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Nic的衝突,最後在楊格重提建議大家先找家酒店休養半天的打岔之下,算是被暫時化解。
雖然在平行世界,但慶幸我們身上的現金依然管用,所以我們尚可找到一家普通的三星酒店入住。
而意外的是,這平行世界裡的香港雖然跟我們平來所在的香港一模一樣,但這裡酒店的房租卻差不多便宜了一半以上。
所以我和楊格只用了二百元,就成功訂到了一間三人房。
而由於我一見到Nic的容貌,我便會想起Jeffery的死狀,所以我堅持不要與Nic同房。
Nic也許知道自己理虧,所以也沒有跟我理論,自行選了一間單人房。
 
作為一間三星級酒店的房間,這雙人房並不大,裝潢卻刻意顯得華麗地用上金銀配色。
而我比較欣賞這酒店的,是它的床舖倒是挺舒服的,尤其是對於已經跑了一整夜的我和楊格。
可是,儘管床舖舒服、身體也疲憊得很,但我卻一點都沒有睡意。




我躺在床上,看檢查了一下充電中的手機,發現殷琳自從昨晚之後,一直再沒有發過短訊給我。
 
我頹然地將手機放到了床邊,無奈地看著頭頂上天花。
這介乎於奶白式與枯黃色之間的天花,讓我的大腦聯想到紅隧裡兩邊的側牆。
還有,每一個在紅隧中廝殺的畫面。
 
我不期然在想,如果在進入理工大學之前,我早就相信Jeffery,事情會否不一樣呢?
又或者說,如果我早就告訴Jeffery已經取得手稿的消息,事情又會有所變化嗎?
我自問,我並不像楊格一樣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Jeffery。
但我即使內心相信Jeffery,我卻沒能拿出信心在一開始說服Nic和楊格。




 
因為,我一直在「信與不信」之間猶豫。
在成長的過程中,無論升學、選科、工作、前途,我都一直在經歷猶豫,沒有一項能夠痛快地下一個決定。
例如因為我的猶豫,我一直在難以決絕地選擇專心研究工作或是繼續平穩的教師生涯,所以才落得現在需要早晚分配時間來兼顧雙方。
猶豫,就是我性格中最討厭的一點。
我也討厭這個在每一件事上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的自己。
 
「喂,訓唔著?」
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正在旁邊單人床上用剛剛買回來的急救用品療傷的楊格問了一句。
這時候,他一雙大眼睛已經生動如昔,似乎他的體力已經回復不少。




「嗯,唔知點解。」我苦笑一下,將眼光重新投放在天花板上。
「想唔想聽哥哥講Bed time story?」楊格突然從他那邊的床上坐起身來,笑著對我說。
我知道,他精神稍好了一點,口若懸河的本性又回來了。
只不過,既然我睡不著覺,倒也不介意聽他說話。
所以,我點了點頭。
 
「你知唔知點解我要做保險?」楊格問了一句。
我搖頭。
楊格見狀,便自行說起了他成為保險的淵源。
 
故事要由他的父母開始說起。
楊格的父親是一位的士司機,母親則是一位寫字樓的文員。
雖然未算大富大貴,但小康之家勝在溫馨,一家三口倒也樂也融融。
 
楊格的父親作為的士司機,自然習慣與客人談天說地,而楊格一張伶牙俐齒多少也是從父親身上習得的。




雖然楊格的父親多言,但因為他工時跟大部分工種不同,而他又享受花時間在家庭之中,所以他身邊朋友並不多。
而其中一位難得稱得上為好友的,叫作胡傑。
 
胡傑是楊格父親的小學同學,同時也是個保險經紀。
據說二人在小學聚會上重遇,然後發現大家言談甚歡,因此便逐漸成為經常見面的好友了。
據楊格所知,胡傑差不多每次乘坐的士都會召來他父親的車,並且每次都會付額外的車資。
胡傑的慷慨讓楊格的父親對他有了信任,所以便在胡傑的說服下,簽下了一份供款額頗高的保單。
 
就在楊格十八歲的那一年,他的父親發生了嚴重的車禍,嚴重得令他的父親失去了雙腿。
楊格的父親不能再駕駛,家庭頓時失去了收入重心。
所以,他們一家只好將維持生計以及楊格入讀大學的學費希望,寄託在保險的賠償上。
 
可是,當保險公司發出建議賠償之後,金額之低令楊格一家相當詫異,尤其是楊格的父親。
當楊格的父親向胡傑追問賠償為何如此之低時,胡傑便搬出了一堆繁瑣條文作為解釋,而這些條文,楊格的父親在簽約時完全未有聽聞。
楊格的父親因為信任胡傑,根本就沒有細閱過保單上的條件,所以如今當胡傑道出條款限制時,楊格的父親只能無言以對。




 
在微不足道的保險賠償之下,楊格一家只好端出家中儲蓄應付沉重的醫療開支。
而楊格的母親也在父親傷殘以及開支龐大的壓力之下,在同一年患上了抑鬱症。
 
沒有細閱保單條款,當然是楊格的父親的大意。
但對一直見證父親爭取保險被欺壓的經過的楊格而言,父親的錯,是誤信壞人。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楊格變得多疑及不容易相信他人。
又或者說,他失去了相信人的能力。
 
