,根本殺之不盡。
 
「殺啊!殺啊!」
 
我聽見郭榮安的喊叫,看了一眼,發現他與親信雖然仍在奮戰,但戰況比剛才更顯不利。黑色怪物已殺到他們的面前,郭榮安不得不拉著一個親信向後撤退,但見黑色怪物長腳一揮,親信立時成為碎片。他失去重心,倒了下來,即使開槍還擊,子彈也不能穿透黑甲。
 
「郭榮安!」
 
怪物的赤眼充滿狂恨,就像恨不得要把他碎屍萬段,但在牠揮刀砍死這位生還者的領袖之前,便突被一枚火箭炮直接擊中。牠雖未被擊斃,卻失去追擊郭榮安的能力。他再也不逞強,呼籲所有戰士向南逃奔,重組戰線。
 
指尖不敢停下,重型機槍繼續掃射著四腳怪物。牠們排山倒海地衝殺過來,站著的生還者越來越少,不是被揮刀砍殺,就是失去勇氣軟癱在地。我嘗試開槍支援,卻發現生還者與怪物扭作一團,我閉上眼睛,胡亂地把兩者同時擊殺。
 
「哇!」
 
瞭望塔突然晃動,我張開雙眼,驚見一隻四腳怪物正迅捷地攀上瞭望塔。距離太近,重型機槍根本無法阻止牠。我無助地瞧著杜欣喬,只見她挺身而出,拿出信號槍,直擊怪物,令牠燃起紅色火焰,歸於塵土。
 
但是,瞭望台的搖晃變得更加劇烈。
 
「小心!」
 
放眼一看,我和杜欣喬的位置似乎已被黑甲怪物發現。牠們抓起堅硬的混凝土擊向瞭望台的底部。低頭去看,一支竹腳已經斷裂,我同時感到瞭望台搖搖欲墜。漸漸傾斜。
 
「跳啊!」
 
聽見杜欣喬的叫聲,我只能放棄重型機槍,再次閉起雙眸,縱身一跳。
 
「啊啊啊啊啊!」
 
我最討厭去玩那些刺激的機動遊戲,因為我承受不了濃濃的離心力。沒想到,我竟能在瞭望台徹底倒塌之前,勇敢地躍到散滿血肉的硬地。
 
塵土亂揚,我被狂風吹得天旋地轉,不分東西。
 
「啊啊!」
 
腳踝,剎那間劇痛。
 
我痛得亂哭亂叫,看到受傷的腳跟刺出了一支陰森森的白骨,鮮血不斷湧出。我再也沒法走動,只能絕望地伸手求援,卻見到所有的生還者都被怪物們瘋狂追擊,憒不成軍。
 
沒人能來救我。
 
一隻四腳怪物發現我,鳴叫充滿狂喜。
 
「救我……」
 
「卓一娜,撐著啊!」
 
砰的一聲,回頭去看,見到杜欣喬再次挺身而出,信號彈令怪物化身成綠色的烈焰。心還未曾鎮靜下來,便見到她突然被另一隻怪物撞擊,結實得令她慘叫數聲,與怪物一同滾離我的視線。
 
完了。
 
一具屍體飛到我的面前,那是我認識的一名生還者。他很勇敢,為人非常慷慨,但這刻卻只是一件被分為兩截的死物。
 
「嗚……」
 
我不想死。
 
我亂爬,卻逃不了。
 
殺害那位生還者的怪物似乎很喜歡我的恐懼,緩緩步近,興奮得伸出帶著利刺的長舌。我撐著雙手後退,但根本於事無補,新傷舊傷同時流出大量鮮血。我即使戴上郭榮安贈送的眼鏡,亦已虛弱得無法看清眼前的絕路。
 
尖鳴一聲,牠瘋狂地撲殺過來。
 
在墮入黑暗之前,我見證了港島的最後一道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