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時十三分。
我、楊格和Nic正坐在銅鑼灣避風塘巴士站旁的一張長椅上。
坐在這裡的原因,是因為以我們所知,這是我們走出紅隧之後看見的第一張長椅。
我沒有計算過自己到底坐了多久,因為單論我身上的傷勢和疲累,好像無論我坐多久都難以消解。
我只知道,從我坐下的一刻開始,銅鑼灣的天空已經由一片漆黑,變成了恰似鋪滿了塵埃的灰色。
這是代表,破曉的時間將要來到。
可惜的是,Jeffery並不能跟我們一同成為這次破曉的觀眾。
 
「到底呢抽係咩嚟㗎?點睇得明啊?」
這個問題,已被Nic在短時間之內第五次問出。




他之所以如此煩惱是有原因的。
 
話說,當他將我和楊格扶出紅隧之後,我們一行三人轉左走上最近的行人路,然後好不容易地找到了可供休息的長椅。
當Nic將我們安置到長椅上休息。便問我取過了手稿,說是要研究下一步的行動。
確實,比起我和楊格遍體鱗傷,Nic剛才只不過是經歷了一場長跑,所以他的精神與體力較為旺盛也是合理的。
於是,我將手稿交到了他的手上,任由他自己參詳,而我和楊格則攤坐在長椅上恢復元氣。
 
「嗯?」
當Nic來回渡步地認真閱讀手稿片刻之後,便發出了以上的聲音。
這聲音聽起來有點刻意,應該是想得到我和楊格的注意,所以我們二人也配合地將目光轉向了他。




「你哋睇,呢張紙上面有好多算式,從呢啲算式入面嘅符號睇起嚟,應該似係一啲物理學嘅算式,只不過我都係得中學讀過Physics,所以都唔係太睇明。」Nic口裡這樣說,但臉上卻沒有疑惑的表情,並繼續說:「但係我將啲算式由頭睇到尾,發現其實張紙到最後係有寫低咗答案嘅。雖然我唔太明啲算式講咩,但係我估只要我哋憑住最後嘅答案,一樣可以搵出到我哋要搵嘅人。」
Nic一邊說,一邊張手稿最底的位置向我們展示。
 
我勉強地撐開沉重的眼皮,然後就看到眼前一連串的數字。
「2215513218109277811425469172245428」。
三十四個數字的答案。
憑著我此刻的精神狀態,我完全看不出個究竟。
而我身旁的楊格索性直接將這三十四個數字輸入到Google之中,但結果當然是「沒有任何文件符合您的搜尋」。
 
就是這三十四個數字,讓Nic無奈地嘆息了足足五次。




「算啦,等我哋有翻啲精神再陪你諗啦,阿廷話佢大學讀Physics嚟㗎,實諗到嘅,你哋拍定手先啦。」楊格有氣沒力地開著玩笑,似乎險境已過,他的心情又回復輕鬆了。
「呢個咁嘅世界,留多秒都可能會死㗎,不如你哋疊埋心水去book間酒店抖抖翻個教,之後我哋再行動啦,好過而家唔嗲唔吊咁。」Nic來回踱步的速度加快,顯出他內心的不耐煩。
 
「比起下一步行動,其實學Jeffery頭先講,我哋更加緊要係諗清楚咗點解我哋會俾人跟蹤到先。」我此刻雖然極為疲倦,但仍不忘Jeffery的提醒。
「的確,就咁睇,的確唔似係Jeffery出賣我哋。但明明大家都除哂錶,如果咁都俾人跟蹤到……」此時的楊格似乎已經對Jeffery有了信任,只是連他也未想得通我們被追蹤的原因。
「慢慢諗啦,唔係咁易諗嘅。」比起我們的懊惱,Nic只是笑了一笑,看來沒當是一回事,然後緩慢地走向接近避風塘水邊的位置眺望。
 
其實我也討厭這種不知原因、莫名奇妙的感覺,可是若我們此刻不想清楚,即使我們在尋找拯救對象方面有了目標,但只要今晚的「獵殺時間」一到,我們又會開始被追殺。
所以,這確實是一個值得傷腦筋的問題。
 
而提到傷腦筋,剛才Nic對於我們被跟蹤這事情的反應,不知為何讓我覺得有點奇怪。
說實在一點,就是有點輕鬆過頭。
因為經過這大約兩小時的相處,我會形容他為一個惜命如金的人,再直白一點,就是非常重視自己性命的人。
所以,我認為他不可能對於未知原因之下被追蹤一事毫不擔心,而且還能比起我和楊格更輕鬆地以笑應對。
簡單來說,Nic就是有點奇怪。