為了支撐家庭,楊格毅然放棄入讀中文大學的機會,直接投身最有可能在短時間賺取高收入同時不太計算學歷的工作——保險。
憑著楊格的拚勁以及一張巧口,楊格入行短短三個月就已經可以將家庭收入的重擔扛在自己身上。
在一眾同行之間,不少人都猜想楊格是以半哄半騙的方式推銷保單,所以才能在短時間來收益豐厚。
可是他們並不知道,「誠信」是楊格給予自己的唯一守則。
而他之所以能快速賺來金錢,全靠他用上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去聯絡客戶,以及以他三寸不爛之舌來說服客戶。
 




他的幽默和變通能力,成為了他與所有客戶打好關係的最強工具;但與此同時,當他下班之後,他便會馬上收起這些工具,默默地回到家中陪同兩老。
即使楊格身邊的豬朋狗友不止一次渴望他一同出席晚間的玩樂派對,但楊格總是推塘,因為他並不想交朋友,也不想對任何人展現自己的真心。
既然到派對也是要呈現上班時候的虛假自己,楊格情願回家陪伴父母。
至少,回到家中,楊格擁有兩個可以全心信賴的人。
 
「自從我搵到錢,我老豆亦都開始適應咗坐輪椅嘅生活,我老母嘅心情就開始無咁差。我會話,我哋一家人係『三依為命』。所以,當我嚟到呢個世界之後俾我老豆老母捉住嚟打,我嗰刻真係好心痛。因為,佢哋係我唯一願意相信嘅人,如果連佢哋都變埋,我都唔知生存有咩意義。好彩,最後發現原來唔係佢哋變咗,而係呢個世界有問題。
所以,當你喺紅隧問我過咗紅隧之後想點,我個腦淨係諗到我老豆老母。我知道,佢哋無可能再承受多一次打擊,所以我一定要翻到去本來嘅世界度。」
楊格說到這裡,我發現他的雙眼早已通紅了。
看來對於他來說,父母確實有如他的性命一樣重要。
 
「而從我老豆呢件事,我一路成長,一路明白咗一樣嘢,就係無論環境幾困難,只要有人同你一齊捱,就一定捱得過。當年我做嘢辛苦,係我老母晚晚煲湯撐住我;當年我啊爸要做物理治療,每次都係我陪佢去做;當年我老母因為抑鬱晚晚喊,都係我同我啊爸陪喺佢身邊。
所以,有人一齊捱真係好緊要。」
楊格說到這裡就把話打住,然後定睛看住了我。
我當然明白他剛才一番話中有話,於是便反問他一句:「你想講咩啊?」
 




楊格應該感受到我看穿了他的意圖,所以便笑了一笑,然後說:「我聽到,喺紅隧入面,Jeffery最後同你講,無論呢個世界點變,最緊要係要緊守自己嘅心。對我嚟講,無論個世界幾陌生,幾唔同,我心入面最需要緊守嘅,就係我老豆老母嘅平安。
而家喺呢個世界入面,只係淨翻我、你同埋Nic三個人係坐埋同一條船。Nic係自私,係仆街,但至少佢喺我哋世界嘅人,佢想翻去本來世界嘅心係同我哋一樣嘅。雖然我唔容易信人,但而家喺呢個世界,可以信嘅真係得翻你哋兩個。所以,無論你有幾憎佢嘅自私都好,多一個有共同目標嘅人,我相信點都會好啲。所以,我希望你至少可以同佢合作到離開呢個鬼地方為止。
你就當係,幫我一家三口可以團圓吖。」
 
當楊格說完之後,他竟然向我微微躬身。
他臉上的表情,是我認識他以來都未有過的認真。
我能確切地感受到,他對家人的感情是真實的。
而他對家人的感情,也像我對殷琳的思念一樣,牽導著我們在這不知名的世界中拚命地生存著。
正因如此,我能明白楊格此刻的感受。
所以,即使我依然痛恨Nic的自私,但我找不到拒絕楊格的理由。
 
於是,我隨手拿起枕頭就向楊格一扔,讓他馬上瞪大本來已經甚大的眼睛,並且挺直了身子。
「聽完你個bed time story仲精神咗,下次都係唔鬼俾你講故事。」我笑罵了楊格一句,然後從床上走了下來,並走到書桌之前拿出手稿來研究。
楊格應該明白了我這反應代表是答應了他的要求,所以他也走到我身邊來,想要與我一同研究手稿。
 
「喂,係喎。」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做咩啊?」楊格好奇地看著我。
「我記得,你喺隧道度講過『你係因為我信我先跑』,咁係咪即係話其實你都唔係完全唔可以相信人呢?」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嗯……」楊格皺著眉想了想,然後無奈地笑著聳肩說:「嗰刻形勢所迫,如果你叫我話俾哂成副身家你你先肯跑,我估我都會講。」
答完了這句話後,楊格便將目光轉投到手稿上了。
 
不知為何,打從在機場巴士上認識楊格開始,即使他跟我年紀相若,我卻一直都感覺他比我成熟更多。
如今聽了他的成長故事,我就明白了他成熟的原因。
成熟有時候並不是一種優勢,而是一種由環境所迫出來的求生本能。
即使楊格表面看如此成熟獨立,但我總感覺在他的心底中,他還是希望可以像一個孩子一樣依賴他人,全然地相信他人。
例如,我。
 
所謂信任,就是願意將自己所背負的一切向對方分擔。
所以當我聽完了楊格的故事後,我知道自己除了背負了殷琳的安危外,還背負了楊格想要回家與家人團聚的希望。
 
想到這裡,我知道自己是時候對著那三十四個數字埋頭苦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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