 
想到這裡,我不期然地將目光投向了站在岸邊的Nic。
就在這一刻的目光轉移,剛好就被我目睹了一個畫面。
那邊的Nic,在褲袋裡掏出了一件事物,然後手微微傾後。
這是一個低調地想要把東西拋進大海的動作。
 
「咪住!」我陡然喝出一聲,令身邊的楊格嚇了一跳,也令那邊的Nic停住了動作,並且有點驚訝地望著我。
也許是因為在長椅上已經坐了一個小時,我雙腿略為有了氣力,所以二話不說便奔跑到他的身邊,並且捉住了Nic持物的手。
「做咩啊?」Nic看來對於我的行動感到相當詫異,但他的手仍然緊握著手中物件,沒有半點要鬆開手的意圖。
「你想揼啲咩落海啊?」我凌厲地瞪視著Nic,因為當他愈是反抗,我反而覺得他手中的東西愈是關鍵。
「垃圾嚟咋!」Nic的聲音高亢,似乎有點緊張了。
「垃圾就開嚟俾我睇啦!」我不輸氣勢地提高了聲量。
 
就在我們爭持不下之時,我突然發難,用力蹬了Nic一腳。
Nic慘叫一聲,手也在無意中鬆開了。




我終於將他中一直暗藏著的物件拿到手上。
 
看著這物件,我明白了他為什麼想要低調地把它扔進水裡。
看著這物件,我難以掩藏打從心底洶湧而來的怒氣。
所謂的「這物件」,是一隻勞力士手錶。
 
「嗱嗱嗱,唔好怪我啊,呢隻嘢成廿皮㗎,咁你一開始打個電話嚟就叫我放低佢,又無咩真憑實據,我無理由咁就放低廿皮㗎……」Nic明顯是因為看見了我臉上變色,所以急忘地解釋著。
「就因為你嗰廿皮,你令我哋俾人追哂成晚;就因為你嗰廿皮,你令我哋唔信Jeffery;就因為你嗰廿皮,Jeffery死Q咗啦!」面對此刻仍然為自己辯釋著的Nic,我對他的自私已忍受到極限,所以一步步地將他迫近了岸邊。
「喂!唔好講到我突登害死佢咁喎,我出門口嘅時候收咗入衫袋,之後我哋由喺理大開始俾人追得咁緊要,嗰時我邊度記得自己帶住隻錶跑啫?我記得我就一早揼咗佢啦,我都差啲死啊!所以頭先楊格一講,我記得翻所以我咪即刻諗住揼佢落海囉,你仲想我點啫?廿皮啊,唔係廿蚊啊!」Nic愈說看似自己愈有道理,竟然反過來向我踏前一步,「仲有啊,根本你同楊格兩個自己都唔係信哂Jeffery㗎啦,賴咩落我度啫?人唔死都死咗啦,不如快啲諗辦法離開呢個世界好過啦。」
 
世上最自私的人,就是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錯的人。
聽著他毫不認錯、而且還理直氣壯地反過來數我們的不是,我終於沉不住氣了。
「仆街自私撚!」我平日甚少使用髒話,但我此刻卻找不到比髒話更可以表達情緒的字眼。
伴隨著這句髒話,我同時揮出了一拳。
這一拳,結實地打在Nic的臉上,讓他跌開了幾步。




他捂著臉,並沒有還手的意圖,只是一臉不忿地看著我。
 
我看著手中以黑色錶帶配襯著金色錶殼的勞力士。
它代表著地位,也代表著財富。
作為一個職位低微的教師,我從來都沒有拿起過價值二十萬的勞力士。
此刻當我把它握在手中,確實發現它比一般的手錶沉重。
這份沉重,除了是因為它的造料精細之外,更是因為它盛載了一份生命。
 
恰巧,此時在依然灰濛的天空中,有一線朝光破空透射而出。
原來,旭日在萬籟俱寂的時分已經悄然登場。
天已破曉。
 
「就當是贈給你的海祭吧。」
我心裡念著Jeffery,同時將勞力士朝大海拋出。
拋物線中的勞力士反射著朝陽的一線光芒,在半空中發出了無比耀眼的金光,然後才「卜通」一聲沒入水裡。




 
勞力士最後在半空中的閃耀,讓我想起了Jeffery。
我想起了他,在紅隧中向女生揮出的最後一拳。
勞力士和Jeffery,同樣在最後的一刻展現了最後的顛峰。
 
難道非要在最後的一刻,才能得見事物最美好的一面嗎?
當我有著這想法的時候,我很快便否定了自己。
因為,也許在最後的一刻發現的,也可以像是Nic的自私與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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